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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2025年,經濟觀察報以“我們的四分之一世紀”為年終特刊主題,旨在通過數十位時代親歷者的故事,共繪一幅屬于這段歲月的集體記憶圖譜。
2025年12月初,成都已經進入濕冷的冬季。下午5點多,胡安焉從青羊區圖書館走回位于三環內的出租屋,路程大約10分鐘。4年半前,他和妻子從北京搬來,看中的正是這里可以讓有一點積蓄的人躺平的低生活成本。
胡安焉的日程規律:早上七八點自然醒,早早吃過飯后,他會和妻子步行去圖書館,在那里閱讀或寫作,傍晚五六點回家。晚上,他通常會喝點白酒或啤酒,這個習慣從2009年他結束女裝生意、回到廣州開始寫作時養成,至今未斷。
變化開始于2023年4月。那一年,《我在北京送快遞》出版,這種規律生活被打亂了——“各種各樣的事情交替出現,我的寫作計劃幾乎是半停頓的狀態,”胡安焉對記者說。隨著《我在北京送快遞》的出版和引發的廣泛關注,他的生活被各種事項填滿:修訂舊作、配合宣傳、錄制視頻、回應約稿……
就在接受采訪的這個星期,他還要飛往俄羅斯——《我在北京送快遞》俄文版即將在莫斯科的非虛構書展上亮相,這是他自2007年去越南考察生意機會后,18年來第一次出國。
從1999年參加工作開始,這“四分之一個世紀”里他換了19份工作。現在,“作家”也許是他最后一份得以安身立命的工作。“找工作”——既是胡安焉書寫的主題,也是他這二十多年里生活的主旋律。
1、“放下虛的”
如果把時間的指針撥回1999年,胡安焉“找工作”的故事開端就充滿動蕩。那一年,他從一所四年制中專畢業,專業是家電維修。從1996年開始,國家對大中專畢業生不再包分配,畢業后自謀職業。到他畢業時,很多沒有家庭背景的中專畢業生,不再有抱“鐵飯碗”的機會了。
胡安焉和他的同學被學校安排到廣州一家國資背景的四星級酒店——廣州大廈,進行為期半年的實習,崗位是服務員,每月工資600塊。這份工作在那時算不上好的出路,卻是拿到畢業證的必要途徑。
胡安焉說,當時他對此并無太多想法,讀中專只是因為不喜歡讀書,想盡快進入社會工作掙錢。這種選擇并非源于經濟壓力,僅僅是不喜歡學習。半年的實習結束后,他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廣州北京路步行街的一家服裝專賣店做店員。這份工作只持續了半年多,卻讓他初次嘗到社會競爭的苦澀。
“店里邊顧客進來,大家就上去搶。”胡安焉描述道。他意識到自己的性格不是銷售型,往往一看到對方皺眉頭或者不滿意,就沒法堅持,覺得再去強迫人家很難堪。不愿與人爭搶,成功率自然很低。有時,他正在接待顧客,旁邊空閑的同事會直接插進來把顧客搶走。這種“赤裸裸地跟人去競爭的工作”讓他心生退意。
為了獲得一份“相對高級一點,不需要去搶顧客”的工作,2000年9月,胡安焉上了夜校,學習廣告設計。他開始半工半讀的生活,其間換了好幾份工作,其中包括一份在中石化加油站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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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的胡安焉(受訪者供圖)
加油站的工作不爭不搶,同事之間沒有競爭關系,每月1800元,每天8小時三班倒,時間規律,胡安焉覺得很適合自己。但后來,他被調往郊區的示范站,通勤時間與夜校課程沖突,沒辦法兼顧,他不得不辭職。夜校讀了3年,2003年一畢業,胡安焉并未進入廣告行業,反而迎頭趕上了彼時方興未艾的國內動漫熱潮。
吸引胡安焉的,是漫畫社刊物上的招收學徒廣告。從小看《圣斗士》《七龍珠》長大的他,對日本動漫有著深厚的感情。當時,國家正出臺政策扶持本土動漫產業,給予辦公場地租金補貼、播出時長獎勵等優惠,甚至禁止在黃金時段播放國外動畫,以培育國內動漫市場。
24歲的胡安焉寄去了自己根據夜校素描課基礎畫的一個小短篇,就被錄取了。在漫畫社,他度過了充滿理想主義色彩卻又略顯殘酷的半年時光。每天的生活是大量基礎訓練:畫人頭和全身像的各個角度、臨摹大友克洋《阿基拉》中復雜的末世場景、在紙上打無數道排線——這是用鋼筆表現陰影和制作效果線的基本功。
