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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 董其昌 虞山雨霽圖
中國人有獨特的時間觀,我們在過程中看待生命,生命是一綿延的流,綿綿不絕,以時間統(tǒng)空間,世間的一切都在時間的流動中活了。中國人的時間觀念中還有一種超越的思想,即所謂“榮落在四時之外”,就是懸隔時間,截斷時間之流,撕開時間之皮,到流動時間的背后,去把握生命的真實,拷問永恒的意義,思考存在的價值。它是中國哲學(xué)內(nèi)在超越思想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之一,是中國美學(xué)中極富價值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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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 董其昌 霜林秋思圖
一、撕開時間之皮
不為時使,是中國藝術(shù)形上思考中的重要內(nèi)容。董其昌說:“趙州云:諸人被十二時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時辰。惜又不在言也。宋人有十二時辰中莫欺自己之論。此亦吾教中不為時使者。”[i]董其昌這段藝術(shù)哲思,受到禪宗趙州大師的啟發(fā)。有一位弟子問趙州大師:“十二時中如何用心?”趙州說:“你被十二時使,老僧使得十二時,你問那個時?”有人說,趙州說出的話像金子一樣閃光,這句話就閃爍著金子的光輝。在趙州看來,一般人為時間(十二時辰)所驅(qū)使,而他是驅(qū)使時間的人。他如何驅(qū)使時間?他不是淡忘時間、控制時間,而是超然于世界之外,過去、現(xiàn)在、未來,佛學(xué)稱為三際,就像他的謚號(真際)所顯示的那樣,他要建立一種真實的時間觀,追求一種生命的“真際”。這樣的時間觀以超越具體時間為起點,以歸復(fù)生命之本為旨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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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 董其昌 吳燕八景圖冊之西山暮靄
劉禹錫《聽琴》詩云[ii] :“禪思何妨在玉琴,真僧不見聽時心。秋堂境寂夜方半,云去蒼梧湘水深。”琴聲由琴出,聽琴不在琴;超越這空間的琴,超越執(zhí)著琴聲的自我,融入無邊的蒼莽,讓琴聲匯入靜寂夜晚的天籟之中,故聽琴不在琴聲。而夜將半,露初涼,心隨琴聲去,意伴妙悟長,此刻時間隱去,如同隱入這靜寂的夜晚,沒有了“聽時心”,只留下眼前永恒的此刻,只見得當(dāng)下的淡云卷舒、蒼梧森森、湘水深深。詩中所說的“真僧不見聽時心”,就是對時間的超越,在此在把握永恒。
“意氣不從天地得,英雄豈藉四時推”[iii],這是禪門一幅有名的對聯(lián)。禪宗認為,要做一個“英雄”——一個真實的、本然的人,就必須自己成為自己的主人,不要匍匐在萬物之下、他人之下、既成的理念之下,更不要匍匐在欲望之下,要斬斷時空的糾纏,從而高臥橫眠得自由,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才是真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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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 董其昌 吳燕八景圖冊之西山秋色
時間性存在意味著一種表象的存在。對于中國藝術(shù)來說,藝術(shù)家不要做世界的陳述者,那是一種為時間所驅(qū)使的角色;而要做世界的發(fā)現(xiàn)者,即超然于時間之外的真實存在者。藝術(shù)的主要功能在于“發(fā)現(xiàn)”,而不在于記錄。在常人的意念中,時間是無可置疑的,我們?nèi)巳硕加幸活w聽時心。但中國哲學(xué)和藝術(shù)卻對時間產(chǎn)生懷疑。我們早已習(xí)慣于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一維延伸的秩序,感受冬去春來、陰慘陽舒的四季流變,徜徉于日月相替、朝昏相參的生命過程。但對于趙州,對于中國很多藝術(shù)家來說,這些都是慣常的思維,正因這種意念根深蒂固,所以人們很容易被時間所驅(qū)使、所碾壓,成為時間的奴隸。人們用時間的眼去認識世界,世界的真實意義從人們的心靈中不知不覺遁去了。
時間性存在是一種情理的存在。在時間的帷幕上,映現(xiàn)的是人具體活動的場景,承載的是說不盡的愛恨情仇,時間意味著秩序、目的、欲望、知識等等,時間意味著無限的一地雞毛,時間也意味說不完的占有和缺憾。“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昔年移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凄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時間記載了人們多少遺憾和缺憾,失落和茫然。中國藝術(shù)要撕開時間之皮,走到時間的背后,去尋找自我性靈的永恒安頓,擺脫時間性存在所帶來的性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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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 董其昌 吳燕八景圖冊之西山雪霽
