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參考歷史資料結合個人觀點進行撰寫,文末已標注相關文獻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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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 婺源 )
提前疊個甲,這個故事來自于馬伯庸老師的經典作品《顯微鏡下的大明》,馬老師寫的相當之精彩,而且詳實考據,有興趣的可以去看看原文。
作者這個版本,是參考了原本之后的簡潔版。
說這萬歷二十八年的重陽節,大明天下都在過節,登高飲酒,祈福安康嘛,州府縣鄉都很開心,唯一有一個縣,它不是很開心。
哪個縣呢?是南直隸徽州府婺源縣。
因為就在重陽節這天,一份從南京城里快馬傳回的鄉試榜單,讓全縣人是如喪考妣,如墜冰窟。
怎么回事兒?這一次的鄉試,整個婺源縣一個中舉的都沒有。
對別的縣來說這可以理解,但是對婺源縣來說,這很掉價,很沒面子,簡直是不能接受。
婺源,百年來文風鼎盛,這里是大儒朱熹的故鄉,從來都是文運昌隆,科第蟬聯,那婺源縣在科舉場上,那是戰績可查的:
萬歷二十五年,中舉七人。
萬歷二十二年,中舉六人。
萬歷十九年,中舉七人。
萬歷十六年,中舉八人。
萬歷十三年,中舉八人。
這么一個科舉強縣,今年莫名其妙的被剃了光頭,這真是奇恥大辱啊。
面對這種情況,婺源的鄉紳士子們首先想到的是,有可能是考官在科舉中徇私了,舞弊了,或者故意打壓婺源考生了,才會造成無一人中舉的局面。
可鄉紳士子們一頓調查,查來查去,發現這鄉試的主考官啊,一個黃汝良,一個莊天合,這都名聲在外,清廉剛正,絕無偷偷搞貓膩的可能。
所以,婺源的鄉紳士子只好安慰自己,說這次被剃了光頭,只不過是偶然事件,下一次興許就好了。
結果,三年之后,萬歷三十一年,婺源考生鄉試中舉的,只有三個人,這還不算,這三個人在后續的考試中,還被刷掉了兩個。
一次科舉上的失利還好,可連續兩次失利,婺源縣有點接受不了。
主要是婺源的上層社會,此時此刻他們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之中。
科舉的成績,是地方官員政績的一種體現,舉人進士出的多,說明你這個縣令搞教育搞文化搞得好,反之則說明你無能,而且這是婺源人向朝廷輸送婺源籍官員的主要途徑,婺源舉人進士多,官場上的婺源人就多,官場上的婺源人多了,那婺源縣在朝堂上就有話語權,有了話語權,就代表擁有更多的政治資源分配權。
現在可倒好,舉人梯隊如果就這么斷檔了,那未來二十年里,婺源的影響力指定是一落千丈。
大家正研究為什么最近這幾年婺源不出舉人,科舉成績不好呢,一個叫做程世法的人提出了一個在現在看來很荒謬的看法,他認為,是婺源的風水出了問題。
我們的古人,終年都生活在封建迷信的氛圍內,相信天人合一,相信天人感性,相信天上地下是不同的世界,相信云層之上有一個神或者一群神主宰著人類的命運,相信人類做好事,會有祥瑞出現,鐵樹可以開花,荒井可以涌泉,各地會出現神鳥麒麟,人類做壞事,上天也會降下神罰,會出現洪水瘟疫等等災害。
人們還相信,通過一些神秘的手段,比如房屋的陳設,祖墳的遷徙,人和神可以進行溝通,并且在冥冥之中改變個人和世界的命運。
婺源人啊,很信風水,程世法在大家信風水的基礎上闡述了自己的想法:
婺源的文運這么多年來一直很旺,是因為有一個孕育養護文運的根基,現在文運一下子就衰竭了,那就說明這個根基被破壞了。
大家就問,說小程啊,那照你說,這個根基在哪里呢?
程世法說,這個根基,是一條龍脈,而龍脈發源于北方大鄣山,向南延伸,龍脈的核心區域,就是婺源城外的船槽嶺。
這個船槽嶺啊,是文筆硯池,日月雙峰,正是我婺源縣科舉興旺關鍵之所在,可從不久前開始,婺源有很多百姓,他們成群結隊前往船槽嶺,鑿嶺取石,用石頭來燒石灰,龍脈就是因此而毀啊!