然而,漫畫社采用了一種事先未聲明的“末位淘汰制”。胡安焉和朋友們覺得社長(他們被要求稱其為“老師”)“不厚道也不周到”。在一次決定去留的考試中,胡安焉畫了一幅跟老師作對的漫畫交了上去,然后選擇了離開。
之后,胡安焉進入一家新創的動漫資訊雜志公司,參與了創刊。但刊物沒出幾期就難以為繼,公司轉行做起了汽車音響類的刊物。胡安焉也轉任美編,處理復雜花哨的版面。這份工作讓他痛苦,因為做的內容“惡心”,薪水也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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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的胡安焉(受訪者供圖)
期間有一個插曲,當時他的女友覺得他的工資遠低于行業平均水平,瞞著他打電話給他的老板談判,將他的月薪從1800元談到了2600元。老板直到胡安焉離職時才告訴他這件事。那是2005年,廣州的房價正開始起飛。
2006年,胡安焉跳槽到另一家動漫公司。這家公司的目標明確:獲取政府補貼。胡安焉月薪3000元出頭,加上投稿公司內部征集的動畫短片腳本,每月能拿到4000元。在當時的廣州,這筆錢如果不談戀愛也還行,但他卻需要戀愛,于是每月花得精光,存不下任何錢。創作上,他做的也是自己“絕對不會去買、去看的東西”。
理想與現實的落差,經濟上的困窘,讓他在2007年春節后做出了一個決定:徹底放下“虛的”,專心去掙錢。
2、“人生的新支點”
胡安焉和一位夜校同學湊了4萬元,計劃是去越南做商貿生意。那會兒他們覺得,中國已經改革開放,如果去一個“相對落后”的地方,會有很大優勢。他們結伴到了河內,卻發現語言不通、法規不明、那里的經營成本也不低,不確定因素太多,最終只好放棄。
回國途經南寧轉車時,他們決定留下來。2007年年中,他們在南寧一個大型商場里租下了一個使用面積不足10平米的格子鋪,做起了女裝生意。那一層樓有接近170個攤位,過道狹窄,堆滿貨物。那是實體經濟黃金時代的尾巴,電商尚未形成碾壓之勢。
然而,這也是胡安焉經歷過的最為“赤裸”的競爭場域。170個攤位幾乎都賣著同源同類的女裝,有什么產品好賣,所有人都在密切地去搜刮信息。爆款需要隱藏,同時又要窺探別人的爆款。“人只能變得虛偽,表里不一……心里面都是各自在提防,各自在算計。”胡安焉說。
更讓他難受的,是同行們言語上的攻訐。競爭對手經常會對熟客說胡安焉的壞話,甚至是抹黑、中傷。胡安焉曾感到有些顧客對他流露出莫名的鄙夷或不屑,他清楚,自己從未與對方打過交道,那只可能是有人背后說壞話了。
胡安焉不會對顧客撒謊,聲稱自己賣的是“外貿正品剪標貨”(實際上整個商場賣的都是仿品),他也不會去說競爭對手的壞話。這種“道德潔癖”常常讓他在競爭中處于劣勢。生意做了兩年多,平均下來每月收入只比之前打工多了一兩千,但身心俱疲,“像一根橡皮筋,拉繃得太久,完全失去彈性了”。
雪上加霜的是,胡安焉與合伙人的第二個店面因轉租糾紛被收回,同時,那位曾幫他談工資的女友也因對他失望而分手出國。2009年8月底,胡安焉帶著分到的少許本錢,灰心喪氣地回到了廣州。
“如果我的女裝生意掙的錢能再多些……我就不搞這些多愁善感的東西了,我就專心去掙錢。”胡安焉這樣解釋自己開始寫作的動因。歸根結底是賺不到錢,以及過程中積累的挫折、傷害、失敗。
那時,他覺得生活很糟糕,社會現實、人心、人性都很骯臟,各種想法也變得偏激。30歲的胡安焉,履歷破碎,在擴招后大學生遍地的求職市場上,已難覓“好工作”。鬼使神差地,他開始嘗試寫作,并把寫作當作一種“很純潔的、很高尚的、很理想的精神的追求或者寄托”,作為人生的新支點。
從2009年10月到2011年年中,胡安焉靠之前的積蓄生活,每天買書、看書、寫作。他的文學啟蒙來自漫畫社時期朋友們的推薦:巖井俊二、北野武、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是當時漫畫社一位女社員借給他的)、王小波。開始寫作后,他讀了塞林格、卡佛、陀思妥耶夫斯基。兩個月后,他在豆瓣上發現了“黑藍”論壇,那里匯聚了一幫在文學上雄心勃勃、充滿實驗精神的年輕人,于是,黑藍論壇成為胡安焉新的“精神寄托”。