中國畫學(xué)中有“時史”的說法。清戴熙說:“西風(fēng)蕭瑟,林影參差,小立籬根,使人肌骨俱爽。時史作秋樹,多用疏林,余以密林寫之,覺葉葉梢梢,別饒秋意。”這則畫跋涉及兩種看世界的方法:一是“時史”之法。時史,就是世界的敘述者;一是對時史的超越。關(guān)于“時史”,畫史上多有所論。惲南田評董其昌畫說:“思翁善寫寒林,最得靈秀勁逸之致,自言得之篆籀飛白。妙合神解,非時史所知。”“時史”難以理解董思白處理寒林的秀逸高遠之法。南田評當(dāng)時二畫人說:“吾友唐子匹士,與予皆研思山水寫生。而匹士于蒲塘菡萏,游魚萍影,尤得神趣。此圖成,呼予游賞,因借懸榻上。若身在西湖香霧中,濯魄冰壺,遂忘炎暑之灼體也。其經(jīng)營花葉,布置根莖,直以造化為師,非時史碌碌抹綠涂紅者所能窺見。”“以王郎之勁筆,乃與世俗時史并傳。”醇士和南田所說的“時史”就是元明人所說的“畫史”,董其昌《畫禪室隨筆》說:“張伯雨題元鎮(zhèn)畫云:無畫史縱橫習(xí)氣。”
“時史”(或曰“畫史”),是受時間限制的藝術(shù)家,他以寫實的方式來表達,只能“碌碌抹綠涂紅”,不能超越物象,發(fā)現(xiàn)世界背后的真實。以寫實為根本之法,即使畫得再像,那也只是一個表面的真實,這樣的創(chuàng)作者只是世界的描畫者,而不是世界的發(fā)現(xiàn)者。在南田、醇士等藝術(shù)家看來,時史之人不能“妙合神解”——以心靈穿透世界的表象,契合大化的精神。他們有縱橫之氣,無天真幽淡之懷,斤斤于求似,念念于知識,時時不忘目的,處處隱藏斗心。
非時史的思維,是一種別樣的胸次,它撕開時間之皮,感受生命的海洋深層的脈動。時史,所重在史,而藝術(shù)家所重在詩。沒有詩,則沒有藝術(shù)。真正的藝術(shù)不是陳述這個世界出現(xiàn)了什么,而是超越世界之表相,揭示世界背后隱藏的生命真實。藝術(shù)的關(guān)鍵在揭示。詩是藝術(shù)家唯一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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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 董其昌 吳燕八景圖冊之西湖蓮社
我們看醇士的兩則題畫跋:“青山不語,空亭無人,西風(fēng)滿林,時作吟嘯,幽絕處,正恐索解人不得。”醇士似乎以手輕輕地撕開時間,為我們展現(xiàn)一個幽絕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中,青山不語,空亭無人,偶爾風(fēng)吹長林,作漫天的吟嘯。無限的青山,空闊的原疇,在空亭中吞吐。他又說:“崎岸無人,長江不語,荒林古剎,獨鳥盤空,薄暮峭帆,使人意豁。”江岸無人,一片寂靜,在幽寂中,但見得荒林古剎,兀然而立;而在渺遠的天幕下,偶見一鳥盤空,片帆閃動,正如空山無人,水流花開,悠然顯現(xiàn)。在這里,超越了空間,喧囂的世界遠去,敻絕的世界象征人超然孑立的情懷。時間也被凝固,古木參差,古剎儼然,將人的心理拉向莽遠的荒古。當(dāng)下和莽古構(gòu)成巨大的空白地帶,通過古“榨取”人對現(xiàn)在的執(zhí)著,否定現(xiàn)在時間的虛幻性,通過當(dāng)下的直覺和渺遠的過去照面,當(dāng)下和遠古畫面的重疊,創(chuàng)造一種永恒就在當(dāng)下、當(dāng)下即是永恒的心靈體驗。“使人意豁”的“豁”是明亮,人的心靈在當(dāng)下永恒的頓悟中一時明亮起來,從“無明”走向“明”,從物我了不相類的“寂”走向天樂自呈、天機鼓吹的境界。
醇士所描寫的“幽絕處”,乃是一個新的世界。這個世界可用佛學(xué)香象渡河截斷眾流來比之。醇士的這個世界是“迥絕”的,“迥”說其遠,是對“時史”的超越;“絕”說其斷,斷的是一切外在的拘限。藝術(shù)的“迥絕處”,就是截斷眾流。它包括兩方面,一是從空間上說的孤。孤和群相對,在中國哲學(xué)看來,群是人的看法,世界的聯(lián)系性存在于人的意識之中,世界本身并沒覺得與他物有聯(lián)系,世界的本來面目就是孤。當(dāng)然這孤并非孤獨感,人的孤獨感,出自人有所依待,但世界本身卻沒有這樣的依待,它的孤是孤迥特立,而不是孤獨感。二是時間上的截斷,沒有了時間之流,三際已破,靜和寂就是截斷時間后所產(chǎn)生的心理感受。靜表面上與喧鬧相對,而所謂歸根曰靜,意思是,在生命的深層,有永恒的寧靜。靜是一種超越的感覺。在寧靜中,懸隔了世界的喧鬧,懸隔了物質(zhì)的誘惑,懸隔了悲欣的感受,所謂靜絕塵氛,將自己和人活動的欲望世界隔開。歸根曰靜的思想說明:我們在靜中體味到本真世界,獲得了終極的意義,在心靈的懸隔之中完成了形上的超越;從林林總總的表象中撤身,在這里和永恒照面。而永恒是一點也不玄妙的事。永恒就是放下心來,與萬物同在。關(guān)于寂,空寂,寂寥,寂寞,死寂,沒有聲響的寂寥,是一個“無聲”的世界,其實不是沒有聲音,而是無聽世俗之音的耳朵,世界照樣是花開花落,云起云收。我們似乎寂寞,但這寂寞就如同上面所說的孤獨一樣,它與凡常的寂寞完全不同。凡常的寂寞,是一種無所著落感,寂寞是尋找一種安頓的家園,寂寞是沒有安慰的空茫世界,忽然如置于荒天迥地之中,突然間面對地老天荒,寂寞就如同那個在古道西風(fēng)中徘徊的游子。寂寞是有所求,有所往,有目的地,有那個微弱的燈光映照著的家等待著。這樣的寂寞是表象的。而在懸隔時間之后,萬物自生聽,太空恒寂寥。這寂寥不是心中有所期待需要安慰,不是心中有目的地需要跋涉,這就是終極的家園,在這家園中似乎撇開了一切安慰和照顧,它是無所等待、無所安慰的,是一個永恒的定在,一個絕對的著落,是生命的永恒錨點。所以這寂寞,空空落落,卻給人帶來絕對的平和。正因此,寂寞之靜,為中國藝術(shù)家喜愛,南田有所謂寂寞無可奈何之境最宜著想,寂寞之境,為藝之極靜。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就是一種寂寞。一丸冷月,高掛天空,就是寂寞。皚皚白雪,綿延無盡,就是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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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 董其昌 吳燕八景圖冊之九峰招隱
