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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云南師范大學的老師張秋子曾在昆明的璞玉書店做一場新書分享,當時有個讀者站起來向張秋子提問,困惑于自己的寫作,不知道自己的文字是否有意義,說著說著,她哭了起來。活動人員把她請到辦公室,鼓勵她,安慰她,希望她繼續寫下去。
三年后,2025年9月,這個讀者回到了璞玉書店,但是這次,她不再是聽眾,而是以作者的身份,帶著自己的第一本非虛構文集《我是寨子里長大的女孩》回來了。
她叫扎十一惹,一個彝族女孩,大家叫她小扎。今年的小扎精神好了,人長胖了,話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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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十一惹
小扎說,她記得書店的工作人員,當時給了她一塊松茸餅干,鼓勵她繼續寫作。
不久后,南風窗跟小扎進行了一次采訪。
她本人比她的文字顯得年紀更小。當表示認同,她會瞪大眼睛,蹙起眉頭,看著你用力點頭,像個孩子。
認識約4小時后,她悄悄靠近記者:“你是不是養小動物?”
得到肯定答復后,她說:“剛見到你時,我就看到了你身上的貓毛。”
對生命的痕跡,她一貫細心而敏感。
這種特質,推動這個在云南高寒山區寨子里長大的女孩,成為一個寫作者。《我是寨子里長大的女孩》這樣簡介她:扎十一惹,花腰彝族,1990年出生在云南山區,7歲開始學習漢語,大專畢業后進入媒體工作,2019年辭職,如今專心寫作。
扎是家族名字,十一是她出生的季節,惹是一種草。這個名字與天地自然緊密相連,似乎預示著在此后的人生中,她的心里將一直為這個寨子和其中柔軟純凈的自然萬物,留出一個澄明潔凈的房間。
2023年,她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說《尋找金福真》。今年出版的《我是寨子里長大的女孩》是她的第一本非虛構作品,以此記錄她34年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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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寨子里長大的女孩》《尋找金福真》 扎十一惹 著
她說自己“從人們的視野中憑空冒出來”,有些人對她的故事產生質疑:現在已經沒有窮人了,怎么可能還有你這樣的事情呢?
這讓小扎覺得很傷心。“他們不能看見‘更小的人’。”
小扎就是那個“更小的人”,寫小小的書,有小小的快樂也有小小的不安,守著小小的自我。這個故事里有貧窮、寒冷、校園暴力、被忽視的身份、令人困惑的家庭關系、女性的處境、驚恐障礙和抑郁,也有小狗、露水草、馬兒、大公雞、星光、水潭里浸涼的大西瓜、讓人哈哈大笑的朋友、跟父母相互理解的時刻。
過去,小扎覺得這些很特殊,現在,她相信這里面有普遍而能被所有人理解的力量。
她決定說出一個人尋找完整心靈的歷史。
少數與多數
一位在北京高校任教的朋友曾對小扎說:“其實你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少數,而我這樣的,是這個國家的大部分人,只是因為你身邊(像)我這樣的樣本太少,讓你誤以為自己才是大多數人中的一個。”
當時,小扎正跟他說起童年,她問這個朋友:“你看過成百上千只豆娘聚在一起嗎?”
小扎的很多童年經驗,這個朋友都沒有。他們聊起一些城市人、知識分子常說起的,比如“雞娃”、螺絲釘、社會分層,好像這是存在共識的話題,但說出的都是一些拾人牙慧、乏善可陳的東西。有一些記憶,不常有人跟小扎共享,比如一個沒有自來水、醫生和公路的村莊。
1990年的云南彝族大山里,村莊里還沒有醫生這個概念,小扎是從爸爸媽媽的臥室里出生的。落地之后,小扎被包在襁褓里放在一邊,小狗就過來舔她了,對她來說,小動物就像空氣、水、陽光一樣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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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十一惹所在的村子/受訪者供圖
上學之前,小扎在外面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家里的田地,但朝向深山,她會走得很遠。撿菌子的路上與飛鳥野獸打招呼,在那里得到的東西,日后構成一個只屬于她自己的房間,容納這個走出寨子的旅人,片刻歇息。
房間里,貧窮帶來的陰影與自然提供的安慰同時存在,但是小扎可能要到長大一些,才慢慢在它們的交織中,辨認出一個完整、解放的自我。
在普遍的印象里,像過去的小扎一樣,沉默、貧窮、從大山和大地上生長起來的人,是多數;但對于主流輿論場而言,一個鄉村的、少數民族的孩子如何度過童年,如何在這個分層的世界里走到眾人面前,相關的故事被講得非常少、非常不充分。小扎常常想,根據自己的起跑線、硬件基礎和人生軌跡來進行一般的推斷,“應該過得很辛苦才符合規律”,這給她如今的安穩快樂蒙上一層不安的影子。
《我是寨子里長大的女孩》,就是小扎解決這個問題的完整記錄:要怎樣面對一個恐懼與歡樂共存的人生,做一個真正自由的人呢?