他給自己起筆名“胡安焉”——緣由是他喜歡讀拉美小說,里面經常有叫“胡安”的人;另外,“胡”“安”“焉”這三個字組合起來又像是一種對未來生活的詰問。
積蓄快花光時,還想繼續寫作夢的胡安焉,選擇了時間相對自由的網店。他在廣州批發市場旁租了個單間,做起了“一件代發”的女裝淘寶店。他本想兼顧網店與寫作,結果是“兩邊都沒做好”,生意勉強糊口,寫作難以推進。
在一片灰暗的心緒之下,2012年,他應漫畫社舊友之邀,去了云南大理。
此后數年,胡安焉的職業軌跡在地圖上劃出頻繁的折線:在大理的商場做保安,后轉做烘焙店學徒;2013年,他為追尋一段無果的感情,還一度去了上海,在便利店做收銀員,不久又被隔壁的自行車店挖走;2014年,他再次回大理,擺起了地攤;2015年,開了一家小吃冷飲店;2016年,他再次回到廣州,與舊同事合伙注冊一家公司做汽車香薰網店……兜兜轉轉,一切都無果而終。
那段時間,迫于生計,胡安焉很少寫作和看書,黑藍論壇也已經沒落。但這顆種子一直在萌發,等待時機破土而出。
“精神支撐不完全來自寫作這個行為,也來自自己對文學的理解和領悟,”胡安焉說,“雖然我沒有寫,但對文學的一些淺薄認知,仍然可以讓我覺得自己不全是個一無是處的人。”
2017年5月,胡安焉進入德邦物流上夜班。2018年3月,為與在黑藍論壇相識、后來成為妻子的女友團聚,他前往北京送快遞,這段經歷最終成為他人生轉折的素材。
3、“寫打工自傳的作者”
2020年4月,胡安焉在豆瓣上發表《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文章被廣泛傳播,收獲一萬多點贊,近4000的轉發。2021年,《我在北京派快件》刊發在了《讀庫2103》,成為那一期最受歡迎的文章。這些“非虛構”文章后來結集為《我在北京送快遞》出版,引發巨大關注,讓胡安焉走到了聚光燈下,成為“素人寫作”熱潮的代表之一。
不過,他清晰地將自己與職業的非虛構寫作者區分開來:“我只能寫自己的經歷……我不是像何偉或者袁凌那種,他們是媒體記者出身,我不具備那樣的寫作能力。”他稱自己只是一個“寫打工自傳的作者”。
當被問及過去“四分之一個世紀”的社會變遷在他身上的體現時,胡安焉思考后說:“總的來說,我覺得這25年中國社會確實是往文明的方向發展的。大家過得好了,就愿意對別人更好。”
胡安焉對比了自己早年在加油站工作和后來送快遞的經歷。“早年我在加油站給人加油,是沒有人說謝謝的……只是把你當作一個小工。”而在送快遞時,“95%的顧客他們給我的感受是正面的”,每天能聽到無數次發自內心的“謝謝”和“辛苦了”。
“雖然我書里邊寫的都是負面的一些經歷,”他補充道,“但只是因為這些負面的經歷是我事后回憶的時候印象特別深的。”
寫作改變了胡安焉的經濟狀況,但他對未來的想象依然平實。他說,如果當初那篇德邦的文章沒有火,書沒有出,他很可能現在仍在成都,做著盒馬或者是美團跑腿的工作。他不認為送快遞這類工作無法干到退休,干到55歲或者60歲肯定沒有問題,但如果有別的機會,他不一定干到那么久。
如今除了偶爾推不掉的約稿,胡安焉不會再主動寫作新的非虛構作品——他的方向是虛構,盡管他謙遜地稱自己“缺乏才華”。他正在創作一部長篇小說,但建議“不要報以期待”。
“小說要比非虛構更能包羅豐富的內容,”胡安焉說,“非虛構更多的是有時效性的……過了50年、100年……可能只能成為一種史料。”他更看重小說,那是他寫作的起點,是與卡夫卡、契訶夫等文學偶像“虛空的精神的對話”。
胡安焉的小說集即將出版,他覺得自己經歷這二十多年的摸爬滾打,已經練就了一個好心態。“喜歡《我在北京送快遞》的讀者,其實大概率是不讀詩歌和小說的……如果他們僅僅因為對我個人的好感而去讀我的小說的話,可能他們會覺得困惑或者失望。”但他并不擔心,“生活已經帶給我這么多了,遠超過我想要的”。
(作者 李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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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
觀察家書評編輯,長期關注圖書行業、文學及泛文化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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