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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不是一勞永逸的表達,而是一場持續的閱讀:80年代的張曉剛是格列柯、梵高的讀者,90年代的張曉剛成為《大家庭》的作者,到了新世紀,張曉剛又重新成為自己記憶的讀者。這種身份的流動性,恰恰構成了當代藝術最迷人的地方:作為作者,總是在調整個人與現實、時代與藝術史之間的關系,來完成自己的表達。而作為讀者,也在這種不斷的身份轉換中,找到了與藝術、與時代、與自己對話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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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剛個展《讀者與作者》展覽現場??松美術館
當我們踏入松美術館《讀者與作者》的展覽現場,面對張曉剛近五十年的創作,最先感受到的,是這部巨大的 “藝術時間分冊”—— 每個展廳都是獨立章節,既可隨意翻頁、跳躍閱讀,也能按主題脈絡逐章品讀。策展人崔燦燦摒棄了傳統的時間線敘事,將 “大家庭”“母親”“物的詞典” 等熟悉主題重新重組,讓作品擺脫單一故事框架,形成一場非線性的藝術閱讀。
在這樣的閱讀里,身份的邊界變得模糊:張曉剛既是觀察時代、汲取養分的“讀者”,也是以畫筆書寫自我的“作者”;而觀眾游走于作品之間,在目光與畫面的碰撞中,也會在各自的思維里,為那些觸動內心的瞬間寫下專屬的零星圖注,不經意間完成了從“讀者” 到“作者”的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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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剛個展《讀者與作者》展覽現場??松美術館
展覽尾聲的文獻區,更像是這部 “時間分冊” 的注解頁:大批手稿、繪畫草圖靜靜陳列,旁邊堆疊著張曉剛曾反復研讀、長久珍藏的書籍:《失樂園》《悲劇的誕生》《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集》《城堡》《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存在與虛無》《神曲》《巴黎的憂郁》,以及《死屋手記》《百年孤獨》《里爾克詩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梵高的書信體自傳》《德拉克羅瓦日記》……這些書籍與手稿從不直接給出答案,卻折射出他畫面背后的精神來路——讀過的書與畫出的作品在此交匯,為張曉剛的藝術解鎖了另一種敘述:這不僅是關于繪畫的故事,更是一個人以 “讀者” 身份長久積累、最終將閱讀沉淀為創作的藝術歷程。
母親:
血緣無法擺脫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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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200×260cm/ 布面油畫/2012??張曉剛
這是一張虛構的合影,張曉剛在其中重構了童年的理想時刻。
綠色瓷磚墻從展覽入口延伸至展廳,九零后、零零后的年輕觀眾對這種色彩可能并無直接記憶,而這卻是一個家庭的密碼:因為在張曉剛童年記憶里,無論搬到哪里,父親總要將墻壁刷上一半綠色。這種近乎強迫癥般的重復,預示著血緣關系中那些無法擺脫的印記。
以“母親”作為展覽開篇,并非偶然。策展人崔燦燦在導覽中說:"和許多前衛藝術家相比,‘母親’這樣一個古老的話題在當代藝術中幾乎很少出現。"然而這一選擇背后,是對張曉剛藝術根源的深度挖掘——母親的故事讀起來像一個隱秘的寓言:1958年,張曉剛出生在昆明,母親邱愛蘭養育了四個孩子。四歲那年,忙于工作的她給兄弟四人發了紙筆,讓他們在屋里安靜畫畫。幾年后,只有張曉剛對這件事如癡如醉,開始到處找畫冊臨摹。
但母親的"奇怪"很快成了家庭的陰霾。她總是吃藥,時不時幾天幾夜不睡,家里彌漫著緊張而莫名的氣氛。直到張曉剛11歲,父親下放的前夜,他才被告知真相:母親在50年代因單位的事情患上了精神分裂。
從那時起,張曉剛成了母親的“讀者”。他需要觀察母親細微表情的變化,判斷她是否即將發病。這種被動獲得的“閱讀”身份,塑造了他一生的藝術底色——那種敏感、多疑,以及總能看到事物陰暗面的本能。
