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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啟功、陳垣、劉乃和和柴德賡在北海合影(左起)
陳智超 ,廣東新會人,陳垣先生哲孫,1934年4月生于上海,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歷史文獻學專業(yè)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宋至明代歷史、歷史文獻學,代表作為《解開 <宋會要> 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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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祖父陳垣先生從1898年十八歲就開始教蒙館,開始了他漫長的74年的教師生涯。1922年,他開始在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當導師,先后在輔仁大學、燕京大學、師范大學任教。1926年開始擔任輔仁大學的副校長、校長,1952年院系調(diào)整,輔仁大學跟北京師范大學合并后他改任北師大校長,一直到去世,當校長有46年。借今天這個機會,我想就我所掌握的一些材料,對他的教育生涯做簡單的介紹。
根據(jù)初步統(tǒng)計,祖父教過的學生上萬人,有很多后來都是有名的專家。比如,清史專家鄭天挺,語言學家羅常培,都是我祖父在北京大學時的學生;牟潤孫、白壽彝、翁獨健等是他在燕京時的學生;還有單士元、趙光賢、史樹青、史念海等等,都是他的學生。因受所掌握材料、篇幅等的限制,不能對這些學生都做詳細的介紹,只能選擇性地介紹幾位。
“陳門四翰林”
根據(jù)啟功、周祖謨的介紹,抗戰(zhàn)時期,北平淪陷,當時輔仁大學文學院有四位年輕的教師,經(jīng)常到我祖父的住處去請教問題。祖父的住處是四合院,有兩重院子,師生的談話大多在南院。因為老去,時間長了,有人就給他們?nèi)∫粋€外號,叫“南書房四行走”,或者叫“陳門四翰林”。那么這四個人是什么人呢?啟功后來回憶說:“這四個人第一個是柴德賡,第二個是啟功,第三個就是周祖謨,第四個就是余遜。”
我祖父到晚年的時候,他字已寫得不太清楚了,寫過一個條子,條子上說:“過去柴、啟、周、余人稱"陳門四翰林",今柴、啟、周三人皆有題詞,獨缺余,余遜讓之也。”
說的是怎么一回事?我祖父收藏有清代學者汪中臨摹王羲之《圣教序》的書法長卷,很喜歡。所以,他讓自己幾個得意的學生在這幅長卷上題字。柴德賡、啟功、周祖謨都有題詞,時間分別是1964、1965、1966年,但沒有余遜的題詞。因為當時余遜已經(jīng)生病了,比較嚴重。就是說,我祖父是肯定“陳門四翰林”(當時開玩笑的說法)這個說法的,認為這四個人是他得意的門生。上一講,我已經(jīng)介紹過啟功,下面我將詳細介紹柴德賡。
史學傳承人柴德賡
柴德賡先生1929年高中畢業(yè),因為仰慕我祖父,所以就考了北平師范大學的史學系。當時祖父兼任史學系主任,在史學系開了兩門課,柴先生各方面表現(xiàn)得很優(yōu)秀,很快引起了我祖父的注意。年終考試的時候,祖父把他列為優(yōu)秀學生的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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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大學三年級的時候,因為柴德賡先生家庭比較困難,所以祖父就把他介紹到輔仁附中去講課。1933年大學畢業(yè)以后,柴一度回到南方。三年之后,我祖父把他調(diào)回輔仁大學歷史系任教。1944年1月,他離開北平,到了四川的江津(現(xiàn)在屬于重慶),在白沙女子師范學院任教,兼任圖書館館長。1946年9月,祖父把他調(diào)回輔仁大學歷史系。從1946年9月到1955年(柴德賡1955年調(diào)到江蘇師范學院當歷史系主任),一共9年,柴先生一直是我祖父很好的助手。
