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原諒的木匠和被重判的老農，一個老刑警1980年親歷的兩起著火案

1980年2月5日，涿縣公安局接到孫家莊公社公安特派員王希倫的報告：“孫家莊生產大隊發生一起縱火案，剛建起來的三間副業用房被燒光，沒有人員傷亡。”

接報后，時任涿縣公安局治安股股長的李煥志帶著幾個偵技人員乘坐一輛吉普車趕到現場。

警用吉普車

由于現場過了火，且因為救火導致腳印雜亂，所以現場勘查一無所獲，什么足跡、指紋、引火物什么的統統沒找到，李煥志自嘲地對王希倫說：“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啊——‘賊偷一把，火燒全光’！”

老電影《405謀殺案》中民警形象

由于現場勘查一無所獲，那就只能依靠廣大公社和生產隊的干部以及社員群眾。王希倫建議掛個揭發檢舉箱，動員干部和社員揭發壞人壞事，看誰和生產隊有這么大仇，非把蓋的新房燒了不可。

群眾的揭發信中“得票”最多的是一個姓趙的年輕木匠，因為他常年外出做木工，收入要比普通社員高上一截，最近準備了木料要蓋新房，引起了部分社員和生產隊干部的不滿，認為他在搞特殊，所以生產隊禁止趙某再外出做木工（當時還沒實行家庭聯產承包制，還是集體出工，不許單干搞副業）。趙某爭辯無果后當場揚言：“你們不讓我好過，你們也別想好過。”

老照片：木匠

雖然趙某看上去有作案動機，但畢竟此時手頭沒有任何實證證實火是他放的，于是李煥志決定先和趙某接觸一下，隨便聊聊，希望能有意外收獲。其實他自己并沒有對此抱太大的期望，權當死馬當活馬醫。

2月6日，孫家莊大隊的治保主任剛把趙某帶到李煥志跟前，趙某就大聲叫屈：“我早知道得盯上我，我平時人緣差，干部又對我有意見，非盯上我不可！”

李煥志打量著趙某，看他三十歲上下的年紀，細高個兒，白圓臉，生得很是俊俏，由于常年不干莊稼活，除了雙手手掌有老繭外全身細皮嫩肉的，一身衣服整潔干凈，一塵不染，簡直就是一個城內漂亮的小伙，和當時在地里刨食的社員形成鮮明的對比。

從外觀上看，李煥志對趙某的第一印象很是不錯。于是他和緩著語氣對趙某說：“你先別著急。為什么不找別人，第一個就先找你？你要認真考慮，既然找你，你就應該知道：如果真是自己一念之差做錯了事，就應該交代清楚，爭取寬大處理。”

趙某聽罷后就陷入沉默，李煥志也不著急，也沉默著看著趙某，雙方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地一言不發地對視了半個多小時，最后趙某沉不住氣了說：“火是我放的。”

李煥志：“為什么放火？”

趙某：“因為他們（指生產隊干部）不讓我外出做木工活。”

李煥志：“你把放火的過程說清楚。”

趙某：“我是半夜起來放的火，然后回家從窗戶往外看。見火大了，救火人多了我也拿出水桶和扁擔出來救火，救火時我故意大聲叫嚷，聲音比誰叫得都大，嚷得比誰都歡，干得比誰都賣力。故意積極引起別人注意。”

趙某交代后，李煥志讓治保主任看著他，然后和王希倫一起來到趙某家詢問趙某的妻子，但趙某妻子表示：“我睡覺睡得死，他（指趙某）什么時候出去什么時候回來都沒發覺。”

除了趙某妻子外，還有一個三歲的孩子，問了也不頂事。于是李煥志和王希倫又返回來問趙某，趙某表示妻子確實睡得很深，他起床放火的事情妻子確實不知道，還說：“火一著起來我就后悔了，畢竟隊里蓋三間房也不容易，是全生產隊的血汗錢，可也無法挽回了。我只好跟著救火，但還是燒光了，我錯了。”

多名參與救火的社員也證實，救火的時候就屬趙某嗓門喊得最大，也屬趙某干得最賣力，像是故意表現給大家看似的，這和趙某平時對生產隊的事情愛搭不理的表現簡直判若兩人。

當李煥志向涿縣公安局分管刑偵的侯副局長匯報案情的時候侯副局長一見這么快就把案子破了很高興，夸贊了李煥志一番。

不過李煥志當頭給侯副局長澆了一盆冷水：“局長，現在沒有實證證明是趙某放的火啊！這報上檢察院檢察院也不批捕啊！”