無住哲學(xué),是中唐以來影響中國藝術(shù)最為深遠的哲學(xué)觀念之一。無住哲學(xué)一方面強調(diào)隨物遷化,另方面強調(diào)不粘不滯。在佛教,時間沒有實在性,故要超越。龍樹中觀八不有“不來亦不去,不生亦不滅”之說,強調(diào)無生法忍的思想。《維摩詰經(jīng)》說:“我觀如來,前際不來,后際不去,今則不住。”三際皆斷,超越時間。又說:“一切法生滅不住,如幻如電,諸法不相待,乃至一念不住。”一切法相,忽生忽滅,剎那剎那,都無暫住,都無定在,如夢如幻,如忽然電擊,瞬間即過,無一絲停息。念念相住,則落時間羅網(wǎng);一念不生,故而不住。《金剛經(jīng)》也說:“過去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僧肇注云:“過去已滅,未來未起,現(xiàn)在虛妄,三世推求,了不可得。”心法本來沒有住處,所以時間也沒有實在性。《金剛經(jīng)》解釋什么叫“如來”頗有意思:“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如來就是一種不沾滯于時空的無住心態(tài)。《壇經(jīng)》更是以“無住”為立經(jīng)之本,由此闡釋它的無生法忍哲學(xué)。在禪宗看來,時間并沒有動,而是“仁者心動”,才會有時間流動的感覺。心中感到時間流動,就是為時間所使,就是時間的奴隸。不逐四時凋,“性”才能自在顯現(xiàn)。禪宗中有一個智門蓮花的公案,有人問北宋云門宗僧人智門:“蓮花未出水時如何?”智門說:“蓮花。”這僧又問道:“出水后如何?”智門說:“荷葉。”[iv]未出是過去,已出是現(xiàn)在,未出是隱,已出是顯,隱即顯,顯即隱,即現(xiàn)在即過去,自性并沒有改變,時間和空間的變化只是幻象。
在中國哲學(xué)中,超越時間,是克服人類存在脆弱性的重要途徑。超越時間,也就是超越人的局限性。在莊子哲學(xué)中,人是在“轉(zhuǎn)徙之徒”中掙扎的群類,“人生天地之間,如白駒之過隙……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這是人無法擺脫的宿命,人如何保持性靈的平衡,惟有“解其天韜,墮其天袠”——其實就是解除人的物質(zhì)性,解除時空的限制。
人生短暫,轉(zhuǎn)瞬即逝,如白駒過隙,似飛鳥過目,是風(fēng)中的燭光,倏忽熄滅;是葉上的朝露,日出即晞;是茫茫天際飄來的一粒塵土,轉(zhuǎn)眼不見;衰朽就在眼前,毀滅勢所必然,世界留給人的是有限的此生和無限的沉寂,人生無可挽回地走向生命的終結(jié)。人與那個將自我生命推向終極的力量之間奮力回旋,這場力量懸殊的角逐最終以人的失敗而告終,人的悲壯的企慕化為碎片在西風(fēng)中蕭瑟。與其痛苦而無望的掙扎,還不如忘卻營營,所以在莊禪哲學(xué)中,消解時間的壓迫給人帶來的痛苦則成了主旋律。陶淵明說,人“寓形百年,而瞬息已盡”(《感士不遇賦》),時間無情地“擲人去”,宇宙多么廣闊,時間無際,但留給人的是這樣的短暫(“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作為時間的棄兒,人生“流幻百年中”。他說:“黃唐莫逮,慨獨在余”,拯救自己的手就在自身,人不可能與時間賽跑,無限也不可在外在的追求中獲得,那么,就在當(dāng)下,就在此頃,就在具體的生存參與之中,實現(xiàn)永恒吧。“即事如已高,何必升華嵩”,至高的理想就在當(dāng)下的平凡參與之中,就在此刻的領(lǐng)悟之中。“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無生亦無死,此之謂永恒。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v]時間一刻不停地流淌,亙古如斯,而時間背后隱藏的不變因素同樣亙古如常。它是永恒的,不可更易的,青山不老,綠水長流,櫻桃一年一年地紅,芭蕉一度一度地綠。沈周題畫詩所謂“榮枯過眼無根蒂,戲?qū)懲デ耙粯浣丁薄L斓刈云渥冋哂^之,萬物無一刻之停息,而自其不變者觀之,山川無盡,天地永恒,春來草自青,秋至葉自紅。中國藝術(shù)理論認為,與其說關(guān)心外在的流動,倒不如說更關(guān)心恒常如斯的內(nèi)在事實。對永恒的追求是中國藝術(shù)的一大特色。這永恒感是自然節(jié)律背后的聲音,這聲音,只有詩人之耳才能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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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 董其昌 吳燕八景圖冊之舫齋候月圖
二、剎那永恒
蘇州滄浪亭有一小亭,亭廊柱上題有一幅對聯(lián):“未知明年在何處,不可一日無此君。”亭子不大,景致也無特別之處,但這幅對聯(lián)卻令人難忘,只是覺得放在這優(yōu)雅的處所,格調(diào)似過于冷峻。前句是中國詩詞中常見的感嘆,如歐陽修《浪淘沙》詞:“把酒祝東風(fēng),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dāng)時攜手處,游遍芳叢。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這是代未來預(yù)想,今年很好,當(dāng)下很好,但來日如何,明年如何?明年不知流轉(zhuǎn)于何處,時間轉(zhuǎn)瞬即逝,人是未來宴席的永遠缺席者。后一句引東晉王徽之對竹子的感嘆,強調(diào)當(dāng)下此在的感受。兩句又有密切的情感邏輯,正因為我們無法把握未來,正因為必將缺席,我們更應(yīng)該珍惜這當(dāng)下的人生盛宴。這幅對聯(lián)有無奈,但更有驚悟。中國藝術(shù)強調(diào),時間、空間帶給我們的是拘限,超越時空,領(lǐng)略當(dāng)下的圓融。這里含有中國人剎那永恒的思考。
禪家以“萬古長空,一朝風(fēng)月”為妙悟的最高境界,一個悟道者,在一個靜寂的夜晚,享受山間之清風(fēng)、湖上之明月,由當(dāng)下所見一月,想到萬里長空,天下是是處處,都由這一月照耀,由此刻,想到自古以來,無數(shù)人登斯山、登斯樓、望斯月,月還是以前的月,山還是以前的山,江湖還是以前的江湖。萬古的時間和此頃,無限的長空和此在,就這樣交織到一起。這里不是做短長之比、大小之較,也不是強調(diào)聯(lián)想的廣泛和豐富,而是在渺小和無垠、短暫和綿久之間流轉(zhuǎn),作時空的遁逃。強調(diào)妙悟就在當(dāng)下的事實。