展廳里,母親的日記本攤開著,里面反復書寫著“舍小家為大家”的時代語言。這些文字既是政治正確的表態,也是一個女人在洪流中的掙扎與困頓。母親一生都在懺悔自己對小家的愛是否在大社會環境里合法。
張曉剛畫下母親十八歲的容顏,那時她還是個文藝青年,喜歡拍照和拉手風琴,眼中有著對生活的憧憬。但在其他作品中,梅花、藥瓶、剪刀這些細節,卻指向了一個家庭不可言說的創傷。2012年的《母與子》虛構了一張從未存在的合影,張曉剛在其中重構了童年的理想時刻,那種靜謐的溫存,仿佛能夠治愈所有的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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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剛個展《讀者與作者》展覽現場??松美術館
最大幅的作品是《綠墻:餐廳》
160×200cm /布面油畫/2008??張曉剛
涂綠的墻、垂下的燈,地上的插座,是張曉剛深處的記憶元素。
血緣是逃不掉的宿命。即使后來張曉剛成了知名藝術家,母親依然會給他的單位寫信,訴說兒子被"迫害"的幻覺。張曉剛必須一邊向領導解釋母親的病情,一邊給母親寫回信,虛構自己過得很好來安慰她。"張曉剛一直要活在兩種生活里面,"崔燦燦感慨,這種"兩種生活的錯位",讓現實在他眼中變得分裂而超現實。
直到80年代,張曉剛開始喜歡梵高、格列柯、卡夫卡這些藝術家時,才意識到對這些充滿陰暗和憂郁事物的喜愛,來自于童年留下的印記——這是某種情感上的相似或者狀態上的重合。
1980年代:
在讀者年代尋找作者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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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剛個展《讀者與作者》展覽現場??松美術館
如果說母親是張曉剛的第一個閱讀對象,那么80年代就是他精神成長的關鍵章節。那是一個讀者的年代,一個求知的年代,一個渴望自我覺醒的年代。大量西方哲學、文學、藝術涌入中國,中國傳統文化也在百花齊放。
1975年的水彩《我的床和左拉的?說》像是為這個時代寫下的題記:無限開闊的書籍攤放在狹小的單人床上,床上放著一本左拉的小說。個人的物理空間終究局促,可對知識的渴望卻能沖破一切邊界,漫向遠方。那時的張曉剛,每月工資除去買飯票,剩余的幾乎都流向了新華書店——彼時的書店總是人潮涌動,凡是沾著“現代”二字的書,他都會鄭重買下。那些書很多,也構成了那段歲月里,關于求知與向往的具象注腳。
在龐雜的讀者時代,“作者性”的顯現是個體突破集體敘事的關鍵,它源于 “選擇什么與不選擇什么” 的堅定意志。對張曉剛而言,1984年的住院經歷,正是其藝術生涯從 “讀者” 邁向 “作者” 的一個轉折點。
此前,張曉剛的生活與創作深陷現實困境:1982年大學畢業找不到理想工作,進入昆明眼鏡片制造廠當建筑工人,1983 年整年都在困惑中徘徊,1984 年因常年聚會喝酒胃出血住院……彼時的他雖摸索藝術道路,卻更像個“讀者”,在他人思想與現實重壓下尋找方向。而醫院成了他將 “文本閱讀” 轉化為 “身體體驗” 的場域——生死近在咫尺,每日充斥痛苦呻吟,他甚至在病房度過了26歲的生日。尼采、梵高、格列柯等曾讓他癡迷的名字,不再是書本符號,而是與眼前的生死痛苦產生強烈共鳴,觀念層面的思考終于扎根現實。他在病床上創作的《黑白之間的幽靈》系列,標志著從“讀者”向“作者” 的真正轉換:藝術源于個人生命體驗而非觀念搬運,繪畫目的轉向探討精神與靈魂而非僅追求審美愉悅。正如 “沒有嚴肅的初衷,便不會產生嚴肅的結果”,這份源于困境的思考,為他后續創作注入深刻內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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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中的冥想1號》/87×66cm /布面丙烯/1985??張曉剛
此后,張曉剛的創作與人生雖有起伏,卻始終循著“作者性”前行。1985年,他創作了整個生涯中唯一的抽象畫《混沌中的冥想1號》(這也是此次展覽首次公開展示的),這是他突破既有風格、表達內心混沌思考的初探;1986 年生活迎來甜蜜,調回四川工作、收獲愛情,畫面浮現理想浪漫與彼岸色彩,畫風轉向夢幻,《遺夢集》系列隨之誕生。即便這份理想世界在80年代末被現實擊垮,他也未退回“讀者”身份——自病房那場生死叩問起,他的藝術已與個人生命深度綁定。