侯副局長想了想后說：“索性寬大，要他當眾做檢查寫保證書，賠償生產隊的損失。我們也就到此為止，不報檢察院了。”

李煥志和生產隊協商了一番，可能是生產隊干部也覺得之前確實把趙木匠逼得太狠了，也打算息事寧人，于是就同意了。趙某也表示：只要不蹲大獄，保證退賠損失。然后他在社員大會上痛哭流涕地檢討一番，還主動提出將自己預備蓋新房的木料全部上交給生產隊沖抵損失，不足部分再用現金來補，社員群眾們也覺得之前也有點對不住趙木匠，也就就坡下驢地表示原諒趙某了。

老照片：某生產隊開群眾大會的場面

事情就這樣圓滿的解決了，事后趙某還對李煥志千恩萬謝，表示要不是李煥志替他說話，他搞不好就要蹲大獄了，如今沒有留案底，已經是燒了高香。

四個多月后的6月14日，涿縣公安局又接到松林店公社公安特派員的報告：松林店公社規模最大的生產大隊——房樹屯大隊也發生了一起縱火案，一戶人家剛蓋好的四間瓦房，還沒住進去，家具什么的都還沒搬進去的時候就被人縱火，結果四間屋子被完全燒塌，一家人白忙活了兩個月。

李煥志帶人勘查現場時發現火是從北屋的西北角西墻與北墻的接縫處燒起來的，因為這里煙熏的痕跡最明顯，引火的是一堆玉米秸稈（現場有玉米秸稈燒成的灰燼）。從著火現場西南方向60米處的一家門口的石墩子上發現了一個摔碎的瓶子，其中在瓶嘴段上聞到一股明顯的煤油味道，懷疑這就是兇手縱火的引火物，在上面還提取到了一枚清晰的指紋，隨即這個瓶嘴被提取后送往涿縣公安局技術科作鑒定，留下李煥志和民警崔玉和孟慶坤（兩人都是從部隊退伍后分配到涿縣公安局的）進行群眾走訪和調查。

一圈走訪下來，群眾眾口一詞的認為火是喬保全放的。李煥志很驚訝，因為他當警察這么多年，做過許多走訪調查工作，所有走訪對象眾口一詞的指向一個人的情況還是頭一次遇到。于是他就向生產大隊黨支部書記詢問喬寶全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房樹屯大隊的黨支部書記也是個解放前參加革命的老同志了，他上來就表示：“真要是有人放火，只能是喬寶全干的。”

李煥志追問：“依據是什么呢？”

支書讓李煥志坐下，倒上一杯熱水，然后打開了話匣子娓娓道來：“說起來，喬寶全可是個老公安，比你資格老多了——”

原來，喬寶全在涿縣解放那會兒就是涿縣公安局的偵查員（涿縣解放時間是1948年12月7日），在50年代初參加了剿滅土匪王鳳崗的戰斗，但由于他喝酒誤事，導致王鳳崗從他負責看守的道口逃脫（王鳳崗最終逃去臺灣，不久因為國民黨內斗入獄，1966年死在獄中），喬寶全因此被記大過處分。

王鳳崗

然而，喬寶全非但不反省自己的錯誤，反而認為這是局領導給他穿小鞋，專門針對他，之后不止一次酒后借著酒勁辱罵局領導，還和同事打架，造成很壞的影響。

1959年初時，喬寶全穿著警服在縣城以東的一座大橋下學狼叫鬼叫嚇唬人，被群眾報告到局里，忍無可忍的局黨委當天連夜開緊急會議，決定開除喬寶全的黨籍、公職和警籍。

被擼成白身的喬寶全回到老家房樹屯大隊后依然專橫跋扈，毆打親爹、虐待親媽、家暴妻子，毫無人性。還四處惹是生非，仗著自己身手好屢次打群架，成了無人敢惹的角色，和孫家莊公社相鄰的幾個公社也都對喬寶全“久聞惡名”。