這個想法當然很離譜,可畢竟我們是后人,我們掌握科學,我們不封建,不迷信,但是在當時來說,程世法的這個想法一經提出,立刻就博得了絕大多數鄉紳名流們的認可。
在程世法的慫恿之下,這幫人是聯名上書,直接就告到了時任婺源知縣譚昌言的案前,要求知縣封鎖船槽嶺,保護龍脈,保護本縣的科舉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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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舉考試)
這些鄉紳,成分復雜,有富戶,有讀書人,還有很多養病的,退休的朝廷官員,甚至有些婺源籍的在職官員也幫腔,而且級別最低也是侍郎,譚昌言小小知縣,他得罪不起。
問題是,進嶺鑿山燒石灰的百姓,他們不是閑著沒事干才去的,他們在船槽嶺上取石頭,用這種石頭燒制成石灰,是要把石灰賣掉,用以補貼家用的,甚至說很多百姓都是以此過活的。
婺源多山,很多百姓都沒地可種,你不讓他們燒石灰,他們只能餓死。
權衡利弊,譚昌言想了一個可以說是兩全其美的辦法。
既然鄉紳們不許百姓進嶺燒石灰,那么干脆,衙門牽頭,鄉紳出錢,把船槽嶺給買下來,收歸國有,不許個人進入,如此一來,這龍脈不就保護住了?
鄉紳們不差錢,欣然同意,大家湊了很多錢,把船槽嶺給買了下來,這些錢譚昌言也沒有貪污,而是分發給了這些曾經以燒石灰為生的百姓,算是對他們的補償。
鄉紳也不得罪,百姓也不傷害,這個譚昌言真是一個很有能力的基層官僚,一切辦妥之后,他還在船槽嶺豎立起了一塊巨大的石碑,記錄了此次事件,并在石碑上劃定了龍脈保護區,嚴禁閑雜人等進入。
只是,石頭就在那里,燒了就能成石灰,成了石灰就能賺錢,這和在古代販賣私鹽是一個道理,古代販賣私鹽那都是殺頭的罪過,朝廷三令五申禁止,可架不住利益太大,總有人鋌而走險,就是販,婺源縣也是這種情況,燒石灰有利可圖,衙門明令禁止,可仍舊有不少百姓偷偷進嶺去鑿石頭。
之后的幾任婺源知縣,對這個事情也是沒辦法。
第二任知縣金汝諧,剛一上任,鄉紳富戶們發現又有百姓到船槽嶺去燒石灰,他們馬上找到金汝諧,給這位新知縣施加壓力,讓知縣趕緊把龍脈重新保護起來。
這個金汝諧啊,他是浙江人,新科進士出身,在京師朝廷里有人,他到婺源縣里做知縣,就是下到地方來鍍層金,來刷個履歷,人家的前程那大大的有,不限于婺源一地,所以他對這個事情并不上心。
有人舉報,說有百姓進嶺燒石灰,他就派兵把百姓抓回來,抓回來可是抓回來了,他也不處理,大部分直接就放了。
再有人舉報,他再抓回來,抓回來再放,周而復始,無限循環。
鄉紳是不能得罪的,可是百姓們也不能逼的太緊,金汝諧知道,燒石灰是婺源諸多百姓們唯一的活路,真要是把這條活路給斷了,到時候百姓們賺不到錢,活不下去造了反,那可是后果不堪設想,所以金汝諧主打一個只治標而不治本,反正自己任期一到,自己就走了,這事兒和自己也就沒關系了。
更有意思的是,金汝諧為了證明自己的確是在大力保護龍脈而不是在兩邊搞敷衍,他還專門花錢在當年譚昌言立的那塊寫了保龍禁令的石碑上——修了個亭子,為石碑遮風擋雨。
來年又是鄉試,這次婺源只有一人中舉,這更印證了鄉紳們想法,金汝諧保護龍脈不得力,龍脈受損,影響到了文脈,因此婺源才不出舉人。