正如策展人崔燦燦在導覽中所說:“今天我們搜索80年代,總將它塑造成理想、熱情且充滿集體敘述的年代,但在張曉剛的日記里,我看到了與集體不符的內心獨白。” 這份獨白正是他 “作者性”的萌芽,而 1984 年病房里的生死體驗,讓萌芽破土而出,最終長成獨屬于張曉剛的藝術森林。
大家庭:
從個人記憶
到集體肖像的圖像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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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緣-大家庭1號》/200×300cm /布面油畫/ 2001??張曉剛
在張曉剛的藝術時間分冊里,90年代的《血緣:大家庭》系列是無論如何都繞不開的核心章節——它像一本攤開的家族相冊,藏著每個中國人都能讀懂的情感密碼。此次展覽將多件《大家庭》作品首次集中呈現,既為讀者打開了一條循跡而入的記憶通道,也讓系列背后的創作脈絡與因由清晰浮現。
故事的起點,是1992年一場滿懷赤誠的“藝術朝圣”。那年,張曉剛懷著對現代主義的崇敬奔赴德國,給好友毛旭輝的信中滿是向往:“我即將去往尼采的故鄉”,字里行間盡是對西方藝術的熱切期待。彼時歐盟尚未成立,德國簽證僅限境內停留,可他按捺不住好奇,悄悄跟著朋友去往荷蘭、法國,只為更完整地觸摸現代主義脈絡。然而,連續兩個月泡在博物館的密集觀展,沒等來預想的靈感爆發,反而讓他對熟悉的現代主義風格生出強烈的疲倦與麻木。直到目光落在里希特與馬格利特的作品上——馬格利特對畫面空間的巧思拆解,里希特作品中直擊人心的圖像力量,那種簡潔直接的藝術沖擊,瞬間擊中了他,也打破了此前被麻木包裹的困局。
真正點燃《大家庭》創作火花的,是1993年回國后的一個偶然瞬間。張曉剛無意間翻出一張自己與母親的合影,正是這張普通老照片,讓他洞悉了中國人獨有的生活肌理與情感底色:合影中特有的集體相處模式、人與人之間的緊密聯結,以及公共場景與個人心緒的交織,恰是每個中國人都能共情的集體性與個人性共生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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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緣-大家庭9號》/150×190cm /布面油畫/1997??張曉剛
這份洞察,又深深扎根于特定時代的生活印記。1960至70年代,拍照對普通人而言是極為稀缺的儀式,每逢拍合影,人們總會換上最體面的衣服、擺出最舒展的神情,鄭重定格生活里最理想的模樣。張曉剛精準捕捉到這份對“美好瞬間”的珍視,并將其融入創作:畫面中的人物被剝離了具體姓名與身份,沒有專屬故事標簽,卻因此成為所有人的縮影——可能是你我,可能是家中父母、祖輩,化作一代人的集體肖像;背景里如謎團般彌散的云靄,又模糊了時空邊界,讓畫面停留在似真似幻的瞬間,恰如記憶的形態:不清晰,卻足夠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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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剛個展《讀者與作者》展覽現場??松美術館
《大家庭》的成功,遠不止于視覺與情感共鳴,更在于它首次讓中國人的內在心理世界獲得國際化表達。正如策展人崔燦燦所言,整個20世紀西方對中國人的認知,長期停留在廣州外銷畫里梳辮的形象與紅色經典場景中;而《大家庭》用細膩的內部心理描述,打破了這種外部視角的刻板印象,讓西方真正看見中國人更深層的精神世界。1995年,《大家庭》憑借這份“中國式凝視”斬獲威尼斯雙年展銅獎,贏得世界認可,而直到1997年,作品才與中國觀眾正式見面——這種先西方、后本土的傳播路徑,既折射出中西方藝術視野的互動,也讓它成為連接本土情感與國際語境的紐帶,承載起更豐富的文化對話意義。
失憶與記憶:
在時代加速中尋找個人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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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剛個展《讀者與作者》展覽現場??松美術館
