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來源為文史宴,作者為周祿豐
很多朋友對歷史的看法還是受到“唯力是視”、“成王敗寇”等庸俗劣質思維的影響,對名分力量、宗教追求的認知不夠,像看待曾國藩沒造反這個問題,一般就會認為原因只能是無法成功而不能是別的。其實,宗教追求高于現世追求,在各文明中都是存在的,中國文明這方面雖然相對薄弱,但曾國藩作為“圣賢”,其思路與一般人不同,宗教虔信在他考量問題時占到很大比重。
01滿清根本沒有收拾曾國藩的能力
近人常持有一種奇怪的觀念,討論前人在重大關頭的決策時,常否定他們特有的價值觀和倫理約束,將一切決策都付諸馬基雅維利式的功利考量,將歷史人物的所有抉擇,認定為從功利角度理性博弈的結果。
對于曾國藩平定太平天國后不肯造反一事,既然不相信儒家的“綱常”能夠約束曾國藩,就只能先預設了曾國藩無實力造反的立場,再設法去湊論據。
一種說法是,清朝已為預防曾國藩造反做好了軍事布置,曾國藩一旦反清,必遭清朝雄壯之兵力淹沒。
據此說法,清廷軍事布局頗為妥當,揚州、鎮江,有忠于大清的富明阿、馮子材兩路人馬牽制金陵,安徽、湖北交界有僧格林沁鉗住湘軍。在曾國藩身后,還有官文所率號稱二十萬的湖北清軍把守武昌。這被認定為曾國藩不敢犯上作亂的原因。
考之史實,富明阿原本是揚州都興阿部將,都興阿赴陜甘后,令富明阿以江寧將軍身份坐鎮揚州。馮子材原是江南大營張國梁舊部,江南大營崩潰后率殘兵困守鎮江。
都興阿在揚州時,坐擁兩萬兵馬,被李秀成部下偏師陳坤書所部打得魂飛魄散,富明阿能力遠不及都興阿,揚州兵馬又多隨都興阿遠征陜甘,他那一萬潰兵,擋得住湘軍十幾萬虎狼之師?馮子材軍事能力較強,但江南大營兵強馬壯時尚且被太平軍打得灰飛煙滅,他那點人馬怎么能抵擋擊敗了太平軍的湘軍呢?
僧格林沁素稱驍將,但他的兵馬,先大敗于太平天國北伐軍之手,后來又在八里橋遭英法聯軍殲滅,重建之后南下作戰,又被太平軍、捻軍幾度重創,戰斗力非常有限。
僧格林沁麾下最強的兵團是陳國瑞的紅孩兒,紅孩兒與淮軍劉銘傳火并,一個上午就被劉銘傳零傷亡殲滅,須知湘軍鮑超部在尹隆河一戰,表現出的戰斗力遠勝劉銘傳。陳玉成尚且不擋鮑超之一擊,富明阿、僧格林沁又算得上什么?何況僧軍正被捻軍牽制,根本顧不上鎮壓湘軍,僧格林沁不久后就要被十幾歲的捻童張皮綆割去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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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廷的王牌僧格林沁根本不堪一擊。
如果說僧格林沁、馮子材還算有幾分軍事才能,武昌的官文純粹就是廢材,胡林翼尚在之時,官文比照湘軍規模擴軍,但從不出隊打仗,遇到太平軍進攻就只得求湘軍救命,他在湖北的軍隊,最多可算流民,哪里算得上軍人?湖北清軍號稱二十萬,除去吃空餉的,實數最多五六萬,其中一半還是胡林翼留下來的人馬。
如果僧格林沁這幫清軍將領有能力消滅曾國藩,他們自己就把天京拿下來,把李秀成抓住了,何苦以東南半壁交付曾國藩,養出湘軍這個心腹大患來?他們就是因為打不過太平軍、捻軍,才讓湘軍坐大,又哪兒來消滅湘軍的本事?他們戰斗力不但不如湘軍、太平軍、捻軍,連太平軍裹挾的雜牌天地會武裝都不如。
富明阿兵不滿萬,馮子材有兵一萬,僧格林沁有兵二萬六千,加上官文,各部兵力累計最多十萬,怎么能消滅三十多萬湘軍呢?江南太平軍殘部還有數十萬之多,湘軍無需對他們動手,只要收縮戰線,讓開通道,幾十萬太平軍就能把這些清兵消滅。
如果湘軍舉旗反清,清王朝要面臨的可不只有湘軍。若無湘軍鎮壓,江南太平軍殘部數十萬就能縱橫江淮,淮北十萬捻軍更是所向披靡,其他如廣東、貴州、云南、四川、西北,到處都是反清武裝,基本靠分兵救援的湘軍撐住場面。
遠非起義中心的貴州,苗民軍隊一次就擊敗了湘軍席寶田所部一萬人,湘軍屢次增兵才平定貴州。如果湘軍反清,清王朝在貴州的武力瞬間清空,必須同時對付湘軍、苗軍、“大明國”。己方力量全部喪失,敵人憑空翻了一倍,難道大清還能撒豆成兵不成?
