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我整天都在醫院工作，只能在晚上寫作

本文節選自《毛姆文學課》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著

中信出版社

我絕不是以天才自居，也從不認為自己有什么特殊的才華。當然，連續三十多年作為職業小說家生存下來，我肯定也并非

與小說結緣

我寫的第一部小說叫《蘭貝斯的麗莎》，我寄去的第一家出版商就接受了它。有一段時間，菲希爾·昂溫為他的“筆名叢書”推出了大量短篇小說，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叢書中就包括約翰·奧利弗·霍布斯的作品。人們認為這些作品機智而大膽。它們讓作者出名，也確定了叢書的威望。我寫了兩個短篇故事，我想合起來成為一卷，長度正適合這套叢書，就把它們寄給了菲希爾·昂溫。

過了些時候，他把它們退了回來，不過他附了一封信，問我有沒有一部小說可以提交給他。這對我是個極大的鼓勵，我馬上就坐下來寫作。因為我整天都在醫院工作，只能在晚上寫作。我一般六點一下班就回家，讀完在蘭貝斯橋拐角買的《星報》，早早吃完飯，清理完桌子，馬上就開始工作。

菲希爾·昂溫對他的作者很苛刻。他利用我年輕、沒經驗、樂于有本書被人接受的心理，和我訂立的合同使我直到他賣出很多冊書以后才能得到版稅；但他知道如何宣傳他的貨品，他把我的小說寄給很多有影響的人物。它得到了廣泛的——盡管是各式各樣的——評價，后來的威斯敏斯特大主祭巴茲爾·威爾伯福斯在大教堂布道時還宣傳了這本書。

圣托馬斯醫院的高級產科醫師被這本書深深地打動，為我提供了一個他手下的小職位，因為書出版后我很快就通過了期末考試；這本書夸大了我的成功，我也決定放棄醫生的行當，所以我不明智地拒絕了這個好意。圖書出版一個月后就請求再版，我對自己可以作為作家輕松謀生沒什么疑問。一年以后，我剛從塞維利亞回來就收到了菲希爾·昂溫寄來的版稅支票，金額高達二十英鎊，這讓我多少有些吃驚。

如果可以根據持續的銷售情況判斷，那么《蘭貝斯的麗莎》仍然可讀。要說它有什么優點，那也是源于我因為醫學院學生的工作而幸運地得以接觸生活的另一面，而當時的小說家對這一面少有探索。阿瑟·莫里森以《陋巷故事》和《來自杰戈的小孩》引發公眾注意下等階層，我則從他引發的這種興趣中得益。

我對寫作一無所知。盡管就我的年齡而言我已經讀了很多，可我讀時不加辨別，只是狼吞虎咽地一本接一本地讀從別人那兒聽到的書，看看它們講了什么；盡管我覺得自己從中得到了什么，但在我決定從事寫作時，對我影響最大的還是莫泊桑的小說和短篇故事。我十六歲時開始讀他的作品。

不管什么時候去巴黎，我都一下午一下午地待在奧德翁的長廊里，瀏覽那里的圖書。莫泊桑的一些書以小冊子形式再版，售價七十五生丁，我把這些買下了；而另外一些要價三個半法郎，這數目我負擔不起，所以我一般都把書從架子上取出來，讀能夠讀到的部分。穿著淡灰色工作服的服務員沒有注意到我，常常是在他們沒人看過來時就把書頁裁開，不間斷地繼續聽作者講述。

這樣，我在二十歲之前讀了莫泊桑的大部分作品。盡管今天他已經不像過去那么有名，但必須承認他還是有很多優點。他清晰而直接，有種形式感，他知道怎樣從其必須講述的故事中挖掘最大的戲劇價值。我禁不住認為，比起那時影響年輕人的英國小說家來，他是值得追隨的更好的老師。

在《蘭貝斯的麗莎》里，我既沒有添枝加葉，也沒有夸張地描述了我在醫院門診部和作為產科職員時在職責區遇到的人，以及因工作需要走家串戶和無事可做閑逛時打動我的事件。缺乏想象力（因為想象力隨練習而增長，和大家普遍認為的恰恰相反：成年人的想象力強于年輕人）迫使我只能直接記下自己的所見所聞。我的書所取得的成功僅源于一次幸運的機會。它并沒為我的未來預示什么。但這個我并不知道。

菲希爾·昂溫力勸我再寫一本關于貧民窟的篇幅更長的書。他告訴我說那是公眾想要的，并預言說既然我已經打開了局面，這本書會比《蘭貝斯的麗莎》成功得多。但這根本不在我的考慮之中。我是有抱負的。我有種不知從哪來的感覺，即你不應該追隨成功，而要從成功處起飛，我已經從法國人那里學到，不要太重視“地域小說”。

我已經寫了一本關于貧民窟的書，我就不再對它感興趣了，實際上我已經寫完一本類型非常不同的小說。菲希爾·昂溫收到這本小說時一定會感到沮喪。小說設定在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是根據我從馬基雅維利的《佛羅倫薩史》中讀到的一個故事寫成的。我寫這本書是因為我讀到了安德魯·朗關于小說藝術的幾篇文章。他在其中的一篇文章里的觀點十分令我信服，他說歷史小說是年輕作者唯一有希望寫得成功的文體。

因為年輕人沒有足夠的生活經驗去寫當代的社會風俗；歷史則為他提供了故事和人物，年輕的血脈中浪漫的熱情給了他寫作這類文體所需的干勁。現在我知道，這是一派胡言。首先，年輕人沒有足夠的知識來寫他的同代人，這不是真的。我并不會理所當然地認為一個人步入晚年后對人的了解程度會超過他青少年時期對身邊人的了解。

一個人的家人，和他度過童年大部分時光的仆人，他在學校的老師，其他男孩和女孩——男孩對她們了解得很多。他直截了當地觀察他們。成年人自覺或不自覺地向很年輕的人暴露自己，而他們對其他成年人從不會這么做。而且孩子，男孩，詳細地了解他所處的環境、他居住的房子、鄉村或者城市的街道，那細節隨著大量過去的印象模糊了他的感受力，在他長大后再也意識不到了。歷史小說確實需要人們具有深厚的經驗，以便從那些帶著不同習俗、不同觀念，第一眼看上去和我們如此不同的人當中創造出活生生的人物來；而再造過去不僅需要大量的知識，還需要想象力，而這很難指望從年輕人那里得到。

我應該說，事實和安德魯·朗所說的恰恰相反。小說家應當在其寫作生涯的末期轉而創作歷史小說，那時他的思想和其人生的變遷已經賦予了他關于這個世界的知識，而多年探索周圍人的個性后，他還獲得了深入洞察人性的直覺，這使他能夠理解因而也能夠創作出屬于過去年代的人物。我已經根據所知的寫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說，而現在受到那糟糕建議的慫恿，開始著手寫作歷史傳奇。

我是在長假期間，在卡普里寫作的。我是那么充滿熱情，以至于每天早上六點鐘就讓人把我叫醒，不屈不撓地一直寫到饑餓迫使我停筆去吃早餐。我至少還想著在海里度過早上的剩余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