1979年時，已經50多歲的喬寶全因為引水灌溉問題和鄰居發生矛盾，進而引發爭吵和互毆，結果喬寶全竟然用鋤頭砸向鄰居的面門，將鄰居的鼻梁骨打塌，結果被涿縣公安局勞教一年，此時剛剛解除勞教沒幾天。

此外，支書還告訴李煥志：“喬寶全和被燒掉房子的這一家子也曾因為瑣事發生矛盾，還打了一架（喬寶全一個打那家四個壯勞力不落下風，最后堪堪打了個平手），放火這種事他敢干，也只有他才能干得出來，這人作惡從來不計后果。”

聽出一身雞皮疙瘩的李煥志又問：“喬寶全現在在家嗎？”

支書回道：“肯定在家，昨天還看見他了呢！”

李煥志問：“我能不能見見他。”

支書道：“怕是他不肯來，就算你過去他也不給你開門啊。”

李煥志想了想后說：“這也不難辦，明天你們把他找來，就說是讓他協助公安局破案。說他是老公安了，想和他談談該如何破案，算是向他請教，這樣他肯定能來！”

支書不由得伸出個大拇指：“行，明個兒我就這去叫他來！”

當晚，李煥志召集小孟和小崔商議對策：認為根據喬寶全的一貫表現，要高度警惕他行兇，不要求立即抓捕喬寶全，反正現在他跑不掉，重點是要讓他留下指紋。

6月15日9時左右，李煥志以及小孟和小崔早早地就在大隊部里等著，不久就聽見黨支部書記在院外喊：“老喬來了！”

李煥志隨即對小孟說：“等他落座后你就把桌上的茶水杯給他，這樣會在茶杯上留下完整的指紋！”說罷，李煥志起身出屋，滿臉笑容地迎接喬寶全，看到喬寶全還扛著一柄鋤頭時，李煥志打著哈哈說道：“老喬啊，你還真去干活啊，怎么不叫你兒女干？省著他們干什么？”

攝影作品：扛鋤頭的老農

說著，李煥志上前拿下喬寶全的鋤頭遞給旁邊的大隊支書，讓趕忙給他使眼色，要他趕緊把鋤頭拿遠點！

隨后李煥志熱情地將喬寶全領進大隊部辦公室，畢恭畢敬地道：“老喬啊，你是老公安，是老前輩，我們年輕，見的世面少，破案上想請你幫忙出出主意，來來來，先喝杯熱茶！”

喬寶全大大咧咧地坐下，順手接過小孟遞過來的水杯也不客氣，直接就喝了起來，接著就開始東拉西扯，大談解放初和五十年代他干公安的時候是如何威風、如何破案、如何抓土匪、如何把人犯用繩子五花大綁，而李煥志等三人則完全化身為說相聲的“捧哏”，不時地恭維幾句，待喬寶全說累了，李煥志順勢說：“老喬啊，耽誤您干活了，今天先到這兒，改天再聊。”

就這樣，喬寶全的完整指紋順利采集到了。當天下午，小孟就攜帶著這只杯子趕回局里，局里派專車將這只杯子送往北京，由公安部126研究所進行指紋鑒定，兩天后結果出來了：茶杯上的指紋和現場遺留的裝汽油的玻璃瓶瓶嘴上的指紋可作同一認定。

有了這份鑒定報告在手，李煥志于6月18日拘審了喬寶全，這回可沒上次那樣客氣，喬寶全在抵賴了一陣后很快敗下陣來，承認自己因為那天和新房房主一家打架沒打贏而心中憤恨難平（他認為只要沒把人全打趴下就是沒打贏），故而將汽油倒入酒瓶，來到那家人家新蓋的新房里用汽油點燃堆放在墻角的玉米秸稈縱火，待火被點著后離開現場，將裝汽油的空酒瓶砸碎在現場西南方向60米處的一家門口的石墩子上后回到家中……

老電影《405謀殺案》中審訊嫌疑人的畫面

喬寶全所敘述的作案經過和李煥志等人的現場勘查結果完全吻合，至此本案告破。

見喬寶全被批捕了，平日里受夠喬寶全欺壓的社員群眾們無不拍手稱快，并有冤申冤、有仇報仇似的又揭發了喬寶全更多在隊里欺壓良善、毆打他人致傷致殘的惡行，真可謂是“墻倒眾人推”……

最終，喬寶全數罪并罰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