清廷手握三十萬湘軍,才能勉強與各地上百萬起義軍對峙,湘軍造反后,此消彼長,清軍少了三十萬勁旅,反清一方多出數十萬精兵。靠僧格林沁這幫廢材,同時鎮壓三十萬湘軍和上百萬義軍,這是何等艱巨的任務。
不敢想象,安史之亂時郭子儀、李光弼全部叛變,唐軍還能成功平叛。正如無法想象幾十萬湘軍叛亂后,清朝還能維持統治。
連湘軍都反清自立,朝廷平叛的主力反叛,這會給清王朝的“威信”極大的打擊,各地還在堅持打仗的清朝軍隊頃刻之間就會陷入絕望、猜忌之中,到時就是抽心一爛,崩潰決裂了。
曾國藩若有二心,甚至都無須自己和清軍交戰,他只需要把圍攻天京的曾國荃撤走,把安徽的李續宜、唐訓方撤走,太平軍和捻軍就能掃滅所有清軍。
第二種說法,是曾國藩真正的嫡系只有十二萬,其他湘軍未必完全聽從他的指揮,清王朝已設法分化出了李鴻章、左宗棠兩個派系,足以構成對曾國藩的牽制,淮軍裝備了大量西洋槍炮,舉手之間就能消滅湘軍。
這種討論,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關鍵,即如果曾國藩沒有對朝廷的忠誠,他真的想做皇帝,他不可能等到打下天京才開始布局。作為一個老謀深算,走一步看三步的政治家,他若有取而代之的念頭,最遲在安慶會戰擊敗陳玉成,證明了湘軍的戰斗力后,就會開始布局。
清代很多野史中,勸曾國藩做皇帝的人,甚至還包括了安慶會戰時就病故的胡林翼。湘軍還未下江南,上海的術士就在傳言,曾國藩將在江南做皇帝。足見在民間傳聞里,安慶會戰之后,曾國藩就有當皇帝的資本了。民間尚且如此認為,曾國藩真有野心,肯定在安慶會戰時就開始布置一切。
然而李鴻章和左宗棠的崛起,恰恰是在安慶會戰之后,曾國藩為了減輕朝廷對他的猜忌,分散自己的權勢,刻意扶持出來的——李、左兩軍的崛起,恰能證明曾國藩從未謀劃過造反。
如果曾國藩有不臣之心,他就不會給李鴻章組建淮軍的機會,也不會將左宗棠推上浙江巡撫的寶座。如是又何來左、李二軍牽制曾國藩之說呢?
就事實而言,并非清廷為牽制曾國藩,分化出左、李兩派,而是曾國藩為表忠心,主動制造了左、李二派。他要是有心皇位,不但不會扶植出左宗棠、李鴻章,更不會打下天京,他會“玩敵養寇”,留著太平軍去替他消滅江南清軍,自己調頭先拿下上游全部省份,在南方造成太平天國、曾國藩、清朝三股勢力并存的局面。
李秀成曾說,因為清廷的規矩是不肯赦免廣西人,所以很多廣西將領雖已萌生投降之心,也不得不戰斗到底。一旦清廷肯寬縱兩廣之人,就會有大面積的投降出現。曾國藩若要當皇帝,完全可以不受此約束,他一旦大赦兩廣之人,旬日之間,麾下精兵何止增加十萬?
