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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當我們談論中國汽車工業的未來時,“大一統”的航母設想是主流敘事。那時,國資委醞釀將中國一汽、東風汽車、長安集團“三合一”,打造一個足以在全球市場與大眾、豐田掰手腕的“國家汽車集團”。
四年過去了,三家企業依然是三家,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合并動作。
然而,市場對此的想象卻從未停止。
就在2025年9月,東風科技(600081)、長安汽車(000625)等央企背景車企的股價再度異動,嗅覺靈敏的資本市場又一次開始炒作“汽車央企合并”的預期。
這個現象本身就充滿矛盾:政策藍圖描繪的“航母”遲遲未能起航,但資本的鼓點卻反復敲響。
如果說,2021年國資委提出這一設想時,新能源車尚處于“未來時”——當年中國新能源車銷量約350萬輛;那么到2025年1-8月,這個數字已飆升至612萬輛,滲透率突破42%,新能源車已然成為“現在進行時”,且競爭已白熱化。
在這四年間,市場格局翻天覆地,但汽車國企的“大重組”卻停滯不前。
這不禁讓人追問:是重組黃了?還是政策變了?
作為一個長期的商業觀察家,我的判斷是:重組確實在形式上遇阻,但整合從未停止。它只是從行政力量主導的“大一統式重組”,悄然轉向了更適應新能源時代節奏的“柔性整合”。
這種路徑的轉變,不僅是中國汽車國企改革的重大調整,更是對“效率與規模、中央與地方、行政與市場”這三重博弈的回應。
一、大重組的冰山與博弈
“三合一”的設想,在燃油車時代是完全符合邏輯的。規模即正義,通過集中資源、消除內耗、擴大產能,是追趕國際巨頭的捷徑。但當行政命令觸及現實,它便遇到了三座難以逾越的冰山。
1.1級別與身份:誰來主導這艘“航母”?
中國一汽、東風汽車,均是正部級央企,而長安集團也在2024年升格為央企,并得到重慶市政府的全力支持,目標是成為改革的樣板。
在國企體系內,“合并”絕非簡單的資產疊加,它首先是級別、人事和話語權的重新分配。
一汽的干部能管東風嗎?東風的班子能服氣長安嗎?這個問題,不是靠一本財務報表能解決的,而是涉及到人事任命權和國家戰略布局的“正部級”博弈。
歷史上,南北車、寶武鋼鐵的合并,無一不是經歷了漫長而復雜的整合后遺癥。而汽車行業品牌眾多、體系龐雜、員工數量巨大,其復雜程度遠超鋼鐵和軌道交通。一旦合并,誰是主體?誰是被合并方?這決定了新集團的人事結構,也決定了各方管理層的未來。在沒有明確主體的前提下,三家企業的高層都心懷警惕:合并對自己來說,是擴張權力,還是稀釋話語權?這種顧慮,遠比外界看到的財務報表更為關鍵。
1.2地方經濟:三本不同的“政治賬”
大重組的第二道障礙,是難以回避的地方利益。
對于吉林省而言,中國一汽不僅是第一納稅大戶,更是維系整個區域經濟生態的支柱。一汽總部一旦外遷或被邊緣化,對吉林的沖擊將是災難性的。同樣,東風汽車是湖北武漢的支柱產業,其龐大的零部件供應鏈輻射整個湖北,是區域制造業的“定海神針”。至于長安,重慶市政府剛投入巨大資源將其扶正為央企,正是指望其作為改革樣板帶來發展紅利。
沒有一個地方政府愿意看到自己的“金蛋”被打破。
國資國企改革,目標是“做大做優國有資本”,但地方政府則要算“區域經濟”和“就業民生”這兩本賬。當中央的“大戰略”與地方的“小算盤”產生沖突時,地方政府必然會以各種方式進行爭取和博弈,導致合并計劃在執行層面步履維艱。與其強行整合造成地方經濟波動和人心不穩,不如先擱置爭議。
1.3時代邏輯:新能源車不等“磨合期”
最關鍵的,是時代邏輯變了。
2021年提出重組時,是希望通過規模優勢來應對燃油車時代的國際競爭。然而,到了2025年,市場的主導者已變成新能源車。