大家很著急,紛紛要找金汝諧討說法,可是金汝諧早就把這段日子混過去了,人家調走了。
第三任知縣,是趙昌期。
反正誰來婺源做縣令,誰就被壓力,鄉紳們又跑到衙門去鬧,讓趙昌期給出個解決辦法來。
譚昌言是兩邊都不得罪,研究出了一個補償方案,可是補償款總是會花完的,老百姓把錢花完了,他還是要進嶺燒石灰,何況燒石灰也不止這一批拿到錢的人,陸續加入到這個行列的百姓越來越多,你根本控制不過來。
金汝諧呢,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與其說他保護的是龍脈,倒不如說他保護的是那塊石碑。
趙昌期就不同了,他這個人手段很硬,來到婺源之后,他出臺了一套非常嚴厲的處罰政策,真就是誰燒石灰就弄誰,他派出了大量的兵力封鎖船槽嶺,搗毀燒石灰的據點,甚至還鼓勵百姓之間相互舉報,經過他這么一整頓,燒石灰的行為在船槽嶺銷聲匿跡,一個也沒有了。
說來也怪,趙昌期前腳禁止燒石灰,后腳婺源在科舉場上就恢復了元氣,進士舉人層出不窮,鄉紳們趾高氣揚,紛紛把轉好的科舉成績算到了自己極力保護龍脈的行為上。
幾年之后,趙昌期離任,又換了新知縣馮開時。
誰知道馮開時一來,又開始有百姓偷偷進山燒石灰。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趙昌期的禁令奏效,那是因為趙昌期人在婺源,他雷厲風行,強力管制,百姓們迫于他的威懾,不敢出來活動,但是現在趙昌期走了,有人繼續趙昌期的政策,繼續像趙昌期那樣不遺余力的去禁止還好,偏偏新知縣馮開時根本就不愿意管這些事兒,禁令成了一紙空文,進嶺燒石灰很快就恢復如常,甚至比以前還厲害。
當然馮開時也不是完全不管,某種程度上他比之前的幾個知縣管的還“厲害”,動作還要大,在他做知縣期間,他不斷的出臺各種禁令,撰寫各種文章,張貼各類告示,大張旗鼓,三令五申,挨家挨戶的宣傳保護龍脈的工作,同時積極修葺那個當年譚昌言立起來的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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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脈”)
說白了,全是表面工作。
馮開時不切實的去保護龍脈,邪門的事情又發生了,他在任期間,婺源縣在科舉考場上又出現了無人中舉的情況。
鄉紳們非常憤怒,他們打算狠狠的敲打一下這個不負責任的馮開時,于是糾結了鄉紳,富戶,士子,婺源各階級數百人,到衙門去討說法,馮開時接待這些人時態度非常好,說放心吧,本官完全同意你們保護龍脈的提議,支持你們保護龍脈的工作,對于破壞龍脈的行為,本官一經查出,絕不姑息,嚴懲不貸,本官一定當個事兒辦,你們就回去等消息吧。
鄉紳們還是很滿意的,各自回家,等著馮知縣狠狠的懲辦燒灰的百姓,結果等來等去,等來了馮開時調走的消息。
婺源這個地方的形勢啊,真是又復雜,又難辦,馮開時調走之后,很多官員赴任,都故意避開這個地方,都不敢來,朝廷沒辦法,只好暫時把一個叫劉煥發的推官送到婺源縣,讓他臨時代理知縣的職務。
正式的知縣都不上心,何況臨時的?
