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單造假，誰來監管1600億？

近日，杭州師范大學公益項目“受助名單照搬數十個百度人名事件”持續受到輿論關注。

此前，有網友發現，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官網發布的《關于“多彩送教淳滋味”福彩公益金項目受助對象公示（線上課程3）》名單與百度文庫“10000中國普通人名大全”中的姓名及排序完全吻合。

12月6日下午，該校發布情況通報稱，該項目為杭州師范大學校友會申報的2022年浙江省福彩公益金資助項目，總經費45萬元，由校友會負責、人文學院配合實施，計劃實施周期為2022年6月至2023年6月，主要是圍繞幫扶留守兒童開展相關工作。在項目具體實施中，工作人員未認真執行工作規范，未實時統計線上授課實際學生名單。在項目驗收時，根據項目申報時的受益人數要求，工作人員弄虛作假，簡單采用網絡名單，分7次進行了公示，導致名單不實，引發網上質疑。

不少公益款項去向成謎 AI插畫/adan

該通報發出后，關于項目經費使用情況明細的新一輪質疑隨之而來。根據通報，該項目圍繞幫扶留守兒童開展五個方面的工作，包括資助有關學校圖書館購置書架、進行課程設計及教材選編等教學資源開發、資助留守兒童學習用品等、購置相關圖書、支教人員開展線上線下授課。有人質疑，在購置書架、資助留守兒童學習用品等方面，多件物品單價過高、不符合常理，是“天價”。

彩票公益金是指經國務院批準，按照規定比例從彩票發行銷售中提取的，專項用于社會福利、體育等社會公益事業的資金，逾期未兌獎的獎金也納入彩票公益金，中央和地方之間按50:50的比例分配。

2022年，浙江省共有17個福彩公益金資助的全省性社會組織公益項目。該項目聯系人、浙江省民政廳社會組織管理局局長李云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對于該項目是否已通過民政系統的結項驗收、是否存在審計漏洞等核心問題，相關部門已展開調查，調查結果將向大眾公布。

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楊團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該項目反映的是納入“政府性基金”的彩票公益金，在撥付和執行過程中的共性困境。

被刪除的項目明細

通報表示，是因為工作人員未實時統計線上授課實際學生名單，才在項目驗收時弄虛作假，采用網絡名單。對此，楊團表示懷疑，她以自己開展線上授課的經歷舉例，線上授課的實際名單是很容易核實的，后臺數據甚至可以精確到每堂課上課的具體人數，“誰來了、誰沒來，一目了然。即使不涉及資金發放，受助學生的聽課名單也是最基礎的憑證”。

此外，杭州師范大學還公布了45萬元資金的使用情況，15萬元被用于杭州市淳安縣山區小學圖書館購置書架，9.3萬余元被用于課程設計及教材選編，10萬余元被用于購置學習用品資助留守兒童，5.5萬余元被用于購買圖書資料，4.5萬元被用于支教人員差旅費，相關稅費5625元。項目的受益對象為淳安縣兩所山區小學學生。

此前，人文學院曾發布過項目經費使用情況明細。當時的公示顯示，項目以5萬元單價采購3個書柜，以2921.2元采購10個保溫杯，均被網友質疑“天價”。另外，有網友指出，資金明細的一個表格中，數量與金額兩列疑似欄目錯位，數量欄出現小數點，而金額欄與序號完全一致，從1排序至22，網友質疑是“應付式公示”。

此前杭師大關于“多彩送教淳滋味”福彩公益金項目經費使用情況的明細公示引發質疑（部分） 圖/網絡

中民社會救助研究院執行院長宋宗合參與過《民政部彩票公益金使用管理信息公開辦法（試行）》的起草，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個項目很有可能在申報時，預算就做得相當粗放，物品采購價格比價論證不足，“根子問題在于預算設計的這個環節不科學，給后期的執行偏差留下了伏筆”。

宋宗合解釋道，預算編制需論證設計方案、材料是否合乎相關要求，物品的價格無論是市場價、成本價還是集采價都應該有確切的評估。如果經過科學論證并集體決策，類似“天價”書架和“天價”保溫杯等情況都不可能出現。

楊團也表示了類似的看法，45萬元的預算編制本身就存疑，項目方可能并沒有做詳細預算，導致后期無法實際執行，最后只能造假。

此前，淳安縣教育局工作人員曾對媒體表示，此項目是杭師大單方開展的，并沒有通過教育局走正式流程，“既沒有向我們提交過交接單、審核單，也沒有完整的資助物資清單和金額備案”。

經費去向存疑的情況下，物資是否實際發放？《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注意到，“多彩送教淳滋味”為浙江省淳安縣助困助學項目，于2022—2023年為杭州市淳安縣石林鎮、瑤山鄉開展相關鄉土美育課程。

淳安縣瑤山鄉中心小學曾在2022年7月發布微信公眾號推文，內容是杭師大大學生志愿者開展暑期社會送教活動。該活動留存的照片中，明確顯示有“中國福利彩票公益金資助”橫幅。記者致電該小學，不過，該校葉姓校長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對本校2022年的受資助情況不熟悉，無法置評。