1964年,我祖父承擔了點校《舊五代史》和《新五代史》的工作,又把他從蘇州借調(diào)回北京,有兩年是協(xié)助我祖父點校,他主要是負責《新五代史》。柴先生離開北京以后,仍然不斷和我祖父保持著密切的書信聯(lián)系。
前面已經(jīng)介紹了,祖父是把柴德賡作為“陳門四翰林”之一嘛,就是他的入室弟子,他是我祖父在史學上的主要傳承人之一。
如何傳承?第一個就講講柴德賡先生的《史籍舉要》這本書。1920年代開始,我祖父在北大等大學開了“中國史學名著選讀”、“中國史學名著評論”這兩門課。有時他把這兩門課合起來,叫“史學要籍解題”。
柴先生在北師大講過這個課,后來在江蘇師范學院都是把這兩門課合起來講,叫“中國歷史要籍介紹及選讀”。他的《史籍舉要》這部書,就是這門課中關(guān)于史學要籍介紹這一部分。柴先生1970年去世以后,他的學生根據(jù)他的講稿和油印的講義,整理成書,就叫《史籍舉要》。
啟功先生和劉乃和先生多次強調(diào),柴先生是多次聽過我祖父的史學名著評論課的,以后他又講這門課。我祖父有這門課的講稿,從保留的講稿可以看到,我祖父是把他的講稿交給了柴先生。柴先生在講這門課的時候又做了一些補充。所以他們兩位都強調(diào),這本書的主要內(nèi)容源于祖父的講課和講稿,我覺得他們這樣說是對的。
我祖父對柴德賡一直都非常關(guān)心。抗戰(zhàn)后期,我祖父在北平,柴先生在四川,我父親當時在貴州遵義的浙江大學任教。當時,北平跟大后方通信非常困難,家書都是很珍貴的,但在家書中,祖父多次提及柴先生。
1945年1月31日,祖父在給我父親的家書中說:“青峰兄(編注:柴德賡字青峰)有通信否?聞他已到白沙,遵儉(陳注:我姑父)已見之,博識多聞,于遵儉大有裨益,汝等能圖一晤,亦甚佳也。”
抗戰(zhàn)勝利后的10月7日,當時柴在白沙,我父親還在遵義,要到第二年,浙大才從遵義復原回杭州。祖父在給我父親的家信中還說:“青峰兄常有信否?余極念之……余極愿他回輔仁也……青峰走后,余竟無人可商榷也。”
抗戰(zhàn)勝利后,柴先生任教的白沙女子師范學院有學生舉行罷課游行,柴因支持這些學生而被學校開除。當時我祖父并不了解具體的情況,只聽說白沙女子學院解散。所以,在1946年3月8日的家信中說:“白沙師院解散,青峰未知何如?此等風潮,加入固不妥,不加入亦甚難處,所謂無可如何也。”3月25日:“青峰情形,殊可念,吾甚欲其北來,未知途中易走否也?”一直對他的處境很關(guān)心。1946年9月,祖父把柴德賡聘回輔仁當老師。因為祖父對柴的感情很深,所以柴先生1970年去世,這個消息一直到我祖父去世的時候都沒有告訴他,我祖父一直不知道。
私淑弟子方豪
方豪,字杰人,浙江杭州人,1922年入杭州天主堂修道院。1935年晉升為司鐸(神父)。1941年起,先后在浙江大學、復旦大學和輔仁大學當教授,后來到臺灣任臺灣大學教授。
應(yīng)該說方豪是我祖父私淑弟子里面最突出的一個。他是通過寫信和我祖父建立聯(lián)系并請教,得到我祖父的指導,這么一步步成長起來的。
他到臺灣以后,1970年代寫過一篇文章,題目是《與勵耘老人往返書札殘剩稿》,文章中他講:“我第一次冒昧地寫信給陳先生,是在民國十五年十一月,我在杭州天主堂修道院肄業(yè)。當時修道院的教育非常落伍,而禁令最嚴的是絕對不許和任何人自由通信。我和陳先生通信,很顯然的,是犯了修道院極嚴重的戒條,但我又如何能做到呢?因那年先兄正在杭州天主堂附設(shè)的啟悟小學教書,往返信件,即由他代為偷送。”
