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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廠的煙囪還在冒煙兒的那些年,我有幸被酒廠挑選為臨時踩曲工。那年,我十八歲,農村人讀書晚,剛剛初中畢業。我的推薦人是我的遠房表叔,他是酒廠制曲車間的主任,也是酒廠出了名的炒曲師傅,他姓莫,外號驢脾氣。
制曲這行工藝是酒廠最原始,最笨重,最神秘,又最具有音樂感和畫面感的技術活兒,現在說文雅點兒,稱得上是傳統工藝和現代文明巧妙結合的典范。
走進制曲車間,我才知道,和我一起進廠的還有十四個與我年齡不相上下的毛頭兒小伙子,他們和我一樣,都是被招來踩曲的。并且,我也才知道,制曲車間里根本沒有什么車,也沒有女人,只有二十四個男人組成的笨拙的人工勞動,其中,送料工兩人,上料工一人,炒曲師傅兩人,裝曲工兩人,踩曲工十五人,晾曲工兩人。需要說明的是,制曲車間只有兩個炒曲師傅,因資格老,又因炒曲時溫度高,消耗的體力比較大,他倆上班時可以輪換休息。其余工種都是一桿子插到底,若沒有特殊情況,上班時間一般沒有休息,最忙乎的當然要數踩曲工。
上模,踩模,下模,翻板是踩曲工的工作標配。上班后,只聽到回應“吼”的“哈啊”聲,和腳板子踩在曲模上或水泥地上發出的啪啪啪的皮肉聲。暗褐色的曲泥在腳板子底下的曲模中伴著人體的壓力浸潤著,舒展著,由散而連,由生變“熟”,最終被踩成了一個活性的整體。那時,我們每周只踩一次曲,都是晚上,都是在燈光下,其余大部分時間我們在廠里其它部門做雜工。
不得不承認,踩曲最看重的是時令。每年五月端午節過后才開始踩曲,具體時間由廠部根據用曲進展情況臨時決定,一般都是事先通知,晚上大家在廠職工食堂飯廳集合。一人發一個半斤重泡呼呼的老酵饅頭,一碗粉條湯,有時里面還會漂出幾星星薄薄的肉片兒。大家吃飽喝足之后小跑步進入澡堂洗澡,洗完澡趕緊換上工作服,再赤著腳順著水泥路小跑步進入車間,然后,在門后鋪在地上的舊麻袋上擦拭幾下腳底的灰塵,最后進入各自的崗位。
在我的記憶中,踩曲車間是由好幾間連在一起的青磚黑瓦的高房子組成,水泥地面,大窗子,大門框,前后通風,靠著門口有一個灶臺,灶臺中央固定著一口往外傾斜的大鍋,這就是酒廠出酒的技術核心所在——炒曲臺。炒曲臺的灶門和煙囪都在屋外,有兩個專門的鍋爐工看管,不屬于踩曲車間的編制。從里面看,車間的墻和灶臺完全連在一起,只是往外凸出了一個小小的臺面。每次開工前,我表叔把手中能裝兩斤多茶水里面滿是黑乎乎茶垢的搪瓷缸往臺子上一放,總愛背靠著灶臺咧開嘴巴,露出發黑的牙齒,用嘶啞的聲音給大家來上幾句開場白:大家都聽好啰,啊,踩曲踩曲,不踩不曲。耳要聰,眼要尖,手要快。“吼”——推,“哈啊”——翻......
我表叔邊說邊繪聲繪色地做著“推和翻”的動作。大家立即各就各位,嚴陣以待,挺起腰板兒,齊聲回應:耳要聰,眼要尖,手要快。“吼”——推,“哈啊”——翻.....