另一個受助對象為淳安縣石林鎮小學。公開信息顯示，該小學已于2024年10月23日向事業單位登記管理機關申請注銷登記。此事件調查組人員回應媒體稱，館內書本已轉移至其他地方，書架具體去向還在核實中。

該明細名單作者為林伊純。據杭州師范大學相關公眾號2024年的文章介紹，林伊純任人文學院團委副書記、本科生中文系第二黨支部書記?！吨袊侣勚芸范啻沃码娫擁椖繄绦薪M聯系電話，均未接通。

目前，該項目經費使用情況明細已被刪除。

“材料式評價”

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院長答復媒體稱，上述公益金項目系三年前的學院領導錢某主導的支教項目，“應該執行了教學活動，不然怎么會通過審查”。

這也正是許多網友的疑問，該項目受助對象名單造假、資金去向有疑問，為什么能通過審查？

2022年7月，杭師大人文學院大學生志愿者在淳安縣瑤山鄉中心小學開展“多彩送教淳滋味”的支教活動 圖/淳安縣瑤山鄉中心小學微信公眾號

宋宗合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通常情況下，項目結項驗收環節，怎么證明這個事做了，主要是靠材料、簽字、圖像視頻等內容來印證?！岸鄶淀椖康脑u價方式無法做到陪伴式督導或監理，而是材料式評價?！?/p>

從流程看，該項目看起來流程齊全。據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團委學生會微信公眾號2022年的相關推送報道，該活動的線下支教時間為2022年7月3日至7月9日，為期7天，人文學院的學生在瑤山鄉中心小學和石林鎮小學進行了三下鄉支教活動。

在另一則推文中，該項目被宣傳獲得2022年杭州市志愿服務項目大賽銅獎。推文稱，項目歷時四年，以淳安縣為重點服務地區，立足浙江服務全國，共招募1800余名志愿者，累計志愿時數超30萬小時，設計出240款“鄉土美育+思政教育”特色課程，為超過3000名鄉村留守兒童提供了鄉土文化教育服務。

楊團認為，此事反映省級彩票公益金驗收的環節仍存在一些問題。

據浙江省民政廳公布的數據，2022年該省籌集福利彩票公益金37.99億元（含棄獎轉入），全省福彩公益金共資助各類社會福利和公益事業項目0.96萬個，資助福彩公益金15.71億元。與杭師大支教項目同批次的福彩公益金資助全省性社會組織公益項目，共有17個。

誰在承接彩票公益金資助的公益項目？該項目負責承接的是杭州師范大學校友會。楊團說，現實中，政府常通過購買服務的方式將資金交給社會組織執行。杭州師范大學校友會作為在民政部門注冊登記的社會組織，其承接項目的資質是合規的。但她同時指出，校友會成員多由學校行政人員或在編教師兼任，可能導致團隊在項目落地時出現敷衍了事的心態。

再加上前文提到的“決策缺乏科學評估，過程缺乏第三方監理”，楊團總結道，前置環節失守，必然導致后面的環節經不起推敲。即使部分地區在此類項目結項時，會引入第三方會計師事務所審計，但是，“第三方機構也只看票據是否閉環，不看項目是否真實”。

一位熟悉鄉村公益的業內人士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相關工作的審計需要有發票，票據應完成閉環。比如助學金發放方面，需要有受助人簽收的表格，或者銀行的匯款回執。涉及采購，需提供采購圖書、書柜的發票，涉及貴重物品采購，需要有三方比價的結果?！懊麊纬霈F如此大規模的造假，這些原始票據也有極大可能存在問題，需要進一步問責。”

此前，杭州師范大學調查組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項目人員已提交全部支出的票證，會一張票一張票去核實。

不過，這樣的“自查”能否起效？北京君澤君（杭州）律師事務所合伙人李軍民對《中國新聞周刊》強調，內部自查不是法律意義上的調查行為?！昂贾輲煼洞髮W校友會作為違法嫌疑主體，如果是單位行為，需追究負責人責任；如果是個人行為，則可能涉及貪污或挪用等罪名?！崩钴娒裰赋?，無論哪一種情況都需配合有關政府部門的調查。

根據財政部印發的《彩票公益金管理辦法》，拒繳、拖欠、截留、擠占、挪用、虛列、虛報冒領、套取彩票公益金，改變彩票公益金使用范圍的，不按規定向社會公告的，以及有其他濫用職權、玩忽職守、徇私舞弊等違紀違法行為的，依法責令改正，并視情調減項目預算支出直至取消。對負有責任的領導人員和直接責任人員依法給予處分；涉嫌犯罪的，依法移送有關機關處理。

