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 | 采訪
韋曉寧 | 撰文
2025年8月底,在北京大興的百奧賽圖辦公室里,沈月雷的表情和三年前百奧賽圖上市酒會時的晚宴上沒什么不同:低調、靦腆,擅長傾聽而不是主動開啟話題。
幸好,關于百奧賽圖的最新話題,足以讓人興奮:在剛剛發布的2025年中報里,這家在波士頓建立、成立17年、以人源化小鼠平臺為創新點的公司,在研發投入增加29%的情況下,持續實現盈利。而74.4%的毛利率,在2025年上半年明顯好轉的上市生物制藥公司里,超過均值30%-40%毛利率的CRO公司;也超過均值50%-60%的平臺型公司。
這意味著,11年前,沈月雷孤注一擲,將融資的6000萬元中5000萬拿來建立動物房時,他思索的“小鼠模型加抗體平臺”的商業模式,逐漸落地,走出了CRO低利潤競爭的紅海;開始走入創新型平臺公司的護城河中。
再內向、低調的創業者,談及腦海中的圖景終于被事實證明時,不興奮反倒顯得虛偽。尤其是對一位剛出紐約大學醫學院實驗室,沒有任何工作經歷就創業的沈月雷,百奧賽圖的成功就是他職業生涯的成功;反之,如果失敗,或許將成為人生中最沉重的一課。
回憶起十年多前,那場當時看來被其他高管反對的、像押注一樣的轉型,沈月雷再談及,即便如今口氣再興奮輕松,也讓人難以忽略一些細節:5000元一平米的動物房、建成后一年半飼養動物只有成本尚未看到回報、抗體人源化小鼠的研究團隊不知何時成功……這些挑戰的累積,造就了百奧賽圖今天的戰略厚度,也有潛力成為商學院研究的典型案例。
誰也沒有預料到是,2015年,中國那場改變整個生物制藥產業的藥政改革開啟,中國創新藥迅速進入繁花似錦的階段,也進入世界生物制藥的敘事中——越來越多的中國藥企接觸“臨床前驗證”這一環節。
百奧賽圖批量化的靶點人源化小鼠模型中,PD-1只是最具標志性的靶點之一。伴隨免疫檢查點抑制劑的興起,這些小鼠模型進入了中國創新藥企最核心的臨床前驗證環節。從2013年左右開始,國內一眾做PD-1藥物的創新藥企,大部分都和百奧賽圖有業務合作,包括國內首個獲批PD-1藥物的公司君實生物。
一些新成立的中國創新藥企發現百奧賽圖這家其實已成立8年的公司,“像是突然冒出來的公司”。這意味著,時代的節點,推動創新藥企和創新型平臺企業相遇;當免疫檢查點在中國只限于PD-1的時候,沈月雷意識到必須出海。隨后,國外MNC也出現在了合作名單上,以至于現在公司70%收入都是來自海外藥企……
回望過去,那場和創新有關的、帶有冒險和幸運的轉型,打好了百奧賽圖此后商業化敘事的框架。而過去十年,站上世界舞臺的中國創新藥企們,已成為國際合作中不可忽視的存在,每一個像百奧賽圖一樣的中國biotech,都融入到了創新藥這一超越國界的星辰大海里。
建立最大的“小鼠貨架”和抗體平臺
2013年,百奧賽圖在美國波士頓、中國北京已分別成立5年和4年。這一年,沈月雷時常夜不能寐。
當時,這是一家以基因編輯小鼠業務為主的定制型服務公司,“根據客戶的需求,把老鼠做出來,然后運輸給客戶。我們自己以輕資產模式運行,可進可退。”
一開始,國內沒有太多基因編輯人才,小鼠業務正是好做的時候,沈月雷的公司還有利可圖。漸漸地,光是北京就出現了好幾家基因編輯小鼠公司,公司能分到的利潤越來越低,“海水正在變紅”。沈月雷開始著急。
他之前的經歷并不復雜,甚至過于簡單:畢業于武漢大學,之后赴美求學,在波士頓創立公司,最終回國創業。在做博士后時,他長期研究基因敲除小鼠,做過很多自身免疫病和腫瘤的模型研究。當時創業只是簡單的想了一下,“沒想到我們做的模型能幫企業做藥物研究還能賺錢”。
而2013年是沈月雷第一次,開始對公司發展進行戰略上的思考。