被聞一多稱為“泄露了天機”的劉希夷的《代白頭翁》詩云:“古人無復(fù)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fēng)。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詩中表達了在如水的時光中如何抓住一些影象的思考。張若虛以他妙絕人寰的千古叩問震撼著人們的心扉:“江畔何年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而李白一首《把酒問月》傳達了更為放蕩的思考:“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應(yīng)如此。”這些天才詩人幾乎是在神秘的穎悟中,和合物我,齊同古今,萬古同一時,古今共明月。雖短暫并無局限,雖脆弱但并不能隨意摧毀,雖渺小并無缺憾,詩人們在超越中占有了無限,與過去晤談,與未來商兌。正像沈周詩中所說的:“天地有此亭,萬古有此月,一月照天地,萬物輝光發(fā)。不特為亭來,月亦無所私。”(《題天池亭月圖》)在穎悟中頓入了永恒。
《二十四詩品·洗練》云:“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清人張商言說:“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余謂以禪喻詩,莫出此八字之妙。”這兩句是互文,表面的意思是,今日所見之流水、水中之明月,就是亙古以前的流水明月。這是放到永恒處思考當(dāng)下。而另一層意是,過去之流水明月,就在今日此頃我的觀照中,就在我的目前呈現(xiàn),這是強調(diào)永恒就在當(dāng)下。這里突現(xiàn)的正是瞬間永恒的思想。
瞬間永恒是禪宗最深刻的秘密之一,也是中國藝術(shù)的秘密之一。“萬古江山在目前”,大道就在今朝,就在此刻,就在此刻所見的十五圓月。明代心學(xué)家陳白沙說:“道眼大小同,乾坤一螺寄。東山月出時,我在觀溟處。”[vi]關(guān)鍵在于“我在”,此在并不因為過去而失去意義,目前不因為廣遠而喪失可觀之處,此頃我在此處,我就是世界的中心,圓滿而無缺憾,“我在”,世界因而有意義。
松尾芭蕉的詩寫得清新雅凈,意味幽永,他的一首俳句道:“蛙躍古池中,靜潴傳清響。”芭蕉自言其“‘古池’句系我風(fēng)之濫觴,以此作為辭世可也”[vii]。詩人筆下的池子,是亙古如斯的靜靜古池,青蛙的一躍,打破了千年的寧靜,這一躍,就是一個頓悟,一個此在此頃的頓悟。在短暫的片刻撕破俗世的時間之網(wǎng),進入絕對的無時間的永恒中。這一躍中的驚悟,是活潑的,在漣漪的蕩漾中,將現(xiàn)在的鮮活揉入到過去的幽深中去了。那布滿青苔的古池,就是萬古之長空,那清新的蛙躍聲,就是一朝之風(fēng)月。
我嘗模仿漢譯芭蕉詩:“當(dāng)我細細看,呵,一棵薺花,開在籬墻邊”(順便說一句,這譯文真好),將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戲改為:“在東籬下采菊,悠然無意間,呵,我見到了南山。”陶淵明這句詩其實表現(xiàn)的就是這樣的驚悟,在時間突圍成功之后的驚悟。宋代臨濟僧人道燦將其改為:“天地一東籬,萬古一重九”,無限的時間都凝聚于當(dāng)下重九的片刻,浩浩的宇宙都歸于此在的東籬。無限和永恒在此消失了,這也是芭蕉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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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 董其昌 吳燕八景圖冊之城南舊社
在禪宗中,剎那被用為覺悟的片刻,慧能說:“西方剎那間目前便見。”西方就在剎那,妙悟便在此刻。悟在剎那間,并非形容妙悟時間的短暫[viii]。在禪宗以及深受禪宗影響的中國藝術(shù)理論看來,一切時間虛妄不實,妙悟就是擺脫時間的束縛,而進入到無時間的境界中。所謂“透入”(即悟入)之法界,則是無時間的境界。剎那在這里是一個“臨界點”,是時間和非時間的界限,是由有時間的感覺進入到無時間直覺的一個“時機”。迷則累世劫,悟則剎那間。
妙悟中剎那和一般的時間有根本的區(qū)別,一般時間是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一個時間段落,是具體時間。但在妙悟中,剎那卻不具有這種特點,它雖然可以聯(lián)系過去,但絕不聯(lián)系未來,它是一個“現(xiàn)在”,是將要透入法界的“現(xiàn)在”,是將要進入無時間的“現(xiàn)在”。因為悟入的境界是不二的,絕對的,非時非空的。所以,剎那是由有時間到無時間的分界點。石濤說“在臨時間定”,這個 “臨時間”,就是時間的臨界點。所以,禪宗中說妙悟,是在“剎那間截斷”,在忽然的妙悟中,放棄對虛幻不真的色相世界的關(guān)注,放棄起于一念的可能性。剎那的意思在截斷。可見,剎那永恒,并非于短時間中把握綿長的時間,在妙悟中,沒有剎那,也沒有永恒,因為沒有了時間。在剎那間見永恒,就是超越時間。
“無邊剎境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終不離于當(dāng)念”,這是一句在禪門很有影響的表述。其意思是:一念一切念,一月一切月,一時一切時,剎那就是充滿,在時間空間上都沒有殘缺,也沒有遺憾。佛法無邊,真如無對,就在目前。臨濟義玄說:“有心解者,不離目前。”有僧問興善惟寬禪師:“道在何處”,惟寬說:“只在目前。”當(dāng)下即可解會,西方只在目前。
瞬間就是永恒,當(dāng)下就是全部。所謂當(dāng)下,就是截斷時間,當(dāng)下并不是通往過去和未來的窗口,當(dāng)下就是全部,瞬間就是永恒。妙悟只在“目前”。“目前”就空間言。“目前”不同于眼前,“目前”并不是一個區(qū)別此處和彼處的概念,“目前”并不強調(diào)視覺中的感知。“目前”在當(dāng)今學(xué)界常常被誤解為惟目所見,鮮活靈動。其實“目前”不是眼中所“見”,而是心中所“參”,它是直下參取的。萬象森羅在“目前”,并非等于在眼前看到了無限多樣的物。如果這樣理解,那么人仍然沒有改變觀照者的角色,仍然在對岸,沒有回到物之中。實際上,在“目前”中無“目”,也無“目”所見之前;無“目前”之空間。
在一念的超越中,無時間,無空間,故而也無當(dāng)下,無目前,無無邊,無十世。剎那永恒,也就是沒有剎那,沒有永恒。目前便是無限,也就是沒有目前,沒有無限。因為,徹悟中,沒有時空的分際,一切如如;解除了一切量的分別,哪里有時間的短長和空間的小大!