方豪給我祖父的第一封信,大致的意思是表達對我祖父的欽佩與尊敬。在信中,他還開了一連串書單,希望我祖父給他寄去。雖然我祖父當時已有很高聲望,但還是很快給這名修道院的小修士回了信,并且盡量滿足了他的索書要求。從那以后,兩人就不斷通信,現(xiàn)在看到的一共有四十多封信。
當年方豪年少氣盛,有時講話不怎么客氣,講話容易過頭。1935年12月29日,方豪在給我祖父的信中說:“來教謂"見聞不可不廣,著書尤不可輕易下筆。"應(yīng)該是我祖父在給他的一封信中跟他說,見聞要廣,著書尤不可輕易下筆,不要輕易下結(jié)論。可惜這封信我沒有找到。
方豪接下來說:但是我現(xiàn)在看到你的《李之藻傳》、《元西域人華化考》都比第一次發(fā)表時增加了很多。他的意思是:你教我見聞不可不廣,著書不可輕易下筆,你自己不是老改嗎?方豪拿這個來反駁我祖父。由此可見,方豪比較直率,有時候也比較自負。
其實他是誤解了。我祖父下筆是很謹慎的,但也不可能沒有一點錯誤。所以,他發(fā)表一篇文章之后,如果發(fā)現(xiàn)有新的過去沒有看到的材料或者有新的看法,在第二次發(fā)表的時候,他都要加上去,這對于我祖父來說是個正常的現(xiàn)象。
在這封信中,方豪還請我祖父為他寫一副對聯(lián),還寄了一元郵票作為紙墨費。我祖父把郵票退回去了,并有回信。方豪原來以為是絕交了,但是后來又看信中祝賀他當神父了,而且寄給他油印的著作目錄,才放下心來。祖父這封信沒有保留下來。
抗戰(zhàn)后期,方豪在貴州遵義,一方面是天主堂的神父,一方面在浙大教書。我父親原來在香港,1943年初也輾轉(zhuǎn)到了遵義,在浙大任教。那時,他和我父親是同事,我們都稱他方神父。
祖父和方豪從1926年開始通信,那么兩個人什么時候見面呢?1946年6月23日,抗戰(zhàn)勝利了。那個時候我們家還在遵義,祖父給父親寫信說:“昨日方司鐸由青飛平,廿年通信,一旦晤面,喜可知也。”而且方豪還向祖父介紹在遵義的時候跟我父親交往的情況。這是20年以后兩人的第一次見面,后來他就留在輔仁大學教書了。解放前夕,方豪到了臺灣。
秘書兼助手劉乃和
劉乃和,河北武清人(現(xiàn)劃歸天津市),1918年生于北京,比祖父小三十八歲。她的外祖父名徐坊,在1910年京師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前身)開辦時,與繆荃孫分任正、副監(jiān)督,相當于后來的正、副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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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劉乃和二十一歲時考入輔仁大學史學系。1943年畢業(yè),又考上祖父的研究生。1947年研究生畢業(yè),留校任助教,并擔任祖父的助手,一直到1971年祖父逝世,歷時二十四年。這期間,她由助教升為副教授、兼校長辦公室秘書。1952年輔仁與北師大合并,師大黨委正式指定劉乃和為校長秘書,兼顧校長的生活。劉乃和不僅是祖父的學生、忘年知己,也是他晚年的得力助手。
祖父生前的學生很多,但他們都有自己的工作和家庭,不可能經(jīng)常在他身邊幫助、照顧他。祖父原先也有過幾位助手,如1920年代的樊守執(zhí),曾協(xié)助祖父清點文津閣《四庫全書》,1924年又曾受祖父委托,在福州為伯希和查找摩尼教的二宗三際經(jīng)碑,并自稱“受業(yè)”。但他們同祖父的關(guān)系,類似賓主,感情色彩較淡。