這是改寫藥物歷史的大靶點PD-1開始在臨床上被驗證的階段,全世界的大藥企都在跟進,包括剛剛起步的中國創新藥。
沈月雷做出了兩個極度冒險的重要的決定:
一方面,改變商業模式,從穩妥的、總是有現金流的服務領域到賣小鼠模型產品;另一方面,花重金打造全人抗體RenMice平臺,主動搭建產品平臺貨架,讓客戶直接挑選所需的抗體產品。
就像一個只要做服務項目就有收入和利潤的上下游公司,一下子轉變為“高級工廠”——不僅要主動為客戶提供各式小鼠模型,還要提供對應的抗體分子。
沈月雷將這場改變,比喻為“從手抄書到用激光打印機”的變革。
夢想很符合邏輯:如此,平臺“又有模型又有抗體”,客戶可以便利地挑選想要驗證的靶點和抗體,不必再自己根據文獻艱難地立項和建模,多付出四五年的時間成本。
但為此百奧賽圖需要自建動物房,不再是定制型的輕資產模式,而是要為打造“產品貨架”付出實實在在的實體成本。“(老鼠)不管有沒有賣掉都要養著,不是說放在庫房里就完了,需要恒溫、恒濕和過濾系統,成本非常高。”
沈月雷坦承,2015年融資的6000萬人民幣,大部分都投入到了建動物房里,“阻力非常大”,但他仍然堅持使用與國際接軌的更高的微生物標準。
當時,百奧賽圖只有七八十個員工,最艱難的時候,“有一個月差點發不出來工資”。
即便是身經百戰的企業家,遇到這種情況也很難云淡風輕。沈月雷也不斷給自己鼓勁,“如果我們不做這個轉型,繼續純粹的服務的形式,就不會有后面的機會了。”“雖然輕資產模式能夠賺眼前的一些錢,但是以犧牲未來為代價的。”
這種模式的轉變,不僅需要重金投入,還需要投入很高的研發成本:主動建立模型和抗體平臺,需要自行預測熱門靶點模型、為上千種靶點打造抗體,“相當于去預測未來的醫藥發展是什么方向”。
這次轉型,被沈月雷稱作是他的創業歷程中最冒險,但事后回想是最正確的決定。
為此,沈月雷還在2013年決定做抗體人源化老鼠,不再像以前一樣只改造小鼠的幾千個堿基對,而是將小鼠抗體基因轉換成人的基因,使之更接近人類的抗體產生,需要改造的是一只小鼠里的上百萬個堿基對。
公司組建專項研發團隊開始為此研究,“整個公司都要為這個項目讓路”。2020年,百奧賽圖歷時6年,成功研發出抗體人源化小鼠。這一年,百奧賽圖正式“千鼠萬抗”計劃,即根據1000多個靶點,做出上千種不同的靶點敲除RenMice模型,而后這些小鼠總計可以產生上千萬個抗體。
抗體組合的行業技術底座
沈月雷將心中轉型是否成功的標準,是“有沒有讓產業界的效率變高”。
在比中國創新藥早發展20年的海外,MNC對抗體的需求更加強烈,出海勢在必行—— TOP10的跨國藥企逐漸成為百奧賽圖的客戶,海外業務收入逐漸占70%以上。
2022年,百奧賽圖進入另一個發展期——登陸港交所,從此接受二級市場這一充滿理性和非理性博弈的挑戰。在從二級市場的角度看去,平臺創新型公司,和biotech的估值模式還不太一樣。傳統Biotech可以多年憑借融資存活,沒有上市產品,而仍依靠巨大的未來市場預期,或是一筆偶得的BD(商務拓展)交易得到極高的估值;
而百奧賽圖作為一家CRO起家的公司,雖然從天使輪到后來的融資都較為順利,業務收入增長迅速,逐漸建立了技術護城河,但在投資人眼中“故事有點難以理解,不如有明星創新藥的公司‘性感’,市值因此被低估”。
面對不斷追逐熱點概念的二級市場,沈月雷堅持更為樸素的邏輯,“如果一家公司未來幾年能夠保持穩健發展和確定性的增長,這難道不是對投資人最好的回報嗎”。
他內心的“確定性”來自于思索生物制藥界的“集體不確定”。
在過去二十年,“低垂的果實”已被悉數摘光,大家同處于“下一個大藥”從何處來的焦慮中。但沈月雷卻感覺到,生物制藥的研發邏輯其實和以前不同了。他印象深刻的是,康方PD-1 與 VEGF 雙抗剛出現時不被看好,但現在已被驗證是成功的組合。