大家穿著同一個民族的衣服,說著同一種語言,長著相似的臉。小學畢業后,小扎到一所離縣城比較近的中學讀初中,學校里沒有任何一個人跟自己說一樣的語言了,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少數”。長大后,她回想才發現,也許學校里有自己的同類,“只不過大家都在隱藏自己”,他們從來沒有相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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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90年代末,村子的弄潮兒們在水井前留影/受訪者供圖
上了高中,小扎已經能夠比較熟練地使用漢語,也習慣了在漢人占多數的學校里生存,但因為要比周圍的同齡人都更早熟,她仍然覺得自己是少數。
很多同學都還在想著要怎樣從爸媽那里多薅點零花錢,熱衷談論的是學校里是“誰跟誰好了”“誰跟誰掰了”“誰跟誰打架了”,小扎已經在滿心憂愁和充滿焦慮地思考,要快點去廣東打工,“用云南話叫‘鉆頭覓縫’,一門心思想要快快去掙錢”。
小扎的心里有一種很深的渴望。“去廣東和杭州打工是云南孩子的成人禮”,到大城市里,意味著可以開始養活自己、貼補家庭,意味著見到更廣更大的世界,意味著女孩子會變白、變好看。那是未知和獨立共同繪制的圖景。
是父親要求她必須繼續讀書,“不讀書就會往下墜”。小扎進入一所大專,畢業前就找到了電視臺的工作。做記者的經歷很深地改變了小扎。法制組三年,民生組五年,編輯一年,她接觸的新聞案件,大多是糾紛、情欲、貪婪的結果。這份工作讓小扎了解了這個世界的“底層邏輯”,就是世人皆苦。
這個感覺,讓小扎放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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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扎和爸爸一起種下的樹/受訪者供圖
人生的前半段,小扎在所有的生活選擇上都沒有得到什么建議和幫助。盡管父母支持她一直讀書,去城里工作,但他們只是朦朧直觀地覺得讀書好,城里好,但是“讀什么書?工什么作?”還是要靠小扎自己摸索。這種感覺,“就像睡在屋子正中間的一張床上”,孤立無援。
《我是寨子里長大的女孩》出版之后,很多人在豆瓣給小扎發私信,他們告訴她,自己在這本書里得到了很多力量。小扎很驚訝,她總覺得,那些在城市里見過更多世面的、眼界更廣闊的年輕人,應該要比她“堅強”很多。堅強的意思是,“對于自己要干什么很清晰”。
小扎的心又放了下來。她第二次有了這種安慰的感受:原來大家都差不多呀。
最后不是一樣嗎?
現在參加活動的時候,小扎總是會舉手說,“我還有一點要補充”。
過去的小扎沒有這么健談。她曾經很少主動說話,大多數時間,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別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如今小扎并不避諱告訴別人,她是從驚恐障礙里康復之后,才慢慢變得健談的。身心的劇烈艱辛之后,恢復的過程讓她習得放松和安穩,她開始有更多的力氣表達自己。
2021年,小扎的驚恐障礙頻繁發作,終日躺在床上不知道該干什么,她開始寫作。
高中的語文課上,小扎讀到卡夫卡的《變形記》,她趴在桌上哭了。當時的語文老師安慰了她,然后鼓勵她,把自己想說的寫在本子上。那是她寫作的開始,她從此對寫作有一點依賴,就像一個放學后你會去找他說話的朋友。