劉乃和與他們不同,她是由學生而成為助手,長期以來,主要工作就是為祖父當助手。劉乃和雖然1939年就入輔仁史學系,但她真正能從學術(shù)方面協(xié)助祖父,是在研究生后期,特別是工作以后。
劉乃和對祖父在學術(shù)上的幫助,一是協(xié)助祖父撰寫《通鑒胡注表微》以后發(fā)表的論文,如收集資料等,但為數(shù)不多。二是修訂舊著。新中國成立后,祖父先后有八種著作修訂出版。修訂工作包括加標點符號,修改個別文字,核對出處,看校樣等。在這方面劉乃和做了不少具體工作。三是《舊五代史》的點校工作。
學術(shù)工作之外的行政事務(wù)方面,劉乃和作為助手,為我祖父提供了不少幫助。祖父作為輔仁大學、北師大校長,新中國成立后又先后任北京市政協(xié)副主席、全國人大常委等,要出席許多會議,發(fā)表講話,批閱文件等等,這些方面的具體工作,是由劉乃和協(xié)助完成的,但是大政方針、關(guān)鍵問題,都是祖父最后拍板的。
更重要的是生活方面的照顧。在生活方面,祖父在北京有共同生活多年的妻子徐蕙齡;做飯、洗衣等有保姆,應(yīng)該是無需他人插手的。但是,在劉乃和由研究生成為祖父助手的前后,祖父夫妻之間的感情裂痕越來越深,最終導致兩人分居。兒子仲益雖在北京,也不在一起居住。我祖父胞弟的三個子女曾經(jīng)住在東廂房幾年,但他們都在大學念書,不可能太多照顧祖父。新中國成立后,輔仁與北師大合并,北師大黨委決定讓劉乃和照顧祖父的生活,并讓她住進興化寺街五號,以便就近照顧。同時,還為祖父配備了一名公務(wù)員,一名專職護士(男性)。可以說,祖父的晚年,直至“文化大革命”爆發(fā)前,他的生活比較安定、平靜,心情比較舒暢,其中有劉乃和的一份功勞。
當然,祖父對劉乃和的幫助也很多。劉乃和發(fā)表的文章,幾乎每篇都得到他的悉心指導,精心修改。劉乃和的第一本論文集,書名就叫《勵耘承學錄》,她在自序中說:“(集中文字)在陳先生1971年逝世以前所寫,都是經(jīng)他親自指導或修改。其中《三國演義史征緣起》和《顧亭林畫與顧亭林之得名》二文,都是我初學寫作時,在他具體幫助下寫成,在此二文中可看出他對我學術(shù)成長的關(guān)心及所傾注的心血”。
祖父還給了她以往任何人都沒有的待遇,這就是親手為她在自己的著作中留下鮮明的印記。原來,祖父的每種論著,凡是得到過他人(不論是前輩,還是學生)提供資料,或是提過意見,他必定在文中說明,表示感謝。但是,對于劉乃和,他的道謝,采取了特別的方式。主要表現(xiàn)在《史諱舉例》和《通鑒胡注表微》的重版中。《史諱舉例》是祖父的重要著作之一,最初發(fā)表在1928年的《燕京學報》,1958年,修訂后交由科學出版社出版。祖父在“重印后記中”說:“今本系劉君乃和校本。劉君于本書用力至深,曾將全部引文一一檢對原書,正其謬誤,其須加卷數(shù)及引號者并加注卷數(shù)引號。今特用其本重印,以便讀者。”這部新排印本中,多次出現(xiàn)“乃和按”的小注,這是祖父著作中,未出現(xiàn)過的做法。其實,祖父自己也多次校過這本書,“乃和按”等等的小條,有許多也是祖父親自起草讓劉乃和謄改在書中的。在《通鑒胡注表微》的“重印后記”中,祖父也特別聲明:“標點符號,勘對原書和征引書目等等,多靠劉乃和同志,特此附記。”
祖父逝世后,劉乃和對祖父的學術(shù)道路、成就貢獻及勵耘精神,繼續(xù)總結(jié)、宣傳,作出了貢獻。劉乃和先生是校長秘書、學術(shù)助手兼照顧祖父的生活,這就是她的定位,也是北京師范大學歷任領(lǐng)導的共識。
本文來源:南方都市報 2012年0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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