在他看來,“康方的故事,像開啟民智一樣,藥物研發不再是單靶點,而是立體化、全方位的。”在這種新的敘事中,生物制藥研發又有了另一個想象空間:“很多新的組合和靶點關系還未被發現。你可能以為一個基因和某種疾病相關,但實際上它和另一種疾病關系更大,這只有通過實驗才能揭示。”
雖然各類熱門賽道不斷的“卷”起來,他依然表現出了樂觀:“抗體的組合和靶點關系的不斷組合,更需要‘千鼠萬抗’這樣的平臺來驗證這些設想。”
在這種思維下,以IT界作比,沈月雷不想做抗體界的“富士康”,只進行組裝和代工,而是要做 “臺積電”,為醫藥界的“蘋果公司”們提供最底層的芯片技術服務,成為行業的底座。
雖然百奧賽圖建立了較為完備的靶點模型和抗體平臺,有去驗證的能力和工藝,研發人員看到非常好的抗體難免會心動,想自己下場。一度,百奧賽圖曾經試圖進入臨床領域,但很快發現,公司還是在臨床前階段的上游領域更具優勢,決定不去做臨床的驗證。
沈月雷解釋了其后的邏輯:“把強項發揮到極致,在產業鏈中和其他各個環節的公司建立密切合作,就像做芯片的公司不會下場去做產品設計,我們用有競爭力的模型、好的抗體和藥物公司合作,在專業分工合作下,才能做出最好的藥來。”
即便“臨床前”這一領域在整個生物制藥全鏈條上只是極小的一段,如果當技術壁壘建立,依然可以挖掘出星辰大海。
在百奧賽圖發布的2025年中期業績公告中,“2025年上半年營收約6.21億元,同比增長51.5 %,凈利潤約4800萬元,較上年同期扭虧為盈”的成績單,給市場傳遞出可預測、又充滿潛力的信號。
面對CEO們最擔心的現金流,沈月雷松了一口氣:雖然研發投入增長了近30%,但資金面上公司壓力并不大,“公司實現了持續盈利,經營現金流也全面轉正。”
身負“宇宙重任”的小鼠
長期在中美兩地發展業務,沈月雷感覺到中國創新藥公司和美國的差距越來越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中國biotech在某些方面開始反超。
過去,最大的差距是在臨床階段,尤其是三期臨床,美國無論是項目數量還是資金支持都遠多于中國。而十年前中國還在“fast follow”。但今天中國的研發效率極高,一個公司從成立到遞交 IND,往往只需要兩三年,而美國企業花了四五年時間,還停留在臨床前。
這種效率差距正在改變全球格局。
這種改變,讓他相信未來全球大部分的創新藥管線會源自中國:“一是世界已經是‘平的’,知識幾乎同步共享;二是中國有極其完善的產業鏈和強大的制造能力,可以把科研設想迅速變成可操作的分子工具。”
而這是過去十幾年產業發展的成果,惠及整個生態鏈。
讓沈月雷改變思維的、以PD-1/VEGF為代表的雙抗,打開了人們對于抗體藥物研發的想象。中國本土藥企康方生物,憑借一款PD-1/VEGF雙抗在三期頭對頭試驗中打敗默沙東,如今站上千億港幣市值。
正是這種生物制藥界優秀企業帶來的產業想象力,才能撬動創新藥領域不斷從廝殺的紅海內卷中,看到一個個藍海。未來,多個靶點和抗體結合的多抗藥物,迫切需要初步的驗證,才能進行到下一步的臨床階段。
而百奧賽圖的位置,就是在“驗證”這個節點。
“在藥物科學的宇宙里,無論你是想去火星,還是想去月球,造飛船的最好的零件,我們已經準備好了,隨時支持企業們踏上征服宇宙的征程。”
這是其后至少未來十年,沈月雷想象中的百奧賽圖在生物制藥發展史上的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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