步入新千年,張曉剛的藝術時間分冊翻開了更為內省的一頁:若說《血緣:大家庭》是對集體群像的深刻描摹,那么在這個區域呈現的種種作品,則象征著他完成了又一次的重要轉向——將創作的鏡頭從外部的集體肖像,緩緩拉向內在的時間深處,開始叩問記憶與自我的本質。
這場轉向的背后,是時代劇烈變革催生的精神回響。1997年至2000年代初,中國正處在城市化的高峰期,每個城市都裹挾在快速更新的浪潮中,變化劇烈到讓人措手不及。張曉剛曾有過這樣深切的感受:90年代末的成都,不過幾個月不回去,就會找不到回家的路,整座城市仿佛一個巨大的工地,熟悉的場景在轟鳴中不斷被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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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憶與記憶:午夜星空》/160×200cm
布面油畫/2008-2025??張曉剛
時間在加速,空間在重構,一切都在快節奏的更迭中失去了原本的步調。這種加速帶來的,是人的失重感與傾斜感——仿佛成了失去歷史背景的“懸浮者”。時代的快,讓人與過往的聯結變得脆弱,也讓“記憶”成了需要主動尋找的珍貴之物。
1999年,張曉剛搬到北京,家庭關系的變化更讓他開始直面記憶的意義。他試著在畫布上勾勒“記憶中女兒的樣子”,這個看似私人的創作嘗試,意外成了《失憶與記憶》系列的起點。在快速變遷的時代里,他想通過畫筆回到過去的記憶中,打撈那些正在模糊的片段,以此確認個人身份的錨點——畢竟,在時代洪流裹挾每個人向前的同時,我們總要試著反抗這種“被動塑造”,去尋找屬于自己的時間刻度、專屬的物件痕跡、獨有的精神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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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憶與記憶5號》/200×160cm /布面油畫 /2001??張曉剛
而《失憶與記憶》系列,更標志著張曉剛敘事性繪畫的成熟。若要形容這種敘事感,恰似《百年孤獨》開篇那般奇妙——在同一維度里,交代了過去、當下與未來三個時空的疊合。在他的這些作品中,我們第一次看到了一個多重交織的世界:畫面里的時間不再是線性流淌的,而是層疊、交錯的存在,過去式、現在時、未來式可以在同一空間中共存;那些模糊的手寫文字,也不再承擔傳遞具體信息的功能,而是化作“時間的痕跡”,輕輕印在畫布上,提醒著觀者關于過往的溫度。
病的夢魘
&蜉蝣日記&物的詞典:
病與物的雙重精神鏡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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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剛個展《讀者與作者》展覽現場??松美術館
在張曉剛的藝術時間分冊中,有兩條跳出階段性作品梳理的貫穿性暗線——“病” 與 “物”。展廳摒棄了按時間劃分作品的常規邏輯,轉而聚焦這兩個在他數十年創作中反復出現的主題,以“病的夢魘”、“蜉蝣日記”、“物的詞典”三個展廳,來追問它們為何能跨越時光,始終成為他精神表達的重要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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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之間的幽靈》/每張19×13.8cm /紙本素描 /1984??張曉剛
“病” 是最先顯露出精神特質的線索,也構成了 “病的夢魘” 這一核心主題的起點。早在 1983 年,張曉剛筆下的女性肖像便帶著 “特別憂郁的表情” 與 “強烈的悼念感”,這源于他對格列柯、莫迪里阿尼藝術的吸收——格列柯作品中 “關于心理和精神的表現”,那種壓抑的、宗教性的黑暗情緒,為他埋下了探索精神世界的種子。1984 年的住院經歷(此前已詳述)成為關鍵轉折,這場與生死近距離接觸的體驗,讓他為尼采、梵高、格列柯的思想找到現實落點,隨之誕生的《黑白之間的幽靈》系列,更標志著創作的三重轉向:從觀念文本到個人生命體驗,從審美愉悅到精神靈魂探討,從現實描摹到死亡與幽靈的心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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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日記:2020年7月10日-對話》/79.5×99.5cm