剎那永恒的境界,就是任由世界自在興現(xiàn)。在純粹體驗中,并非脫離外在世界的空茫索求,而是即世界即妙悟。悟后,我們見到一個自在彰顯的世界,它不由人的感官過濾,也不在人的意識中呈現(xiàn)。水自流,花自飄,我也自在。世界并不“空”,只是我的念頭“空”,我不以我念去過濾世界,而是以“空”念去映照世界,這就是“目前”,就是“當(dāng)下”。由此在的證會,切斷時間上的糾纏和空間上的聯(lián)系,直面活潑潑的感相,確立生活自身,看飛鳥,聽雞鳴,嗅野花之清香,賞飛流之濺落,……以自然之眼看,以自然之耳聽,如大梅法常以“蒲花柳絮”來說佛一樣,就是這么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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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 董其昌 吳燕八景圖冊之赤壁云帆
三、靜里春秋
明末大收藏家卞永譽,博物通古,每評畫,多有識見。他評北宋范寬的《臨流獨坐圖》,認為此圖“真得山靜日長之意”。這個“山靜日長之意”蘊涵著中國藝術(shù)的一篇大文章。他突出了“靜“在中國藝術(shù)中的地位。中國藝術(shù)極力創(chuàng)造的靜寂的意象,原是為了時間的超越,在靜中體味永恒。
關(guān)于山靜日長,歷史上曾有熱烈的討論,它始于宋代唐庚(字子西)的一首《醉眠》詩。詩這樣寫道:“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余花猶可醉,好鳥不妨眠。世味門常掩,時光簟已便。夢中頻得句,拈筆又忘筌。”唐子西并不是一位太出名的詩人,但他這首詩卻非常著名,它描繪的是藝術(shù)家期望超越的境界。宋代羅大經(jīng)寫道:“唐子西云:‘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蒼蘚盈階,落花滿徑,門無剝啄,松影參差,禽聲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出步溪邊,邂逅園翁溪友,問桑麻,說粳稻,量晴校雨,探節(jié)數(shù)時,相與劇談一餉。歸而倚杖柴門之下,則夕陽在山,紫綠萬狀,變幻頃刻,恍可人目。牛背笛聲,兩兩來歸,而月印前溪矣。味子西此句,可謂妙絕。然此句妙矣,識其妙者蓋少。彼牽黃臂蒼,馳獵于聲利之場者,但見袞袞馬頭塵,匆匆駒隙影耳,烏知此句之妙哉!”他在唐子西的詩中識得人生的韻味,體會到獨特的生命感覺,他以自己的生命來映證此詩境。真是深山盡日無人到,清風(fēng)麗日亦可人。
時間是一種感覺,陽春季節(jié),太陽暖融融的,我們感到時間流淌也慢了下來。蘇軾有詩謂:“無事此靜坐,一日是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在無爭、無斗、淡泊、自然、平和的心境中。似乎一切都是靜寂的,一日有兩日,甚至片刻有萬年的感覺都可以出來。正所謂懶出戶庭消永日,花開花落不知年。
清代安徽畫派畫家程邃畫山水喜用焦墨干筆,渾淪秀逸,自成一家。他是名揚天下的篆刻大家,融金石趣味于繪畫之中,其畫筆墨凝重,于清簡中見沉厚。上海博物館藏有他的山水冊頁,十二開,這是他84歲時的作品,風(fēng)格放逸。其中一幅上有跋云:“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此二語余深味之,蓋以山中日月長也。”這幅畫以枯筆焦墨,斟酌隸篆之法,落筆狂掃,畫面幾乎被塞滿,有一種粗莽迷朦、豪視一世的氣勢。這畫傳達了藝術(shù)家獨特的宇宙體驗。表面看,這畫充滿了躁動,但卻于躁中取靜。讀此畫如置于荒天迥地,萬籟闃寂中有無邊的躁動,海枯石爛中有不絕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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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 倪瓚 容膝齋圖 74.7x35.5cm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藝術(shù)家山靜日長的體驗,其實就是關(guān)于永恒的形上思考,他們用藝術(shù)的方式思考。倪云林的《容膝齋圖》,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是云林生平的重要作品。此畫的構(gòu)圖并沒什么特別,是云林典型的一河兩岸式的構(gòu)圖,畫面起手處幾塊頑石,旁有老木枯槎數(shù)株,中部為一灣瘦水,對岸以粗筆鉤出淡淡的山影。極荒率蒼老。這樣的筆墨,真要炸盡人們的現(xiàn)實之思,將人置于荒天迥地之間,去體驗超越的情致。一切都靜止了,在他凝滯的筆墨下,水似乎不流,云似乎不動,風(fēng)也不興,路上絕了行人,水中沒了漁舟,兀然的小亭靜對沉默的遠山,停滯的秋水,環(huán)繞幽眇的古木,靜絕塵氛,也將時間懸隔了。此畫之妙在永恒。
倪云林在題錢選《浮玉山居圖》跋中有詩道:“何人西上道場山,山自白云僧自閑。至人不于物俱化,往往超出乎兩間。洗心觀妙退藏密,閱世千年如一日。”山靜日自長,千年如一日,這就是云林理解的永恒,永恒感不是抽象的道、玄奧的終極之理,就是山自白云日自閑,心不為物所系,從容自在,漂流東西,就是永恒。云林有一詩寫道:“逍遙天地一閑身,浪跡江潮七十春。惟有云林堂下月,于今曾照昔年人。”他超越乎兩間,感受到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永恒精神。
中國哲學(xué)強調(diào)于極靜中追求極動,從急速奔馳的時間列車上走下,走入靜絕塵氛的境界,時間凝固,心靈由躁動歸于平和,一切目的性的追求被解除,人在無沖突中自由顯現(xiàn)自己,一切撕心裂肺的愛,痛徹心府的情,種種難以割舍的拘遷,處處不忍失去的欲望,都在寧靜中歸于無。心靈無遷無住,不沾不滯,不將不迎,時間的因素蕩然隱去,此在的執(zhí)著煙飛云散,此時此刻,就是太古,轉(zhuǎn)眼之間,就是千年。千年不過是此刻,太古不過是當(dāng)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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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周 秋山策杖圖
沈周對山靜日長的境界,有很深體會,其詩云:“碧嶂遙隱現(xiàn),白云自吞吐。空山不逢人,心靜自太古。”他在《策杖圖軸》中題詩道:“山靜似太古,人情亦澹如,逍遙遣世慮,泉石是霞居。云白媚涯客,風(fēng)清筠木虛……”沈周一生在吳中山水中徜徉,幾乎足不出吳中,這樣的地理環(huán)境對他的畫也產(chǎn)生了影響。在太湖之畔,在吳儂軟語的故鄉(xiāng),在那軟風(fēng)輕輕弱柳纏綿的天地,藝術(shù)也進入了寧靜的港灣,吳門畫派的靜,原是和他們對永恒的追求有關(guān)。