高中時,她給校刊投稿,發表后得到15元稿費,夠吃三次炒面。那碗炒面讓她吃壞了肚子,卻讓她第一次知道寫作可以養活自己。高考后,小扎進入一所大專的文秘專業,身邊的同學大多像她一樣,是從極度貧困的窮山旮旯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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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專時為了讓大家能有衣服穿著去找工作班級統一定制了正裝,圖為小扎在大專宿舍里
2022年夏天,小扎在豆瓣上發了一篇日記,回憶大專老師教同學們洗澡。當時她上一門“生活與禮儀”的課程,來上課的老師本來帶了一些道具,絲巾、領帶、紅酒杯等等。后半節課,老師把東西都收起來,開始仔仔細細跟同學們講如何洗澡。
小時候,小扎一年里洗澡的次數有限,她14歲的時候,村莊里才通了自來水,一天農活下來筋疲力盡,沒有精力再安排洗澡的事。初高中時洗澡要花錢,為了節衣縮食,自然也很少洗澡。
那個老師望著小扎和她的同學,“幾乎是一排一排從頭望到尾”。老師把洗澡講得很細很細:“打泡沫的時候要先在手心里打出來,再洗頭發,光洗頭發不行,要用指腹搓揉頭皮,把多余的油脂洗掉;光洗臉不行,要洗耳朵后面,剛開始搓不掉泥沒關系,慢慢洗,總能洗干凈的。”后來,這個老師又把班里的同學按照男生、女生分開,給女生講了如何避孕、清洗私處、使用衛生棉。
這篇文章在網站上得到了很多轉發和關注,也為小扎帶來了更多的約稿和寫作機會。那種“多數”的感受推動她繼續:有些東西會超出語言、民族、文化、經歷的界限,得到更多人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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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友在豆瓣《我是寨子里長大的女孩》寫下的書評
9月,在北京一場對談上,小扎跟兩位女嘉賓聊起母親。在母女關系這個問題上,三個生活背景、教育經歷截然不同的女孩,相互之間幾乎沒有理解門檻。
在書里,小扎寫自己與母親的隔閡:“我當然明白阿媽的人生議題是她自己的責任,我就算再努力,也不可能越俎代庖,但她是我的阿媽啊,一想到我的阿媽不快樂,我就感到痛苦不已。一個人在異鄉越思念阿媽時,痛苦就會越強烈,就會想要對阿媽毫無保留地獻出自己,但是一到真的接近阿媽,便知道這根本不可能發生。我們之間,已經隔著整整一個人生了。”
采訪時我跟小扎說,讀這本書我哭了兩次。一次是她寫姐姐。姐姐長大后自己在外面上大學、找工作,她很少跟家人說自己的經歷。
小扎小時候與姐姐經常爭吵,但長大后她總是想起小學二年級的夏天,放學的時候雨特別特別大,同班同學一個接一個被家長接回家,她一個人在教學樓的屋檐下哭。
“淚水婆娑中我看到從雨幕里走過來一個小小的人,她手里撐著一把巨大的黑布傘,是我的姐姐。姐姐背著我,我撐著大傘。雨水浸到姐姐的腰部,可是她始終沒有把我放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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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抱著小表妹
一次是寫她的前夫。她曾經有一個待她很好的丈夫,在照顧小扎吃藥治病的過程中,他稱“我們”(自己和小扎)在恢復,但他們還是分開了,希望給對方不受束縛的人生。離婚之前,他們進行了幾次深入的對話,“把我們各自的創傷、恐懼、陰暗、渴求……毫無保留地交換了一遍”,后來牽著手去民政局領了離婚證。
人們說她的文字平淡,可是后面有很深的感情,小扎只是微笑著,還是淡淡地回答:“可能因為我并不恨誰。”
我又問:“你從來沒有仇恨過不公平或者命運嗎?”
小扎想起來的,只是很短的一段時間。她當然也在深夜質問過,為什么是自己有這樣的經歷?為什么不像別人一樣,生下來就什么都有了?
“但是生下來就什么都有的人,又怎么樣呢?”
現在她會想:“最后我們不是一樣,都會死掉嗎?”
