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習慣于“外求”,到寺院里,燒香拜佛,除了虔誠心外,還希望保“平安”“身體健康”“學業進步”,有人還更求“升官發財”……這當然是很低層次的修行,但俗人的我們總是未能免俗。
撰文丨姚崢華
2024年6月,我到寧波楓林晚書店做一個書活動,期間書店老總鄭永宏帶我去一個著名的禪寺——寧波七塔禪寺,拜謁了該寺住持可祥法師。
七塔禪寺始建于唐大中十二年(858),由心鏡禪師開山。因寺前建有7座佛塔(喻示過去七佛,為禪宗法脈源頭表征),民間俗稱“七塔寺”。我看到山門牌樓可祥法師所撰的邊聯:“鏡師始作,弘臨濟正宗,廣傳圣教;慈老中興,仰觀音靈感,代出高僧”,由尉天池先生所書。
坦白講,我是帶著困惑前往的。日常中我讀書,對于佛學只有皮毛了解,并沒有深入研究的動力和興趣。因了身為居士的母親于2021年往生,她生前的種種修為,讓我在懷念她的時候產生了好奇,便有了請益高僧大德的念想。
那天見到可祥法師,我像水龍頭被擰開一樣,嘩嘩嘩地敘述母親往生前后的各個細節和我遭受打擊的真切感受,很想得到一個明確的開示——一心虔誠修行、有堅定信仰的人,是否真的可以抵達光明的彼岸,永得解脫?
如今想來,很感謝可祥法師。他沒有打斷我的“滔滔不絕”,而是靜坐于一旁,傾聽、傾聽、傾聽。最后,他取出寺院編纂的《七塔寺史話》,以及《棲心圖書館聚珍輯刊》(第一輯)、《棲心圖書館聚珍輯刊》(第二輯),簽名鈐印贈與我。并說了一句,大意是:千年滄桑,盡在其中,鑒往知來,向史而新。
我惶惶然告退。書現在就放在書架上,面對它,我赧然。
困惑依舊。用佛教的語言說,無明。
未明,也未解。
![]()
《余音不絕》
葛兆光 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2025年8月
葛兆光老師的新書《余音不絕》(北京大學出版社2025年8月)出版,副標題是“接著講宗教史”,因為是課堂講座,講得比較提綱挈領。正好北大出版社同時出版了他的《再增訂本中國禪思想史:從6世紀到10世紀》(北京大學出版社2025年6月第四次印刷),這兩本書放一起,我便想著對照著看,或許,能找到一些答案。
01
葛兆光說他轉了一大圈,“經過幾十年,在思想文化史、周邊與中國等議題中,兜過一大圈后,我的興趣點似乎又部分回到宗教史”,盡管讀的是古典文獻專業,后來涉足道教史和禪宗史領域,這讓他對宗教史產生了興趣。 他想通過重讀前輩論著,引出一些新觀察、新思考和新問題。
這些前輩里邊,胡適讓他最為看重。
我發現關于胡適與禪學,葛兆光可以單獨寫一本書。他顯然做足了功課——胡適從1924年起,就下定決心研究禪宗史。他對敦煌卷子的注意更早,1914年在美國留學的時候他就給英國刊物寫文章,指出大英博物館敦煌文書目錄的問題。到了1926年,他到歐洲去看敦煌卷子,發現了禪宗史上前人很少接觸的新資料,1926年10月胡適致顧頡剛信,“發見了不少的禪宗重要史料,使我數年擱筆的《禪宗史長編》又有中興的希望了”。胡適所發現有關禪宗的敦煌文獻,比如,關于《壇經》不是惠能的作品,而是神會的作品;比如,開元年間滑臺大會,是禪宗史南宗與北宗盛衰的轉折點;比如,安史之亂中神會為朝廷籌“香水錢”,奠定了南宗的正統地位;又比如,傳統依據來寫禪宗系譜的傳燈錄,往往不可信,等等。
先回到禪宗的基本常識,這里邊有很多概念我們需要厘清,什么是“頓悟”?如何才能“頓悟”?所謂“無念、無住、無相”究竟怎樣轉向了“平常心是道”?所謂“即心即佛”如何轉向“非心非佛”?在這些變化中,牛頭、荷澤、洪州各自起了什么作用?這種逐漸趨向輕松修行和自我超越的思想,對于禪宗和佛教本身的宗教性,以及對于禪宗信仰者的成分,會有什么影響?形成這種輕松修行的歷史和文化語境是什么?禪宗如何,以及為什么能夠進入上層社會,并成為文人士大夫的精英文化?……
這些雜陳的定義,紛紛擾擾。
而關于惠能關于南北宗,歷史遺留各種說法,至今也沒有定論。有一條主線倒是確鑿的:達摩從印度來到北魏,把禪法傳給慧可,慧可傳給僧璨,僧璨傳道信,道信傳弘忍。弘忍之后分成南北二系——神秀在北方傳法,建立北宗;惠能在南方傳法,建立南宗。惠能的南宗經弟子神會等人的發揚光大,加上他與朝廷建立良好的關系,得到朝廷的支持,南宗取得了禪宗的正統地位。從達摩到惠能經過六代,故傳統舊說將達摩視為“初祖”,把惠能稱為“六祖”。
![]()
▲達摩祖師(圖/電影《達摩祖師》)
胡適據敦煌文獻提出的判斷,葛兆光說且不論研究結論是否正確,單憑這個都足以使得禪宗史不得不重寫。“正是這些結論導致了數不清的批評,至今依然不休。但是,我們應當體會這些結論背后所潛藏的一種方法和思路,也就是當胡適面對新發現的禪文獻時,他是用怎樣的眼光來注視它們的。(《余音不絕》第8頁)”