紙上油畫、紙張、雜志拼貼 /2020??張曉剛
這份 “現代性憂郁” 并未隨時間消散,反而在不同時代語境中持續生長:2002 年《口罩少年》似對 “非典” 的隱秘預言,2018 年《小浴缸》并置骷髏與新娘的生死隱喻;2020 年疫情期間創作的《蜉蝣日記》,更讓 “病的夢魘” 延伸出深具當代性的思考,為這一主題注入新的精神內涵。張曉剛在日記中寫道:“從人類的時間標準看,蜉蝣可能是生命最短暫的生物。用宇宙時間觀看,人類的生命連蜉蝣都不如。時間是相對的,生命的意義只存在于肉身感受。” 那段全民居家隔離的時光,讓每個人都在全球流行病的沖擊下,重新理解生、死,以及個人與社會的關系,而他也因此 “重新從作者回到時代的讀者”,從時代困境中汲取新的創作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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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剛個展《讀者與作者》展覽現場??松美術館
畫面中,抽象網格與連綿時空意象形成鮮明對比——日記本上規整的格子象征時間的切分與束縛,流動的形象則代表意識的自由與掙脫,這種張力恰是作品的核心魅力:我們既被現實中的 “病” 與時間裹挾,又能在藝術想象中尋找精神解脫。《蜉蝣日記》讓 “病的夢魘” 不再只是個人精神的投射,更成為一代人對生命本質的集體叩問,成為跨越數十年的精神印記。
與 “病的夢魘” 的精神性探索并行的,是 “物的詞典” 所承載的情感與時代意義。1975 年,17 歲的張曉剛遇到啟蒙老師林聆,一句 “不要畫石膏像,就畫你身邊的事物,描繪你的生活”,無形中奠定了他近 50 年的藝術觀,也開啟了 “物的詞典” 的編撰之路。從此,他的畫布上滿是與生活緊密相連的物:父親留下的燈泡、父親愛刷的綠墻、母親的日記,這些帶著私人溫度的物件,成為 “物的詞典” 中最早的詞條,也是他連接個人與時代的紐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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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102×153cm /紙上油畫、紙張拼貼 /2018??張曉剛
展廳通過對比,清晰呈現出 “物的詞典” 從寫生到心理投射的演變:1975 年的《臉盆與拖鞋》,雖踐行了 “畫身邊之物” 的建議,卻已暗藏視角的傾斜,顯露細微的個人感知,是詞典中 “寫實” 的注腳;40 多年后的《鞋》,則將軍膠鞋、他僅有的皮鞋與藝術史上梵高的鞋并置,崔燦燦直言:“過去的描繪只是寫生,而這張畫里,個人經驗、故事、隱喻與藝術史影響交織,心理世界就此誕生”,讓 “物的詞典” 進入 “象征” 的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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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19號》/160×200cm /布面油畫 /2024??張曉剛
張曉剛畫的這些 “物” 有著雙重意義:一方面是 “時代的物證”,比如 1980 年代的 “三大件”——電冰箱、洗衣機、電視機,如今看似普通,當年卻象征著一個家庭的幸福,是詞典中 “時代符號” 的詞條;另一方面是精神的隱喻,《光19號》中厚厚的書與指向未知的大手指,便拋出了深刻疑問:在價值多元、過往不斷被顛覆的當下,知識能否指引我們找到 “從哪里來、去往哪里” 的方向?這一追問,讓 “物的詞典” 超越了對日常的描摹,成為承載哲學思考的載體。
無論是 “病” 所承載的現代性憂郁,還是 “物” 所聯結的個人與時代,本質上都是張曉剛對精神世界的持續探索。它們跳出了單一作品的階段局限,如同兩條纏繞生長的藤蔓,共同勾勒出他藝術中最核心的精神圖景——以個人體驗為錨點,回應時代與生命的永恒命題。
一次旅行:
創作與閱讀交織的藝術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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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剛個展《讀者與作者》展覽現場??松美術館