不再是小孩子
一個醫生曾告訴小扎一個對抗驚恐障礙的行之有效的方法。小扎說,如果有機會,她想把這個辦法告訴所有患病的朋友,這個方法叫“555”:當驚恐發作的時候,你就數5個顏色,5個你面前能看見的物體,5種聲音。
小扎補充,要用嘴巴說出聲來,讓自己聽到,“這個方法非常有效”。它會快速地讓人感覺到自己處在現實當中,那些在驚恐障礙中發作的扭曲、失真,會慢慢糾正和舒緩過來。
就像一個重新學步的孩子,她重新辨認著這個真實而具體的世界。
小扎不喜歡形容詞,這跟她使用的母語有關。她喜歡具體的知識,所以她很愛看科普書。她不沉迷上網,不怎么使用手機,盡管她在網上與很多人相識相知,但是大多數時候,她把網友看作“與自己距離很遠的人”,她更喜歡親密的、真實的接觸。
彝語里沒有形容物品的高級形容詞。比如,漢語會說,“一件漂亮的衣服”,但是彝語會說,“一件紅紅的、繡滿了花的、讓我感到快樂的衣服”。一個女孩長著瀑布一般的長發,用彝語會說,“長長的、黑黑的、很多的讓我看著很高興的頭發”。形容詞會把人框在一個不真實的概念里,想到這,小扎搖搖頭:“危險的形容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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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生命經驗無法在另一種文化里被復制。對小扎來說,漢語是一種更復雜和嚴謹的語言,漢文化也比較強調嚴謹和規范,她在其中適應了很多年,自由、不規整的靈魂依然不能與其嚴絲合縫,保留著一些鋸齒和空隙。
但她已經決定,以自己本來的樣子去生活。
寫第一本小說《尋找金福真》的時候,小扎給自己起了一個筆名叫“南山”。
她當時為了注冊賬號必須起一個筆名,躺在床上,她往左一偏,看到丈夫買的抽紙上面有“南山”兩個字,她就拿來用了。
這是非常隨意的創作,她沒有想過一定要在寫作上做成什么事。而且她愛寫不愛讀,這反而讓她的寫作有“純任自然”的意思,用流行的話來說,她有一個沒有被文學污染過的大腦。
辭職去寫作之前,小扎有段時間陷入了對這個世界的懷疑。在新聞現場,單位領導把她叫回去開會,小扎心里產生問題:是新聞重要,還是開會重要?單位表彰為工作熬壞眼睛的同事,小扎心里還是疑問:是工作重要,還是眼睛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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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扎十一惹結束了自己的婚姻,重新回到寨子
她想去找這些問題的答案。2023年,回到鄉村的時候,她沒有工作,沒有房產,沒有婚姻,但她“一身輕松”。如果有一個房子,她好像就要不得不總是回到某個地方,但是現在她想四處探索。
她有個實驗想做,去看看世界各地的人是不是都過著差不多的生活。她去了美國,旅游簽證不能支撐她完成這個實驗,所以她申請了學生簽證。9月下旬,她再次返回美國,開始學習獸醫專業,如果按時把學分修完,她將會在美國待4年左右。
小扎在書里寫,她常常有一個幻想:“一絲不掛地滑進一個平靜的大泳池,盡量不要震蕩起漣漪,我說過的傻話、做過的蠢事,就會連同身上的油脂、皮屑,在泳池水面形成一層五彩的油膜。我再從池底緩緩潛走,不讓油膜發現。等到從泳池另一頭探出身子,一切就過去了。”
小扎最近看了《月球》,這部電影講在孤獨的太空里,一個人新而復舊,舊而復新,但實質還是一個人。她想起了自己的媽媽,“給姐姐當媽媽時候的媽媽是一個25歲的新婚女性;給我當媽媽時候的媽媽是28歲已育有一個三歲多女兒的女性”。這個發現讓她有些驚奇,也為她理解母女關系、理解自己,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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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球》劇照
過去無法抹去,人總要想辦法“徹底地信任自己”。33歲,小扎終于學會,“當我累了,不管幾點,也毫無負擔地立刻躺下,餓了就立刻吃,打雷下雨、心里感到害怕的時候,就大聲哭出來”。
她覺得自己可以去遠一點的地方,去到新的生活里去了。
12歲離家上學,中間有很長一段時間,村莊遠得像是異鄉。2023年左右,小扎和姐姐先后結束婚姻,回到鄉村。她和姐姐十多年沒有種過白菜了,可是一下地,她們比100元包一塊地的工人效率還要高。
小時候的小扎,覺得做農活非常辛苦,她努力讀書、夢想去廣東打工,都是因為不想再做農活。現在,村莊里修了路,三輪車能帶著她直接到田地里去,她還可以買遮陽帽戴,穿結實的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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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札在栽白菜
哦,還有!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她長大了。她的肩背寬厚了一些,手也大了,并且不那么害怕了。小時候的小扎,真的很怕蘿卜長不出來,很怕麥子不收,“那是一個天塌了的事情”,可是現在,她知道,種不出來也不會怎么樣,總會有東西吃的。
她又想起了高中的語文老師——也正是她鼓勵和啟發了小扎,讓她從寫日記開始嘗試寫作。這個老師曾經對哭泣的小扎說:“小孩子的時候確實會覺得很無力、很糟糕,但是變成大人會好很多的。要堅持長大。要堅持。”
本文首發于《南風窗》雜志2025年第23期
作者 |趙淑荷
編輯 | 吳擎
值班主編 | 吳擎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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