“馬蹄不到清陰寂,始覺空山白日長”,這是文徵明的題畫詩。作為明代吳門畫派的代表畫家之一,文徵明是一個具有很深哲思的藝術(shù)家,不同于那些只能涂抹形象色彩的畫匠們。他生平對道禪哲學(xué)和儒家哲學(xué)有較深的浸染。文徵明的畫偏于靜,他自號“吾亦世間求靜者”——他是世界上一個追求靜寂的人。為什么他要追求靜寂?因為在靜寂中才有天地日月長。靜寂不僅和外在世界的鬧劇形成對比,靜寂中也可對世間事泊然無著染,保持靈魂的本真。靜寂不是外在環(huán)境的安靜,而是深心中的平和。在深心的平和中,忘卻了時間,藝術(shù)家與天地同在,與氣化的宇宙同吞吐。他說,他在靜寂中,與水底行云自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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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征明 真賞齋圖局部
《真賞齋圖》是文徵明的代表作品之一。真鑒齋是他一位朋友藏書會客之所,他八十歲時,畫過此圖,此圖今藏上海博物館。八年后,又重畫此圖,該圖今藏國家博物館。后者雖然筆法更加老辣,但二畫形式上大體相似,表現(xiàn)的境界也大體相同。在他的暮年,似乎通過這樣的圖來思考宇宙和人生。八十八歲所作的這幅《真賞齋》,畫茅屋兩間,屋內(nèi)陳設(shè)清雅而樸素,幾案上書卷陳列,兩老者坐對相語。正是兩翁靜坐山無事,靜看蒼松繞云生。門前青桐古樹,修篁歷歷,左側(cè)畫有山坡,山坡上古樹參差,而右側(cè)則是大片的假山,中有古松點綴,細徑曲折,苔蘚遍地。所謂老樹幽亭古蘚香,正其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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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惲壽平 雙清圖軸紙本88.5x54北京故宮
中國藝術(shù)有追求靜凈的傳統(tǒng),這方面的理論很豐富。清惲南田甚至以“靜凈”二字來論畫。他說:“意貴乎遠,不靜不遠也。境貴乎深,不曲不深也。一勺水亦有曲處,一片石亦有深處。絕俗故遠,天游故靜。”什么叫做天游?天游,就是儒家所說的上下與天地同體,道家所說的渾然與造化為一。天游,不是俗游,俗游是欲望的游,目的的游,天游,是放下心來與萬物一例看。對此境界,南田曾有這樣的描繪,目所見,耳所聞,都非吾有,身如槁木,迎風(fēng)蕭寥,傲睨萬物,橫絕古今。真是不知秦漢,無論魏晉了。在靜中“天游”,便有了永恒。
笪重光《畫筌》說:“山川之氣本靜,筆躁動則靜氣不生;林泉之姿本幽,墨粗疎則幽姿頓減。”王石谷和惲南田注曰:“畫至神妙處,必有靜氣。蓋掃盡縱橫馀習(xí),無斧鑿痕,方于紙墨間,靜氣凝結(jié)。靜氣,今人所不講也。畫至于靜,其登峰矣乎。”為什么將靜視之為藝術(shù)之登峰極境,就在于一切外在世界“本靜”、“本幽”,這是老子“歸根曰靜,靜曰復(fù)命”哲學(xué)思想的體現(xiàn)。我們說“幽深遠闊”的生命精神,就是就“性”上“本”上而言的。它是超越時空的生命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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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惲壽平 晴川攬勝圖 絹本 112x39.1遼博
南田的畫以靜凈為最高追求。上海博物館藏有南田仿古山水冊頁十開,其中第十開南田題云:“籟靜獨鳴鶴,花林松新趣。借問是何世,滄洲不可度。毫端浩蕩起云煙,遮斷千峰萬峰路。此中鴻蒙猶未開,仙人不見金銀臺。冷風(fēng)古樹心悠哉,蒼茫群鳥出空來。”南田在畫中感受不知斯世為何世的樂趣。他說:“十日一水,五日一石。造化之理,至靜至深。即此靜深,豈潦草點墨可竟?”他于此得永恒之生命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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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 · 范寬 溪山行旅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中國藝術(shù)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為了諦聽這永恒之音的。如山水畫,五代北宋山水畫的傳統(tǒng)充滿了荒天邃古之境,看看荊浩的《匡廬圖》、范寬的《溪山行旅圖》,就使人感覺到,這樣的山水“總非人間所有”,紛擾的塵寰遠去,喧囂的聲音蕩盡,這是一片靜寂的、神秘的天地。傳說唐末五代的荊浩,隱居太行山之洪谷,于禪理尤有會心,當(dāng)時鄴都青蓮寺大愚和尚向他求畫,并附有一詩云:“六幅故牢建,知君恣筆蹤,不求千澗水,止要兩株松。樹下留盤石,天邊縱遠峰。近巖幽濕處,惟藉墨煙濃。”荊浩心領(lǐng)神會,作大幅水墨山水,并附詩一首:“恣意縱橫掃,峰巒次第成。筆尖寒樹瘦,墨淡野云輕。巖石噴泉窄,山根到水平。禪房花一展,兼稱空苦情。”荊浩畫的就是靜寂神秘的山水,峰巒迢遞,氣氛陰沉,寒樹瘦,野云輕,突出深山古寺的幽岑冷寂氣氛。荊浩所畫的這幅圖今不見,從其流傳《匡廬圖》中也可看出他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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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浩 匡廬圖
四、亂里世界
中國藝術(shù)不但以靜寂之境界來超越時間,還以對人們習(xí)以為常秩序的破壞來實現(xiàn)這種超越。藝術(shù)家為了建立自己的生命邏輯,盡情地“揉搓”時間,打破時間節(jié)奏,嘲弄時間秩序,以不合時來說時,以不問四時來表達對時間的關(guān)注,以混亂的時間安排來顯現(xiàn)他們的生命思考。禪宗中有這樣一首頌:“時時日日,日日時時,七顛八倒,孰是孰非?”[ix]七顛八倒就是這類時間觀的特征。
一個僧人問北宋興元府青悍山和尚“如何是白馬境”?此和尚回答道:“三冬花木秀,九夏雪霜飛。”[x]這里就是四季顛倒,時間亂置。有個弟子問汝州歸省:“如何是佛法大意?”這位禪師回答說:“日午打三更,石人傾耳聽。”[xi]石人是沒有耳朵的,同樣三更不可能出現(xiàn)在日午。但在禪者的狂悟中卻可以存在。有個僧徒問唐代池州魯祖山寶云禪師“如何是高峰孤宿底人”,寶云說:“半夜日頭明,日午打三更。”[xii]佛眼禪師還給弟子講過“一葉落,天下春”的話題。古語有所謂“一葉落,天下秋”,但這里秋則變成了春,一字之換,在禪者看來,換的是一種思維,一種新的生命觀念。禪者重新設(shè)置傳統(tǒng)的論題,就是要人們換一副衷腸來關(guān)心理性背后的活潑潑的世界,那個長期以來被人們忽視的事實。