這是行話,也是踩曲工作的口訣或流程,外行人聽后一般都是云里霧里,若聽天書,只有內行人才能心領神會,感悟至深。
很快,隨著一聲“闖呦——”音落,兩個脖子上搭著白色毛巾的送料工各人推著一輛裝滿曲料的木制板車相繼進入車間。
表叔不緊不慢地系上麻袋片子做成的圍腰子,然后用手摸了摸炒鍋的溫度,感覺可以了,就高聲喊:各就各位——開始——上料——
上料工趕緊用木锨把曲料從板車上送進炒鍋。表叔挽挽袖子,叉開腿腳,把雙手插入鍋中曲料里面上下翻炒,曲料伴著表叔的手動在鍋中花樣飄飛,整個車間煙霧裊裊,開始漂浮著濃濃的曲香味兒。下游的裝料工和我們踩曲工,以及后面的晾曬工見此情景馬上繃緊神經,如臨大敵,自覺進入高度的“戰備狀態”。
炒好一鍋曲料,驗好溫濕度,表叔就用刮子把鍋里熱氣騰騰的曲料刮出炒鍋。兩個裝曲工趕緊趁熱把曲料裝進楸木做成的長方形的模子中。然后“吼”地一聲,把裝滿曲料的模子沿水泥地面往右使勁兒一推。右邊排在最前面的踩曲工聽到“吼”聲后,一步登上模子開始赤腳踩曲,等裝曲工裝完下一模發出又一次“吼”聲的時候,先前的踩曲工從模子上退下,彎腰“哈啊”一聲用手把踩罷的模子翻給下一個人,下一個人趕緊上前一步踩上模子開始踩模子的另一面。這樣從左到右流水線作業,順次往下推。一模曲料經過十五個人正反兩面反復踩踏,曲料由散變粘,被踩踏得油光發亮,直至第十五個人踩畢翻板,曲模和曲料自然分離,才算結束,進入下一個晾曲層序。
當時誰也記不清裝曲工一個晚上會“吼”出多少次,更記不清十五個踩曲工一個晚上會“哈啊”出多少次,這一切就像一個迷人的神話故事,在“吼”和“哈啊”的提醒和喊叫中,經千萬次用心,用腳,用力踩踏,曲料從毛坯漸漸成熟為曲泥,經發酵和自然晾曬,最后成為酒曲,完成了從一個神話到另一個神話的轉變。
時間很快就到了改革開放后的第二個年頭。酒廠的老廠長在出差途中不幸病逝。縣里從政府辦公室臨時下派來一位新廠長,名叫蔣鼎新。蔣廠長戴著眼鏡,看上去溫文爾雅,開會講話一套一套的,聽起來很有水平,也很有大局意識,但在生產上卻是個不折不扣的門外漢。新官伊始,總會別出心裁,弄出些新花樣兒,蔣廠長提出了“產量翻翻”的口號。按理說,這個口號沒毛病,照著這個口號往下走,應該首先考慮擴大蒸酒窯子和銷售市場,再增加制曲量,而這位蔣廠長“殺豬殺尾巴”當時不知咋想的,也許是急功近利,也許是便于推算和賬面上數字好看,他居然在沒有擴大蒸酒窯子和銷售市場的情況下,下達指令盲目增加制曲量,來了個“懸空倒掛”。于是,我們從一周踩一次曲,增加到一周踩兩次曲,甚至三次。并且,蔣廠長還為我們車間重新定做了一批嶄新的曲模子。我表叔對這種明顯本末倒置的安排打心眼兒里瞧不起,并帶有抵住情緒,當他看到工人們搬來一大堆新模子的時候眼睛都氣綠了,他拿起一個新模子掂了掂,隨手像扔爛茄子一樣把它扔進垃圾堆,然后咧了咧嘴,露出發黑的牙齒,憤憤地說:水貨!這東西咋能用?一踩就炸!扔掉,全部扔掉!
問題很快反映到經營廠長田秀生那里,田秀生是個和事佬,說話一臉笑,他知道我表叔是個驢脾氣,弄不好會整出事兒來,于是他就來到制曲車間化解矛盾,用息事寧人的口氣說:嘿嘿,老莫,算了,算了,你是個明白人,還是睜一只眼兒,閉一只眼兒,將就著用吧。
將就著用?踩曲是將就的事兒嗎?你看看,他們怎樣在指揮生產?你再看看,他們都用了些啥木料?踩炸了咋辦?扎到工人腳了咋辦?產品不合格咋辦?我表叔脖子一硬,連續問了幾個“咋辦”,根本沒有妥協就范的意思。
田秀生被問得滿臉通紅,但還是苦口婆心地說:嘿嘿,老莫,人家才來,對廠里的工作不太熟悉,錯誤難免嘛。嘿嘿,再說,人家也不知道曲模子要用楸木做,情有可原嘛。
情有可原?人活在世上,每個人不知道的事兒多著嘞,難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問嗎?我看,這就是官僚主義!剛上陣,便哇哩哇啦,不可一世!沒有初一,就想過初二?這樣下去,整個酒廠都得喝西北風!表叔不服,犟得面紅耳赤。
田秀生無奈,又怕我表叔驢脾氣繼續發著,惹出麻煩,弄得蔣廠長面子難堪,不好下臺,只好想出了一個疏導的辦法,以廠里準備改造蒸酒窯子為由,派技術人員出門考察,以此支開我表叔。我表叔雖然知道這是在玩調虎離山,但考慮到廠里的蒸酒窯子確實容量小,設備老化,確實急需要改進擴大,走出去,瞅一瞅,開開眼界,對酒廠今后的發展也許是件好事兒,于是就勉強同意了廠里的安排。