若說 “病的夢魘” 與 “物的詞典” 是張曉剛藝術內核的沉淀,那么 2024 年的歐洲壁畫之旅,便是這本時間分冊中一場連接過往與當下的深刻旅行——既是藝術家對自我創作邊界的突破,也恰似讀者翻閱藝術歷程時的精神漫游,讓 “作者的探索” 與 “讀者的感悟” 在時空里交織共鳴。
1992 年的歐洲行,曾催生《大家庭》系列,讓張曉剛完成身份意識的覺醒,成為具有明確立場的 “中國作者”。彼時他雖被早期尼德蘭木板畫的古典質感打動,卻因沉浸現代性焦慮暫將這份觸動擱置;直到《蜉蝣日記》創作時,為表達超現實的多重分裂感受,才重新拾起中世紀繪畫語言,讓古老藝術與當代精神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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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皮10號:刺眼》/100×80cm /油彩、綜合材料 /2025??張曉剛
2024 年,此時的張曉剛早已擁有成熟風格與典型符號,卻仍像80年代求知的青年般,帶著對未知的熱忱用一個多月穿梭于古希臘、意大利的教堂與博物館——平日里習慣晚起的他,那段時間每天清晨便奔赴展廳,在壁畫的斑駁紋理中打撈靈感,于古典藝術的靜穆里汲取當代創作的力量。這些新作標志著他從 “主題性” 向 “語言性” 的轉向:圖像被弱化,敘事漸趨模糊,可中世紀藝術特有的時間凝固感與儀式感卻愈發強烈,讓作品獲得了穿越時代的精神張力。這場旅行,是他對藝術根源的回望,也是對自我的再突破,就像讀者在閱讀中與作者產生深度共鳴時,既讀懂了創作者的初心,也喚醒了自己的思考。
松美術館的展廳錯落分布,在人來人往的游覽中穿梭,本身就是一場關于藝術的實體旅行,而當我們翻開這本記錄張曉剛五十年藝術歷程的時間分冊,又何嘗不是開啟了一場屬于自己的精神旅行?它像一本情節跌宕的小說,我們跟著他經歷創作的失落與肯定,感受他面對風格轉型時的猶豫與堅定,合 “冊” 時總會生出許多感慨——仿佛虛擬地經歷了另一段鮮活的藝術旅程。倘若 1992 年去往德國的是自己,會選擇延續現代主義,還是開啟圖像學時代?若 2000 年《大家庭》正風靡時,會放棄成熟系列,冒險探索 “失意與記憶” 嗎?這種假設恰恰印證了藝術創作中 “讀者與作者” 身份轉換的復雜性。
張曉剛的創作邏輯從來不是追逐新奇,而是 “對一個主題不斷深入、反復探討、持續深化”——在他的藝術世界里,作品沒有新舊之分,只有對核心命題的多維度解讀,或許是不同情境的呈現,或許是與創作對象距離的調整,本質上都是對生命、時代與精神世界的持續叩問。
尾聲:
作者與讀者的無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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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剛個展《讀者與作者》展覽現場??松美術館
這本名為《讀者與作者》的藝術時間分冊,雖有起承轉合,卻無明確結尾。讀者可從任意章節切入,在任一節點停駐——年輕觀眾或許不懂《大家庭》的歷史語境,卻能從沉默面孔中看見當下的孤獨;歷經舊時光的讀者,會在老物件與集體肖像里找回記憶的溫度……各花各人看,各有一段心,這種跨代共鳴,恰是藝術最動人的力量:從不說教,只靜靜鋪展,讓每個走近的人都能在其中照見自己。
就像展廳里的張曉剛,會默默觀察往來讀者在畫前的駐足與沉思——此時的他,既是分冊的“作者”,也是閱讀“讀者感悟”的“讀者”;策展人崔燦燦亦然,他以數年時光研讀分冊脈絡,是虔誠的 “讀者”,卻又以展覽為筆增添新注解,成為新的 “作者”。
藝術的場域里,本無絕對的“作者”與“讀者”,只有“看見”與“被看見”的雙向奔赴。張曉剛五十年創作匯成的分冊,是永遠敞開的 “活頁”:藝術家不斷補充新篇,讀者則攜自身故事在空白處寫下注腳。我們都是這場藝術閱讀的同謀者——既是翻閱書頁、探尋創作者初心的“讀者”,也是以自身經歷為筆墨、為分冊增添新維度的“作者”。
在與時代浪潮的碰撞中,在與自我的對話里,在與彼此目光的交匯間,每個人的“時間分冊”意義都從未固定,像一株生長的樹,每一次閱讀都是新的枝芽,每一次創作都是新的年輪,永遠向著更遼闊的精神曠野延伸。
WORDS
Liora
EDITOR
Lesley
DESIGN
Johnny lee
POSTED
October 4,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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