即使曾國藩笨到等打下天京,李鴻章和左宗棠已經崛起,再考慮做皇帝,也絕無可能出現曾國藩反清,而李鴻章、左宗棠消滅曾國藩的局面。
曾、左、李三人中,曾國藩是篤信儒家價值觀的理學家,儒家的綱常倫理對他影響極深,李鴻章是拼命做官的功利之士,左宗棠是不拘一格的豪杰。如果儒家綱常名教連曾國藩都束縛不住了,左宗棠、李鴻章又怎會愚忠于清朝呢?
正如新莽末年,劉秀舉旗起義,南陽群雄說,連謹小慎微的劉文叔都起兵了,我們還怕什么呢?于是也紛紛舉旗。同理,連曾國藩這樣的道學先生都舉兵了,李鴻章、左宗棠還忍得住嗎?
世傳咸豐駕崩前留有遺言,克服金陵者可封王,但清朝終究賴掉了曾國藩的王爵,而且一直在打壓曾國藩。那左宗棠、李鴻章看來,我們費盡心力替清廷鎮壓了曾國藩,能封王嗎?能不被打壓嗎?
功到雄奇即罪名,有了曾國藩造反的前例,左宗棠、李鴻章這些手握雄兵的湘淮軍首領,還能得到信任嗎?
曾國藩的湘軍兵隨將有,會協同他造反,左宗棠、李鴻章的軍隊又何嘗不是兵隨將有呢?假使曾國藩造反了,朝廷還能信任左、李嗎?
滅了曾國藩,他們恐怕也只能解甲歸田,回家戰戰兢兢度過余生。既然如此,當曾國藩舉起大旗,他們有什么理由不跟隨呢?從龍開國的功臣,所得收益,遠遠高于鎮壓曾國藩,畢竟像朱元璋那樣的皇帝只是少數。
就算純看利益而不論道德,從左、李的利益來看,為清廷鎮壓曾國藩,相當于要同時對付曾系湘軍,李秀成率領的太平軍余部(曾國藩反清自然會招撫、釋放李秀成),張宗禹、任化邦率領的捻軍,擊斃多隆阿的西北叛軍等一干反清力量,兵敗身死的可能性極大,而戰勝的最好結果,亦不過是回家做個富家翁。
他們有何理由鎮壓曾國藩?
李鴻章的淮軍最高峰有七萬人,但其骨干八千,超過一半是曾國藩的嫡系湘軍改編,他的親衛營即是曾國藩的親衛營。其他淮上健兒,也近半是曾國藩招募的安徽籍湘軍。
李鴻章麾下最能打仗的程學啟部,是安慶投降的太平軍。他擴軍時招降納叛,大量士卒是投降的太平軍、捻軍,以及江南一帶為匪的槍船勢力。這些兵馬對清廷本無忠誠,程學啟部更是反清多年的義軍。
除了劉銘傳等少數嫡系,大多數淮軍要么是曾國藩的故舊,要么是被湘軍打怕了的降軍,見威信最高,軍力最強的曾國藩反清,他們會不會蠢蠢欲動?李鴻章還能號令他們打湘軍嗎?