表叔走后的第二天,那批新做的曲模子就被全部投入使用,也就在那天晚上,新模子被我們十五人踩炸了一半,其中的一個被踩炸后,木楔子還扎進了工人的腳板兒,弄得鮮血淋漓。
這次事件雖然不大,但動搖了蔣廠長在酒廠工人們心目中的地位。加上這年冬天蔣廠長和酒廠年輕的女會計在辦公室搞男女關系被保衛科的人逮了個正著,導致上面主管部門決定對酒廠領導班子大整頓,大換血。我表叔因為人正直和出色的技術被廠廣大職工推舉為代理廠長。
有人說,我表叔的這個代理廠長是明白人撿了個面南瓜。嘿嘿,不得不承認,這話說得恰切,實在!當時的酒廠被蔣鼎新一伙人弄得烏煙瘴氣,工人們怨聲載道,消極上班,積極謀私,偷酒的,偷曲的,遲到的,早退的,混天天的,比比皆是,生產和銷售幾乎到了瀕臨崩潰的邊沿。主管部門急于想出手拯救,但憑他們的作風和眼力,想在他們身邊短時間內找出一個有魄力、懂技術、能吃苦,能夠力挽狂瀾的人,確實很難!再加上蔣鼎新的前車之鑒,有誰還愿意來收拾這個爛攤子?于是,指派成了問題,被指派也成了問題,倒逼無奈,職工選舉這個沒有辦法的辦法就成了有效的辦法。
我表叔走馬上任,制曲車間就少了一個炒曲師傅。咋辦?從下往上,一級一級地倒著往前攆,選一個裝曲工接替炒曲師傅,再選一個踩曲工接替裝曲工。如此一來,踩曲拔了個蘿卜就空出了一個坑兒。
讓大家都沒有想到的是,空出的這個坑兒竟然留給了全酒廠出了名的“秀才”朱福生。
大家都疑惑,咦,這不是大炮打蚊子——大才小用了嗎?
我單獨問過我表叔,朱福生從蒸酒車間調到灌裝車間當主任干得好好的,干嘛要把他從灌裝車間調到制曲車間來踩曲?我表叔若有所思地說:要想懂行,必須在行。我知道,表叔的心思只說出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只有由我自己去想,去悟。可讓我不明白的是,踩曲不就是動動手腳、喊喊“吼”“哈啊”嗎?能從中懂個啥行?
我表叔見我一臉懵逼,接著說:有福啊,你聽說過沒?腳踩三年曲,就能當經理。哎吆我的媽呀,這,哪兒是哪兒啊?越說越玄乎!當時我甚至懷疑表叔當了代理廠長也開始打起了官腔兒!
可接下來的事實徹底顛覆了我的認知。不得不承認,朱福生這小子不愧為“秀才”兩個字兒,真有兩把刷子。他到制曲車間后,首先把屋外的兩個鍋爐工歸并到制曲車間,他說,這是變兩張皮為一張皮。然后,他身體力行,把自己安排到接曲踩模的第一位,也就是十五個踩曲人當中緊挨著裝曲師傅的那個人。他把我安排到踩曲的最后一個人,也就是緊挨著晾曲工的那個人。他還要求大家步調一致,喊聲一致,下模,先下左腳,上模,先上右腳,翻模的時候,左手扣著曲模的左邊幫子往上抬,右手搭在曲模的右邊幫子往下壓,順勢把“啊哈”兩個字兒用快速連貫的聲音喊出來,并且不能讓人聽出喊的是兩個字兒,只能讓人聽出喊的是完整的一個字兒。
雖然他只是規范調整了這些小小的細節,但讓人感覺到干活的時候一下子自然了許多,順暢了許多,輕松了許多。
更讓人嘆服的是,朱福生還把踩出的曲磚按順序編成了號,每天進出都有記錄,從根本上杜絕了丟曲的現象。這些措施,如果放到現在,也許算不了什么,但在那個年代真的算得上是少有的改革之舉。我表叔為此經常在大會小會上表揚朱福生,說他人年輕,愛動腦子,善于在工藝和細節上做文章,是一塊釀酒的好料子。就憑這些話,我猜想,朱福生這小子,往后必受重用。
果然,這年冬,正是酒廠往外出酒的最佳季節,田秀生退居二線,任廠工會主席,朱福生被廠里破格提拔任命為經營廠長,主管供銷,成為了我表叔的左膀右臂。
朱福生臨走的時候,他把我喊到一旁,笑著問我:趙有福,你知道我為啥把你放在踩曲工的最后嗎?我搖搖頭兒,表示不知道。朱福生以一個同事的口氣一本正經地告訴我說,你天生是個“鴨子腳”,腳板兒是平的,缺乏向下的勾勁兒,這種腳最適應放在踩曲最后給曲磚打光。
嗬,還有這事兒!這么說,歪打正著,我的“鴨子腳”正好派到點子上了!趙有福啊,趙有福,你自己是“鴨子腳”,你自己咋不知道?我驚嘆之后,趕緊脫下鞋子,翻起腳板兒定睛一看,呀,還真是!