新能源車的競爭核心是“軟件定義汽車”和“技術迭代速度”,而非傳統的“規模與產能”。
比亞迪一家在新能源車市場的表現,已足以說明問題:它并非靠規模重組合并而來,而是靠技術垂直整合和市場速度。大重組需要3-5年的漫長磨合期,來解決人事、品牌、渠道、工廠等一系列問題。但新能源時代,技術迭代以月為單位,軟件OTA隨時更新。
市場不會給央企留出5年的“內部磨合期”。等你合并完成、理順內部矛盾,市場格局早就被比亞迪、特斯拉、以及一眾新勢力和科技巨頭瓜分殆盡。
在這樣的背景下,國資委面臨兩難:繼續強推,時間成本太高;徹底放棄,又不符合深化改革的要求。最終的答案,便是轉向:不再追求“形式上的統一”,而聚焦“實質上的協同”——這便是“柔性整合”的邏輯起點。
二、柔性整合,悄然進行的“局部戰爭”
所謂的“柔性整合”,就是放棄了“大一統”的終極目標,轉而在資本、技術、供應鏈等關鍵戰場,進行“局部協同、重點突破”。它是沒有行政宣判、但市場效果顯著的“去中心化”整合。
2.1技術聯盟:央企的“拿來主義”
在新能源與智能化賽道,傳統央企最大的短板是軟件和芯片。與其自己耗費巨資從零研發,不如利用資本和市場優勢,與新勢力、科技巨頭進行深度綁定。這比漫長的“三合一”要高效百倍。
·一汽與零跑:作為傳統汽車巨頭,一汽選擇與造車新勢力零跑合作開發車型。這不是簡單的代工,而是一汽利用零跑成熟的新能源三電和智能化技術,快速彌補自身在電動化平臺上的不足。這實質是:央企通過合作機制,實現對民營科技能力的“軟整合”。
·東風與華為:2025年8月,東風與華為簽署HI模式合作協議。東風旗下的嵐圖、猛士等高端品牌,直接接入華為的智能駕駛、智能座艙解決方案。這是一種典型的技術聯盟,東風無需為技術焦慮,只需聚焦整車制造和品牌運營。
·長安的“朋友圈”:長安汽車與華為、寧德時代共同打造阿維塔品牌,形成了“長安(制造/品牌)+華為(技術)+寧德(電池/能源)”的生態協同模式。
這些案例的共同點在于:它們都沒有改變三家央企的獨立法人地位,卻實現了在關鍵技術層面的“統一戰線”。
2.2資本滲透:以股權為紐帶的“合資”
除了技術聯盟,資本的滲透是柔性整合更深層的手段。
專業化整合的主線,是國資委鼓勵央企通過“強強聯合、以強帶弱”提升產業鏈控制力。這里的“強弱”對比,已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資產規模,而是“科技能力”。
·一汽入股卓馭科技:一汽擬入股智能駕駛獨角獸卓馭科技,便是典型的“資本換技術”。通過戰略投資,一汽不僅獲得了技術支持,更是在未來智能汽車的利潤分配中占得一席之地。
·子品牌市場化融資:東風旗下的嵐圖、猛士品牌積極尋求外部融資,引入非國有資本。這是一種“半市場化”的改革,讓子品牌在資本市場獨立面對競爭,不再完全依賴集團輸血。通過引入新的投資方,也變相實現了與外部資源的整合。
未來,更可能看到三家央企在一些高新技術項目上進行共同投資、交叉持股,而非彼此合并。比如,三家共同投資一家芯片公司,或在某個新能源子品牌上進行股權合作。這種“我們一起投資第三方”的模式,既能實現利益綁定,又巧妙避開了行政合并的政治和人事阻力。
2.3供應鏈協同
最有意思的是供應鏈層面的整合。
寧德時代、華為、地平線等科技型企業,已成為三家央企共同的核心合作伙伴。
·寧德時代是“電池紐帶”:一汽、東風、長安都是寧德時代的大客戶。通過共同采購和標準統一,三家在三電技術上的路線正逐步靠攏。
·華為是“技術中樞”:當長安的阿維塔、東風的嵐圖、以及未來其他央企的新品牌都使用華為的智能駕駛/座艙解決方案時,不同車企之間的智能化底層架構便實現了實質上的趨同。
換言之,不需要國資委下行政命令,市場的選擇和共同的供應商已經完成了“技術標準”和“產業鏈協同”的整合任務。這比任何行政重組都要來得高效和務實。
三、為什么柔性整合更符合中國特色?