劉煥發到任之后,鄉紳們接著找他鬧,劉推官的應對是,接著修葺一下船槽嶺前的石碑,并且把歷任知縣發布的禁令刻到石碑上。
修完了,刻完了,新知縣也來了。
新任知縣,叫做金德義。
鑒于之前幾任知縣推諉不辦,糊弄了事,這次鄉紳們發動了更多人到衙門去施加壓力,要金德義主持開展保護龍脈的工作,鄉紳們是連威脅帶恫嚇,說龍脈關系重大,龍脈不僅保護的是婺源科舉士子的前途,和來婺源做知縣的人也息息相關,龍脈保護好了,本地的官員那就時來運轉,官運亨通,平步青云,龍脈要是保護不好,本地的官員那就青黃不接,屢屢受挫,別說升官發財了,搞不好就是非死即傷。
您瞅瞅這種話都說出來,金德義想要不保護龍脈,他也不敢了。
那在金德義的主持之下,船槽嶺又被封鎖,燒灰的百姓又被打擊處理,進嶺燒石灰的現象又逐漸消失不見。
金德義打擊燒石灰的百姓,百姓們不敢和他抗衡,但是這回,百姓們也不愿意逆來順受了,您猜怎么著,無數以燒石灰為業的百姓聯合到了一起,跑到了婺源縣的上級單位徽州府,把金德義給告了。
百姓說,當地人燒石灰久矣,這是他們賴以謀生的手段,金知縣不讓他們燒石灰,就是在把他們往絕路上逼。
百姓們還說,現在戰事吃緊,西北有匪患,遼東有女真人,我們燒石灰多賺錢,也能給朝廷多交稅,金知縣這么整,不讓我們賺錢交稅,他就是和朝廷過不去,他是動搖國本。
徽州知府,名字叫做周士昌,他干知府這么多年,下面的事情他一清二楚,龍脈之事,幾任知縣,歷時多年都處理不了,他周士昌又怎么能輕易下判斷?
周士昌想要按下不表,他要拖著,他不發表意見,他誰也不反對,誰也不支持,但這個時候,鄉紳中一個叫做汪應蛟人找了過來。
汪應蛟,時任兵部右侍郎,這是大官了,他代表的是鄉紳的利益,他接觸了周士昌之后,話里話外是要周士昌趕緊把這個案子給辦了,而且在辦理上,要支持鄉紳保護龍脈,禁止百姓進嶺燒灰。
周士昌是下官,他怎敢忤逆上官,立刻他就駁回了百姓們的請求,并且直接通話金德義,讓金德義要堅定不移的把保護龍脈,懲治燒灰戶的工作進行下去。
在知府的支持下,金德義有了底氣,把工作干的非常認真,認真到了有時候金德義都是親自帶人進山搜查,抓到燒石灰的百姓直接逮捕,給投入到監獄里關起來。
他又出臺了不少禁止燒灰的命令,又是罰款,又是逮捕,又是杖擊,可以說比很久之前的趙昌期還要嚴格,那經過他這么一弄,船槽嶺是徹底沒人了,燒石灰的行當就此斷絕——
才怪。
礙于婺源的地理條件和經濟環境,那當時的老百姓就是沒地種,他沒有營生,可是他也要活著,您說讓他開拓別的賺錢的業務,當時已經是明末了,金德義做知縣的時候,皇帝都從萬歷換成崇禎了,天下大亂,生意哪兒是那么好做的?
何況,金德義禁止燒石灰之后,婺源科舉場上也沒見有什么新的起色,好幾次鄉試又是零蛋,足見龍脈之事,完全就是偶然。
你可以暫時禁止一部分百姓燒石灰,也可以禁止所有的百姓在某一段時間燒石灰,但是你不可能禁止所有的百姓在所有時間燒石灰。
這不是知縣有沒有能力的問題,這是歷史的局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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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知縣)
所以,盡管金知縣時期,婺源縣沒有了燒石灰的行為,但是不久之后,燒石灰的行業將會死灰復燃,到清朝康熙年間,百姓又開始燒石灰,又鬧出兩次轟轟烈烈的保護龍脈事件,不讓燒了之后,乾隆年間又開始燒,甚至到光緒年間,婺源縣還鬧出了好幾場保龍事件...
灰戶要生存,鄉宦要文運,衙門要平衡。
在婺源的群山之中,利益的鑿石聲從未真正停歇,只是隨著時代的鐘擺時而響亮,時而悄無聲息。
那條傳說中的龍脈,始終沉默的見證著這場關于風水,科舉與生存的荒誕史詩,人們堅信能通過禁錮幾塊石頭來鎖定文運與官運,卻始終未能鑿開那層更為堅硬的現實。
龍脈無言,它什么也沒守護,又仿佛守護了一切。
參考資料:
《婺源縣志·卷二》
《續刊保龍全書》
顯微鏡下的大明.馬伯庸.湖南文藝出版社.2019
佘偉.“婺源《保龍全書》”的版本源流.安徽文學(下半月),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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