湘軍的派系林立,根本就不是曾國藩不敢反清的理由。只有國家承平日久,中央集權非常穩固時,朝廷正規軍才不會派系林立。無論敢冒著誅九族的風險舉兵的義軍,還是從北方草原崛起的游牧軍隊,向來就是派系林立,劉邦集團、李世民集團、李自成集團都是多股軍隊聯盟博弈的結果,開國金軍、蒙軍、清軍更是內部矛盾重重。
從龍之兵,一邊與敵交戰,一邊不斷分化組合才是常態,派系林立的湘軍能勉強黏合在一起消滅太平軍,就未必不能消滅清軍。
因為晚清留下的史料極為豐富,所以后人常能看到湘淮集團內部的各種沖突,以為湘淮軍內部矛盾極深。實際上,湘淮軍是志同道合的同鄉、同窗、同門、血親聚合在一起,上下級將領之間存在嚴重的人身依附,士兵也是出自營官自招,湘淮軍內部的關系,遠比歷史上很多打天下的軍隊密切。
湘軍內部的分分合合,與歷史上劉邦與韓信,李建成與李世民,忽必烈與阿里不哥,乃至李自成與羅汝才,多爾袞與豪格相比,算得上什么?
退一萬步講,即使通過各種計算,得出曾國藩手中的力量還不占據絕對優勢,這也不是他不敢反清的原因。歷史上哪有完全占據絕對優勢才敢舉兵的豪杰呢?如果擁有了百分百的優勢,就不再是起兵而是接管。曾國藩的力量再弱,能比剛起兵時的劉邦、朱元璋弱嗎?洪秀全在金田舉義時只有幾千人。
02 慈禧的權謀也根本沒用
因此,曾國藩沒有黃袍加身,實在是他沒有這個想法,而不是實力不足,更不是“太后圣明”,以高超的手腕穩住了湘軍。清廷針對清軍所作的軍事布置,如富明阿、馮子材、官文、僧格林沁,只不過是事到臨頭總得做點什么,求個盡心罷了。
清廷最多抱有危機來臨,就算毫無希望也不能什么都不做的心態。這些布置聊勝于無,真正決定國運的不過就是當事人曾國藩的抉擇罷了。因為湘軍最終裁撤,曾國藩做了大清忠臣,就倒放電影,認為這些布置多有效,是不可取的。
值得指出的是,后人頗有慈禧太后政治手腕高超,分化平衡的手段得力,削弱、打擊湘軍集團,最后成功解決湘軍,未釀成大亂的說法。這是典型的“貪天之功為己有”。
古來手握重兵的將領,完全不受禮教約束,成了曹操、司馬懿、隋文帝乃至安祿山的只是少數,這幾位皆是數百年一出的梟雄,乃是罕見的特例。歷史上更多實力雄厚的大臣,最終做了諸葛亮、郭子儀甚至岳飛。
慈禧太后那些對湘軍挾制、打擊乃至侮辱的手段,并無實際用處。曾國藩無自立謀逆之心,這些手段就毫無意義,只能徒做小人,寒了忠臣之心,離間了君臣之義。曾國藩真欲做安祿山,這些小伎倆又如何抵擋數十萬雄兵?止增笑耳!
以權謀馭下,只有臣子遵守游戲規則才有效果,如果權臣決定把這天給捅破,把舊有的規矩全部打爛,到“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的時候,就只看誰掌控的兵力更多,權術幾無用武之地。
天子的權威,來自道統、宗法,天子的力量,來自士林、軍隊,從來與陰謀詭計無關。大清朝那些老謀深算的欽差,遇到了不講理的農民楊秀清,擅權術的慈禧太后,對上用槍炮說話的八國聯軍,是何種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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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的“權謀”對曾國藩而言也只是過家家。
如果把湘淮軍的忠誠,看作是慈禧太后的豐功偉績,那安撫不了七國的漢景帝,彈壓不住三藩的康熙帝,乃至逼反戾太子的漢武帝,不能預防侯君集謀反的唐太宗,無法和平解決世侯李璮的元世祖,統統都比不上慈禧,或許只有殺害名將岳飛的趙構稍勝她一籌。
如果把曾國藩未能舉旗自立的因素,不歸結于禮教的束縛,道德的自律,而歸結于清廷權謀算計的結果。順著這個思路,我們還可以編出類似諸葛亮未能篡位,是因為劉禪是權謀大師,算盡了諸葛亮的一切布置,吃定了這位托孤老臣的陰謀論。甚至還可以編出曹操未能稱帝是因為漢獻帝早有妥當的布置,而曹丕最終開創新朝,是因為曹丕比他父親和漢獻帝更高明。如此論事,豈不繆哉!