我不得不服氣我自己,在踩曲的最后一個崗位上,我用“鴨子腳”一踩就是十幾年。這期間,我見證了我們酒廠在我表叔的帶領下經過廣大職工的共同努力怎樣走出困境,怎樣突飛猛進,怎樣把產量和利潤翻了好幾翻的歷史。這期間,我表叔從代理廠長轉正為正式廠長,成為全國勞模。我也從一名臨時工,轉為正式工。后來企業改制,我表叔告老還鄉。朱福生買斷經營,成了酒廠的法人。
接下來,制曲車間被砍了,發酵車間也被砍了,蒸酒車間被砍得只剩下了一個空殼兒,好像專供外人看的,而灌裝車間卻由一個發展到幾個,銷售科更是高歌猛進,從幾個人的小團隊發展到幾十個人的大團隊。當時我就納悶兒,沒有制曲,看不到發酵,沒有蒸酒,看不到冒煙兒,哪來的罐裝?哪來的銷售?哎呀,怨我一孔之見,孤陋寡聞,后來我才知道,廠里從外地花高薪請來了一個品酒師和兩個勾兌師替代了我們。廠里所出的酒幾乎都是從外地購回食用酒精經勾兌加工而成。
接下來的情形就像大浪淘沙,我們踩曲人被徹底清場。
那天,我從廠部辦完買斷手續,拿著三萬塊錢的買斷款正準備離去,朱福生把我叫到廠長辦公室對我說,有福啊,我打算把你留下來,返聘到銷售科去推銷酒,你看咋樣?
我望著曾經非常熟悉,并且在心里非常敬佩,現在卻有些陌生的朱福生,不,應該叫朱廠長,心情復雜地說,朱廠長啊,我趙有福的底細你是知道的,老實巴交,沒啥能耐,前些年,多謝表叔和大家抬愛,憑著一雙“鴨子腳”靠踩曲從臨時工混到了正式工,現在改制了,用不上“鴨子腳”了,我最好的歸宿就是像我表叔那樣離開酒廠,回老家種地,圖個心靜。那種沒有酒曲,看不到酒糟子的酒,我趙有福不會賣,也不能賣!
啥?好心當著驢肝肺!朱福生一聽我的話,滿臉地不高興,他用指頭兒敲了敲辦公桌面,小聲而嚴肅地說:趙有福,咋說話呢?你咋知道沒有酒曲?看不到酒糟子就不叫酒了?現在是高科技時代,這叫新工藝,新工藝!你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但我沒有吭聲兒,也不想往下說,只是默默地把那三萬塊錢揣進懷里,然后用手狠狠地按按,準備離去。
朱有福慢慢地喝了口茶,沒有再挽留我,只是“恨鐵不成鋼”地用鼻子沉重地哼了一聲,意思是“麻繩兒穿豆腐”——提不起來。
我像沒聽到一樣,扯扯衣服,頭也不回地走出廠長辦公室。此刻,外面的陽光非常明媚,柔和的風吹得我非常舒服,可不知為啥我的賤眼淚竟不知不覺地涌出眼眶。我仰起頭,透過滾燙的淚水,望了望不遠處我曾經戰斗過的踩曲車間,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種熱火朝天的從前。
“吼”,“哈啊”——“吼”,“哈啊”——
幻覺中,那熟悉的踩曲聲,此起彼伏......
作者簡介
林濡,本名趙林,湖北襄陽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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