杭州師范大學倉前校區外景 圖/視覺中國

如何監管彩票公益金？

事實上，彩票公益金的違規使用并非新話題。

2015年6月，審計署發布《彩票資金審計結果》，審計共抽查彩票資金658.15億元，審計查出虛報套取、擠占挪用、違規采購、違規購建樓堂館所和發放津貼補貼等違法違規問題金額169.32億元，占抽查資金總額的25.73％，23個彩票公益金資助項目被違規改變公益性用途，涉及金額3.61億元。2016年的《慈善藍皮書》也指出：“彩票發行銷售20多年來的實踐表明，在彩票資金中，最容易受擠占的不是彩票獎金，也不是彩票發行費，而是彩票公益金。”

盡管這一數據發布已近10年，《慈善藍皮書》主編楊團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彩票公益金“被擠占”的現狀有所改觀，但彩票公益金的分配問題，并未得到完全解決。

財政部數據顯示，2024年，全國發行銷售彩票6234.86億元，彩票公益金共籌集1610.31億元。

根據《彩票管理條例》，彩票公益金按照政府性基金管理辦法納入預算，實行收支兩條線管理。彩票發行機構、彩票銷售機構應當及時上繳彩票公益金，不得截留或者挪作他用。

在下發與分配環節，彩票公益金的分配政策由國務院財政部門會同國務院民政、體育行政等有關部門提出方案，報國務院批準后執行。國務院財政部門和省、自治區、直轄市人民政府財政部門應當建立彩票發行、銷售和資金管理信息系統，及時掌握資金流動情況，并每年向本級人民政府報告上年度彩票公益金的籌集、分配和使用情況。

不過，宋宗合指出，雖然規定地方部門應協同管理，但在實際操作中，各省的分配方法缺乏統一標準?！坝行┦》菔秦斦苯忧袎K分配，有些是全額劃給民政，地方彩票公益金的分配往往沒有規律可循。”

《彩票管理條例》規定，彩票公益金專項用于社會福利、體育等社會公益事業，不用于平衡財政一般預算。不過，江西省上饒市民政局曾發表論文《彩票公益金分配使用管理的實踐與思考》指出，彩票公益金在分配方法上往往面臨“兩難”。部、省級在分配計劃確定后，再將額度下達至下級部門，下級部門在上級劃定的資金“大盤子”中安排項目。以中央福彩公益金為例，財政部、民政部在年度提前下達公益金預算時，僅下達一個總數，未按老年人福利、殘疾人福利、兒童福利等類別下達額度，對于必須實施的項目未有明確要求，無法實現重點領域精準實施。

除了分配層面，監管層面也面臨制度不完善問題。上述論文指出，2024年5月，財政部、民政部通過最新的制度規范了中央集中彩票公益金的分配使用和監管，部分基層單位未能參照并根據當地實際情況及時建立或修訂彩票公益金的管理制度，一直使用上位制度，而“上位制度對于一些細節方面未作明確要求，基層部門在實施過程中容易出現模棱兩可的情況”。

宋宗合也提到，在地方彩票公益金的使用上，信息公開辦法只對公開主體、公開內容、公開方式做粗略描述，“信息公開辦法的深度、精細度和顆粒度不夠完善”。

此外，評價體系還亟待建立。前述論文指出，地方政府的彩票公益金績效評價體系尚未建立，無法根據本地項目實際情況進行績效指標的細化，缺乏績效過程數據，難以客觀評估，且依賴手工統計，效率較低易出錯，公告機制也不完備。

實際上，因財政資金監管升級，彩票公益金的監管在這些年已有相應動作。宋宗合介紹，部分政府購買服務采用了“白名單”和“黑名單”制度，信用良好的機構才能優先承接項目，存在管理執行問題、信用不良的機構會被排除在外。此外，使用管理邏輯也在進化，從過去單純強調“錢花完再評估”的事后績效，轉向了強調“事前、事中、事后”的全過程績效評價。

“監管的手段、方向、方法其實都有，失效的原因在于執行的科學性與專業性?！彼巫诤现毖?，杭州師范大學校友會作為執行機構顯得“太糙、太不專業”，申報時科學論證不足，執行時漏洞百出，反過來也證明了監管方在事前績效評估和過程督導上的缺位。

如何進一步監管？在科學執行既有監管之外，楊團建議，應成立一個有社會代表參加的彩票公益金分配委員會，全流程參與項目的監理。

“主管部門雖然專業，但人手有限，要管全省那么多項目，根本管不過來?！睏顖F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既然彩票銷售是高度市場化的行為，公益金的籌集來源于民間，那么在分配環節，政府也應該尋找“支持和幫助的人”，比如行業內領銜的、專業的社會組織。

楊團認為，一方面，專業的社會組織有豐富的公益經驗，敏銳度高，可以用更低的成本和更高的效率實現監管；另一方面，政府掌握選擇權，“如果這個組織做不好，明年就換掉”，從而形成優勝劣汰的監管生態。

宋宗合也表達了類似的看法。“彩票常被稱為‘兩元慈善’，它是廣大彩民愛心的匯集。”他認為，讓社會參與監督彩票公益金，是國際慣例，也是民眾的期望。

發于2025.12.22總第1217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杭師大福彩公益金去向謎團

記者：李沁樺（qinhualilqh@163.com）

編輯：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