03 曾國藩不造反是因為宗教虔信
曾國藩本人是追求“天理”的理學夫子,幾十年的修身養性皆以“三綱”為本,“忠君”的思想已經深入骨髓,他怎會生出謀逆之心。他當初號召湖湘士人組建湘軍,是以保衛“名教”為號召,他又如何能違抗“名教”對他的約束?
曾國藩畢生以“誠”為安身立命之本,倘若打下天京后黃袍加身,他就變成了不“誠”的騙子,背叛了讀書立德的本心,將一生的學問和事功否定了。
在后人眼中,曾國藩征戰半生,卻未能登上權力巔峰,“愚忠”于腐朽的清朝,非常不值。但曾國藩這樣的儒生,他的人生價值卻另有歸止。
傳統政治家有豪杰和儒士之別,豪杰的盡頭是皇帝,如劉邦,儒士的盡頭是圣賢,如朱熹。曾國藩選擇的是圣賢之路,在這條路上,追求的是“存天理,滅人欲”,是通過“立功、立德、立言”而進入人生之不朽。
在世俗的層面,圣賢亦是君王的臣子,而在“天理”的層面,龍袍又怎比得上春秋大義?圣賢不必追求至高權力,為天地立心,為萬世立法的圣賢,在“窮理盡性”的道路上,世俗權力不過是夢幻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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虔誠的儒教信仰才是曾國藩不造反的主因。
最能理解曾國藩的,反而是與他交惡半生的左宗棠。
曾國藩初戰靖港,在銅官兵敗跳水,幸得幕僚章壽麟救援,才保住了性命,有了后半生的功業。其他湘軍故人都因曾國藩的提攜一路升遷,他卻終生未提拔救命恩人章壽麟。為此郁郁半生的章壽麟,晚年作《銅官感舊圖》,圖寫他救曾國藩性命的場景,遍尋湘軍故人題詞留念。
曾國藩不肯提拔章壽麟,因為章壽麟既無濟世之能,也無赫赫之功。湘軍元老們晚年也不禁抱怨曾國藩過于死板,他們認為章壽麟有大恩于主帥,有大功于天下,“救一人而救天下”。
左宗棠卻題詞說,我不認為章壽麟于曾國藩于天下有多大的功勞。如果曾國藩不幸死于靖港,湘中豪杰將會持續戰斗,不能說曾國藩死了,天下就完蛋了,歷史的發展不能推于曾國藩一人,所以章壽麟談不上救一人而救天下。
至于曾國藩個人的生死榮辱,左宗棠分析說,曾國藩是個理學夫子,他從未追求過要做到這么大的官,掌握這么多軍隊,也從未追求過要建立這么大的功業。他畢生的追求是認識理,實踐理,捍衛理,當他覺得自己捍衛的“名教”受到了威脅,他就不惜生命去戰斗,當曾國藩走上戰場的那一刻,他的人生就已經圓滿了。就算不幸死于靖港,他的理想已經實現,他的人格已經圓滿,他的人生已經無憾,那章壽麟又于曾國藩何加呢?