柔性整合之所以能成為替代“大一統”的主流路徑,其根本在于:它同時解決了政治可行性和經濟合理性兩大難題。
3.1速度與靈活:新能源時代的絕對優先級
在“快魚吃慢魚”的新能源賽道,速度遠比規模重要。大重組需要“先停下來,再重新出發”;而柔性整合則允許各方“邊跑邊換胎”。
它避開了行政審批的漫長流程、地方政府的反復博弈、以及內部人事的大規模震蕩,允許車企快速與外部的先進技術力量(如華為、寧德)結盟。這是一種“以時間換空間”的務實策略。
3.2開放與生態:核心能力的轉變
傳統汽車企業的核心能力是“制造”;新能源時代,核心能力是“整合”。
車企不再需要將所有技術都“攬入懷中”,而是要學會“開放生態”。
正如美國學者在談論產業升級時所言:“一個健康的產業生態,比一個龐大的單一巨頭更具競爭力。”柔性整合正是這種思維的體現:各家央企保持品牌和決策的獨立性,將資源集中于擅長的制造和品牌,而將技術入口開放給市場上的最強者。
這使得央企避免了在技術研發上與科技巨頭重復建設,將力量集中在最能發揮國資優勢的領域。
3.3政治上的“零損失”與經濟上的“高效益”
大重組的政治困境:地方政府總部外遷、企業高層話語權喪失、員工大規模失業的擔憂。
柔性整合的政治優勢:總部不動,稅收仍在;高管位子穩固,只在具體項目上進行合作;員工不擔心被裁。在政治上實現了“零損失”。
同時,它在經濟上又是合理的。通過股權、技術聯盟的方式進行協同,是市場化手段,避免了行政強制帶來的效率低下和內部山頭林立。它讓各方在競爭中保持活力,在合作中實現共贏。
四、從“國家汽車集團”到“國家汽車生態”
汽車國企的改革不會止步,整合只是時間問題。但我們應調整對“整合”的理解。
我的判斷是:未來不會出現一個由三家合并而成的、形式上“大一統”的“國家汽車集團”。
更可能的是形成一個“國家汽車生態”:
1.專業化整合將聚焦零部件和平臺:未來的整合不會是“三合一”的企業合并,而是在特定業務板塊的“專業化整合”。例如,三家的零部件資產可能率先被整合,形成一家具有國際競爭力的新公司;或共同投資一個統一的智能電動車平臺。
2.柔性整合將是未來幾年的主旋律:股權合作、技術聯盟、供應鏈協同將加速,且這種合作將是動態的、可進可退的。
3.最終形態是“去中心化”的協同:這個生態將以國有資本為核心骨架,以華為、寧德時代等科技巨頭為技術支撐,以比亞迪、吉利等民營企業為競爭對手和參照系。
在這個生態中,形式上,一汽、東風、長安依然獨立,各自為政;但實質上,它們通過資本的紐帶、技術的標準、供應鏈的協同,實現了高度統一的作戰能力。
重組沒有停止,它只是換了一種更聰明、更務實、更適應時代的方式。
這種“柔性整合”,或許比當年“大一統”的設想,更符合中國汽車產業在新能源時代快速取勝的需要,也更具有“中國特色”。它將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重塑整個產業的競爭格局,并最終完成國家賦予國企改革的使命。
這是對市場邏輯的尊重,也是對國家戰略的有效執行。
我們應該將關注點,從喧囂的“合并傳聞”,轉移到正在悄然發生的“柔性合作”上。那才是真正的,正在改變中國汽車產業的力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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