持此非時間觀念的人以為,尋常人心靈被時間“刻度化”了,或者用現(xiàn)代的術(shù)語說,被時間“格式化”了。人們被關(guān)在時間的大門之內(nèi),并不是時間強行將我們關(guān)在其中,而是我們對時間的過于沉迷所造成的。四時,十二月,二十四節(jié)氣,七十二候,每日十二時辰,每個時辰中的分分秒秒,從中國文明發(fā)展的歷史可以看出,時間的劃分越來越細,生命的展開被打上越來越細密的刻度,這一刻度只不過丈量出人生命資源的匱乏,彰顯出人生命的壓力。時間成了一道厚厚的屏障,遮擋著生命的光亮。所以在時間上“七顛八倒”,就是捅破這一屏障,去感受時間背后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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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 芭蕉竹葉圖
中國藝術(shù)史上關(guān)于雪中芭蕉的爭論就與此有關(guān)。佛經(jīng)中就有“雪中芭蕉”“火里蓮花”[xiii]的比喻。明李流芳詩云:“雪中芭蕉綠,火里蓮花長”[xiv],談的就是此事。據(jù)宋沈括《夢溪筆談》卷十七載:“書畫之妙,當(dāng)以神會,難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觀畫者,多能指摘其間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奧理冥造者,罕見其人。如彥遠《畫評》言王維畫物,多不問四時,如畫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蓮花同畫一景。予家所藏摩詰畫《袁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應(yīng)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論也。謝赫云:‘衛(wèi)協(xié)之畫,雖不該備形妙,而有氣韻,凌跨群雄,曠代絕筆。’又歐陽文忠《盤車圖》詩云:‘古畫畫意不畫形,梅詩詠物無隱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此真為識畫也。”王維曾作有《袁安臥雪圖》,其中有雪中芭蕉的安排。另外,宋詩人陳與義深解禪理,又有所謂夏日梅花的描寫,后人有詩寫道:“雪里芭蕉摩詰畫,炎天梅蕊簡齋詩”。
對此,學(xué)界有兩種觀點。朱熹說:“雪里芭蕉,他是會畫雪,只是雪中無芭蕉,他自不合畫了芭蕉,人卻道他會畫芭蕉,不知他是誤畫了芭蕉。”宋黃伯思《東觀余論》則不同于此種觀點:“昔人深于畫者,得意忘象,其形模位置有不可以常法論者……如雪蕉同景,桃李與芙蓉并秀,或手大于面,或舟闊于門。”王士禎以“大抵古人詩畫只取興會神到”來釋此。黃伯思、王士楨的觀點是符合事實的,而朱熹的解說卻有囿于“常法”之嫌。
《冷齋夜話》說:“詩者,妙觀逸想之所寓也,豈可限以繩墨哉?如王維畫雪中芭蕉,詩眼見之,知其神情蟄寓于物,俗論則以為不知寒暑。”從邏輯的角度看,雪中芭蕉之類的描寫顯然是荒誕不經(jīng)的,但從“妙觀逸想”的角度看,卻又深有理趣。因為藝術(shù)是詩的,詩是心靈之顯現(xiàn),詩不一定要打破外在世界的秩序,但為了表達超越的用思,對時空的顛倒又并非“匪夷所思”。藝術(shù)家要通過破壞原有的時間邏輯,建立一種生命邏輯。
古代中國有一個美妙的傳說,說是有一位神人,叫安期生,一日,大醉,以墨灑于石上,于是石上便有絢爛的桃花。據(jù)說很多畫家仿照此神人之法。石上的絢爛,是永恒的絢爛,在生命的沉醉中,無處不有桃花的燦爛。海枯石爛,桃花依然。桃花依舊笑東風(fēng),是一個永恒的期許。
在中國古代,“不問四時”已然成為一種流行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方式。如在中國繪畫中,自然時間常常被畫家“揉破”,唐代的張詢畫“三時山”[xv],他將一天早中晚三時所見山景放到同一畫面中來表現(xiàn)。宋代王希孟有《千里江山圖》,在這幅壯闊的畫面中,囊括了四時之間的不同山水形態(tài),沒有一個時間點,它要陳述的是畫家對山水的感覺世界。揚州個園中的四季假山則更是一個典型。
在中國,攪亂時間節(jié)奏往往和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造精神聯(lián)系在一起。明末畫家陳洪綬是一位有個性的畫家,長于人物和花卉。他的畫多是對人的生命的感喟。畫家的至友周亮工說,陳洪綬不是一為畫師,而是大覺金仙。所謂大覺金仙,就是光輝燦爛的覺者。他覺悟了別人所不能覺者,或所未覺者。他的畫具有很強的裝飾味,他的裝飾目的不在于和諧,不在于美,而在于深心中的體驗。他將這個戲劇化的人生放大著看,夸張著看,他將短暫而脆弱的人生超越著看,通透著看,他睜著一雙醉眼,將一些不相干的對象撮合到一起,他憑著那份狂勁,將平常的存在扭曲,再扭曲。他最喜歡的就是揉破時間的節(jié)序,將不同時間中出現(xiàn)的物象置于一體,表達他獨特的思考。他的畫似乎只對永恒感興趣,他在永恒中思考著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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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陳洪綬 仙人獻壽圖
陳洪綬的人物畫構(gòu)圖簡潔而寓意深刻。他對人物活動具體場景的細節(jié)不感興趣,幾乎省略了絕大多數(shù)與人物活動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往往精心選擇幾個重要的物品,如假山、花瓶,花瓶中所插的花也經(jīng)過特別的選擇,再經(jīng)過夸張和變形,突出他要表達的內(nèi)涵。陳洪綬的畫中大量地出現(xiàn)王維雪中芭蕉式的描寫,將不同時期的物品放到一起,時間和空間從來不是限制他的因素,他的畫只在乎表達自己的體驗世界。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在陳洪綬畫面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花瓶中,總是少不了梅花和紅葉,紅葉時在秋末,梅花乃在冬末春初,但陳洪綬毫不在乎它們不符合時間的節(jié)序。他只在乎他所要表現(xiàn)的內(nèi)涵,梅花象征高潔,而紅葉象征著歲月飄零,時光是這樣輕易地將人拋棄,而人卻執(zhí)著地留連著生命的最后燦爛。而花瓶是銹跡斑斑,它從蒼莽中走來。在這里,亙古和當(dāng)下,深秋和春初,就這樣揉搓到一起,如現(xiàn)藏于揚州博物館的《聽吟圖》,是作者甲申之后的作品。此圖畫兩人相對而坐,一人清吟,一人側(cè)耳以聽。清吟者的旁邊以奇崛之樹根奉著清供,幽古的花瓶中有梅花一枝,紅葉幾片,紅葉和寒梅也放到了一起。聽者一手拄杖,一手撐著樹根。其畫高古奇崛,不類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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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陳洪綬 斗草圖絹本設(shè)色134.3x48遼博