泰山巍巍,權勢虛名于斯人無粘無著,清白高潔方是儒者一生追求。
先秦儒家講究“亂邦莫入”,鼓吹“湯武革命”,并不要求愚忠。宋明以來,道學家多講“忠臣不事二主”,顯得比孔孟時代的儒生要“愚忠”。但他們也講王朝興衰、天命流轉的道理,我效忠于皇帝,與這個皇帝是否還有合法性,這個王朝是否行將就木沒有聯系。因此,曾國藩“愚忠”于清朝,不代表他看不到清朝氣數將盡。
實際上,曾國藩自己要做忠臣,但他并不打算干預他的學生、子弟在幾十年后的選擇。
曾國藩在金陵刊印了王夫之的文集,《船山全集》里有很多在朝廷看來大逆不道的言論,曾國藩并未修改其原文,只是欲蓋彌彰地打上了空格。他在安慶刻印李秀成的回憶錄,里邊更有很多“逆賊”的行狀和思想。他后來派遣學生去美國留學,也多選幼童,而不提前教他們學完四書五經。
他似乎只想把一切的知識呈現給下一代,至于大事臨頭如何抉擇,你們可以根據形勢自己的本心決定。他自己入仕了清朝,就只能畢生忠于清朝,后人不是清朝的官,也就無所謂忠誠。他在自己盡心力保護大清的同時,并不打算逆轉形勢,干預未來。
曾廣珊說李秀成勸文正公做皇帝,文正公 “不敢”,后人常以為“不敢”是因為為曾國藩忌憚清朝實力。其實“不敢”,可以是“不敢”違反“綱常名教”,也可以是“不敢”面對未知的恐懼。退一萬步說,如果不認為曾國藩安分守己是因為倫理道德的約束,更適合的理解是他不敢面對未知的將來。
在鎮壓太平天國的過程中,湘軍所造殺孽甚多,曾國藩自我的內心安慰是,“吾輩不幸生于亂世,又不幸而帶兵,日以殺人為事,可為寒心”“吾家兄弟帶兵,以殺人為業,擇術已自不慎……庶幾于殺人之中寓止暴之意”。
曾國藩一直認為自己帶兵殺人,是以殺止亂,如今戰亂幾近平復,如果他為了當皇帝再擴大延長戰爭,又怎么面對自己的內心?如何確保心中的“至誠”?“英雄一朝拔劍起,又是蒼生十年劫”,曾國藩已不敢再面對延綿的戰爭。
曾國藩身逢數千年未有之變局,數千年的文明禮教面對工業文明,已露出潰敗之象,前方的路在何處,他自己也不知道。手無金針,如何度得世人?
如果曾國藩只是個總督、巡撫,他沒有為天下指明方向的責任,他在地方上做的每一件好事,減賦也好,辦工廠也好,都是政績,都為國家的前進提供了增量。而如果他天下之權在握,他的責任,就不是辦幾個工廠,造幾臺機器,而是要為這個天下指出一條前進的路來。他看不清來路,就不敢去接過這個天下。
正如胡林翼去世前說,西人來華,此事非我能知。
裴士鋒在《天國之秋》里分析曾國藩的心態說,曾國藩“知道勤于政事的皇帝終日活在戒慎恐懼之中,整個國家的重擔全壓在他身上。從即位至死他的一生全在上天明察秋毫的目光注視下”,權力在握的曾國藩,盡管“那種重任還比不上皇帝肩負的責任之重,那段日子是他有生以來最苦的日子”。
這是極為精當的分析,古來立業做皇帝的人,都有那種不管不顧的“混不吝”的作風,像曾國藩這種謹小慎微,苦心孤詣的人,在看不清來路時,是不敢承擔皇帝的責任的。
實際上,曾國藩已經隱隱摸到了面對這個亂世最重要的一個工具,“科學”,以“科學”的精神,逐步從實踐中探索,是國家前進的一條道路。可惜他已經年老體衰,精力消退,也無壯年時的大志,很難扛起天下之任了。
現代人常說,人們不敢走出自己的“舒適區”,有時候只需要勇敢走出一步,困境就會解脫,前方的迷霧就會退散,人們就是不敢踏出那一步。其實,人們不敢走出的,不一定是因為現在所處是“舒適區”,而是因為前方是“未知區”。
站在現在的區域,一切皆是熟悉的,是習以為常與生俱來的,而遠方卻充滿了各種不確定。人類既對未知好奇,又對未知感到恐懼,死生之間有大恐怖,是因為死亡是未知的,反過來說,未知和死亡一樣可怕。
精力消退的曾國藩,已無勇氣面對未知,清朝的一切都是他習以為常的,他無法面對沒有了清朝的世界。
他只能給自己的門生故舊一副對聯:倚天照海花無數,流水高山心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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