五、古意盎然
陳洪綬用他的畫傳達對永恒的思考,他的畫充滿了蒼古的意韻。其實,中國藝術(shù)具有一種普遍的“好古”氣息,如在藝術(shù)題跋中,經(jīng)常使用古雅、蒼古、渾古、醇古、古莽、荒古、古淡、古秀等來評價藝術(shù)作品。如在中國畫中,林木必求其蒼古,山石必求其奇頑,山體必求其幽深古潤,寺觀必古,有蒼松相伴,山徑必曲,著蒼苔點點。中國畫中習(xí)見的是古干虬曲,古藤纏繞,古木參天,古意盎然。中國園林理論認為,園林之妙,在于蒼古,沒有古相,便無生意。中國園林多是路回阜曲,泉繞古坡,孤亭兀然,境絕荒邃,曲徑上偶見得蒼苔碧蘚,班駁陸離,又有佛慧老樹,法華古梅,虬松盤繞,古藤依偎。如在書法中,追求高古之趣蔚為風(fēng)尚,古拙成了書法之最高境界,等等。
有的人說這是中國崇尚傳統(tǒng)的文化風(fēng)尚所使然,其實這是誤解。這里所說的“古”,不是古代的“古”,崇尚“古”,不是為了復(fù)古,它和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之類的復(fù)古思潮是不同的,那是以古律今,或者以古代今,而這里是無古無今,高古,是要通過此在和往古的轉(zhuǎn)換而超越時間,它體現(xiàn)的是中國藝術(shù)家對永恒感的思考。
通過對“古”的崇尚達到對自然時間的超越,顯現(xiàn)頓悟境界時間無對、不二的特點(古與“今”對);由對“古”的崇尚達到對表象世界的超越,將人興趣點由俗世移向宇宙意識之中(古與“元”對);由對“古”的崇尚達到對事物發(fā)展階段的超越,將人的心靈從殘缺的遺憾轉(zhuǎn)向大道的圓融中(古與“老”對);由對“古”的崇尚達到對在在皆住的思維的超越,將茂古蒼渾和韶秀鮮活相照應(yīng),打破時間的秩序,使得亙古的永恒就在此在的鮮活中呈現(xiàn)(古與“秀”對)。中國藝術(shù)家在“古”上做出了大文章,“古”成了永恒的代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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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陳洪綬 荷花鴛鴦圖
《二十四詩品》有《高古》一品,其云:“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蹤。月出東斗,好風(fēng)相從。太華夜碧,人聞清鐘。虛佇神素,脫然畦封。黃唐在獨,落落玄宗。”
高則俯視一切,古則抗懷千載。高古,就是抗心乎千秋之間,高蹈乎八荒之表。高古就是超越之境。高說的是空間超越,古說的是時間超越。高與卑對,古與俗對。崇尚高古就是超越卑俗和此在。在此品中,作者強調(diào),若要悟入,需要“虛佇神素,脫然畦封”,要從“封”——人所設(shè)置的障礙中超越而出。此時,好風(fēng)從心空吹過,白云自在繾綣,我成了風(fēng),云,成了天雞的伙伴,成了明月的嬌客。所以此一境界獨立高標(biāo),在時間上直指“黃唐”,在空間上直入“玄宗”,超越了時空,在絕對不二的境界中印認。
這種尚古趣味在世界藝術(shù)史上是罕見的,它源于一種深沉的文化沉思。立足于當(dāng)下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卻將一個遙遠的對象作為自己期望達到的目標(biāo)。在此刻的把玩中,卻將心意遙致于莽莽蒼古,就是要在現(xiàn)今和莽遠之間形成回味無盡的“回旋”。中國藝術(shù)家喜歡這樣的“道具”:蒼苔訴說的是一個遙遠的世界;頑石如同《紅樓夢》中的青梗峰中出現(xiàn)的遠古時代留下的奇石一樣,似乎透露出宇宙初開的氣象;如鐵的古樹寫下的是太古的意韻;而古藤訴說的那個難以把捉的永恒世界……這些特殊的對象,將人的心靈由當(dāng)下拉下莽莽遠古。此在是現(xiàn)實的,而遠古是渺茫迷幻的;此在是可視的,而遙遠的時世是迷茫難測的;俗世的時間是可以感覺的,而超越的神化之境卻難以把捉。獨特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將人的心靈置于這樣的流連之間,徘徊于有無之際,斟酌于虛實之間,展玩于古今變換中,而忘卻古今。古人有所謂“抗心乎千秋之間,高蹈于八荒之表”正是言此[xvi]。這里的“抗”,就是“回旋”,一拳古石,勾起人遙遠的思慮;一片濕漉漉的蒼苔提醒人曾經(jīng)有過的過去,藝術(shù)家通過這樣的處理,一手將亙古拉到自己的眼前,將永恒揉進了當(dāng)下的把玩之中。“炸”盡人的現(xiàn)實之思,將心靈頓入永恒的寂靜之中。
南宋蕭東之《古梅》詩有句云:“百千年蘚著枯樹,一兩點春供老枝。絕壁笛聲那得到,只愁斜日凍蜂知。”這詩受到人們的喜愛,它傳達的哲思與芭蕉的俳句“蛙躍古池中,靜潴傳清響”很相似,都是將當(dāng)下此在的鮮活揉進往古的幽深之中去。
頗有意味的是,在中國藝術(shù)中,常常將“古”與“秀”結(jié)合起來。如清盛大士《溪山臥游錄》評明末畫家惲向山曰:“蒼渾古秀”;周亮工《讀畫錄》評陳洪綬畫:“蒼老潤潔”,認為作畫“須極蒼古之中,寓以秀好”;清王昱《東莊論畫》認為作畫應(yīng)“運筆古秀”。在中國藝術(shù)中,可謂扁舟常系太古石,綠葉多發(fā)荒率枝。藝術(shù)家多于枯中見秀用思。如一古梅盆景,梅根形同枯槎,梅枝虬結(jié),盆中伴以體現(xiàn)瘦、漏、透、縐韻味的太湖石,真是一段奇崛,一片蒼莽,然在這衰朽中偶有一片兩片綠葉映襯,三朵四朵微花點綴,別具風(fēng)致。像蘇軾所說的“生成變壞一彈指,乃知造物初無物”[xvii]。那些枯木兀然而立,向蒼天陳說著它們也有一段燦爛的過去。就像禪宗的古德所說的“雪嶺梅花綻”,無邊的白雪,紅梅一點,此即其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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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端 秋江泛舟圖 波士頓美術(shù)館藏
中國藝術(shù)家將衰朽和新生殘酷地置于一體,除了突顯生命的頑強和不可戰(zhàn)勝之外,更重要的則在于傳達一種永恒的哲思。打破時間的秩序,使得亙古的永恒就在此在的鮮活中呈現(xiàn)。藝術(shù)家在其中做的正是關(guān)乎時間的游戲,古是古拙蒼莽,秀是鮮嫩秀麗,古記述的是衰朽,秀記述的是新生,古是無限綿長的過去,秀是當(dāng)下即在的此刻。似嫩而蒼,似蒼而嫩,將短暫的瞬間揉入綿長的過去,即此刻即過去,也即無此刻無過去。同時,在蒼古之中寓以秀麗,秀麗一點,蒼莽漫山,一點精靈引領(lǐng),由花而引入非花,由時而引入非時,由我眼而引入法眼,念念無住,在在無心。這正是中國藝術(shù)最精微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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