所以葛兆光在《再增訂本中國禪思想史:從6世紀到10世紀》中,新寫了一篇序《仍在胡適的延長線上》,認為是胡適真正使得中國禪宗史研究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胡適所開創的有關禪宗史研究方向和研究方法,在當下中國仍然有意義。因為在史料批判和歷史評價的道路上,禪宗史研究還沒有走出胡適的時代。
胡適日記、書信到外人寫胡適的談話錄、傳記等等,都是我喜歡閱讀的書籍。“有幾分證據說幾分話”,胡適的謹慎下筆,我總是信之不疑,照單全收。
說到南禪宗,必須提到六祖惠能,必須提到位于廣東韶關的南華禪寺。六祖惠能曾在此弘法37年。2024年春節時我到南華禪寺參拜,這個供奉惠能真身像的寺廟至今香火不絕。當晚,大學學長世如兄看到我發在微信朋友圈的圖片,說,南華禪寺的法廣方丈是汕頭澄海人。
我心里一咯噔。不得不說,一種緣。
母親在世時,我曾許諾帶她到南華寺,親拜禪宗祖庭。但直至她往生凈土,這個承諾沒有兌現。我為之內心懊惱不已,懺悔不已,“早知道……就……”,這也是促成我韶關行的根本原因。母親當然不知法廣方丈是汕頭澄海人,但母親本人是汕頭澄海人。
我并不能代替母親。她前往,自有她的意義;我去,只是“遂”自己的意。
02
如此,我帶著沉重的心情,希望能了解一點點禪學,以及禪宗在中國的潮起潮落。
可祥法師說七塔禪寺“弘臨濟正宗”。
關于各宗,有多種說法,比如“一花開五葉”。葛兆光說:
六祖惠能以后,青原行思、石頭希遷這一支后面衍生出曹洞宗、云門宗、法眼宗三家,而南岳懷讓、馬祖道一這一支后面衍生出臨濟宗和溈仰宗兩家。到了宋代,禪宗最興盛的就是臨濟和曹洞兩家,……就連傳入日本的禪宗,也是這兩派最興盛,像京都的花園大學是臨濟宗大學,東京的駒澤大學是曹洞宗大學。
曹洞宗、云門宗、法眼宗、臨濟宗和溈仰宗這五葉,皆是南宗六祖惠能這一花開出。七塔禪寺上承即是馬祖道一的臨濟宗。
馬祖道一是六祖惠能再傳弟子(709—788),又稱洪州道一,他長住洪州,故其門派稱洪州宗。
說到馬祖道一和洪州宗,葛兆光認為我們忽略了他的影響,對這一宗研究得還不夠。他說,中唐之初,北宗、牛頭宗、荷澤宗三足鼎立。到貞元(785—805)、元和(806—820)年間,南宗禪迅速崛起,在禪宗中一枝獨秀。但這時崛起的南宗并不是早已聞名的荷澤宗,而是以馬祖道一禪師為首的洪州宗。
盡管馬祖系的洪州宗與神會系的荷澤宗,原本同出自南宗曹溪門下,但他們一方面是并肩作戰的友軍,一方面又是彼此爭鋒的對頭。這四派在中唐之初成了并立的局面。
馬祖禪后來成為中唐之后的南宗禪正脈,門下禪師眾多,廣布四方。
葛兆光分析馬祖禪“受捧”和風行的原因,在佛教思想中有三個彼此相關的問題最為重要,一是佛性問題即人的自性究竟如何,二是成佛途徑即修行方式究竟如何,三是佛陀境界即真正解脫的境界究竟如何。馬祖道一提出的禪思想“即心即佛”雖然只有四個字,涉及了上述所有的三個方面,是對惠能、神會以來“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的進一步修正。
按照馬祖道一的倡導,人的心靈就是“自家寶藏”,“一切具足”,與佛心沒有差別。不必向外苦苦覓求。世俗世界就是佛國凈土,尋常意思就是佛法大意。
“即心即佛”直接表達了“頓宗”在佛性論、修證方式、終極境界三方面的獨特思想,因而它成了南宗禪常用的著名命題。
但馬祖禪也在不斷發展。從早年主張“即心即佛”,到大歷、貞元年間,轉為提倡“非心非佛”。貞元四年(788)馬祖圓寂,“非心非佛”是馬祖生命最后十來年的深思熟慮。正是從“即心即佛’到“非心非佛”的命題轉換,使中唐禪思想發生了重要的變化。
![]()
《再增訂本中國禪思想史:從6世紀到10世紀》
葛兆光 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2025年6月第四次印刷)
我看到有佛教界人士評價稱,自馬祖起,禪宗歷史在禪學理念、教學方法、禪修范圍、禪居方式等方面都出現大變革,這使禪宗走向了興盛的局面。
在洪州宗的繁榮下,旗下枝枝葉葉發展壯大,其中包括興建于唐的七塔禪寺。它與寧波的天童寺、阿育王寺、觀宗寺并列,成為臨濟宗的重要祖庭。
南方很多寺院都屬南宗禪,有的在臨濟宗門下,有的屬曹洞宗。2009年父親因病離世,母親選擇了汕頭潮陽靈山護國禪寺作為他的骨灰安放處。該寺由唐代大顛和尚創建,大顛禪師(732—824)為石頭希遷法嗣,是惠能法系的第三代傳人。他與韓愈的交集成為佳話,也促使韓愈在《與大顛師書》中探討儒釋融合思想,提出“行止系縛”等觀點,成為儒學與佛教對話的典范。因此,靈山寺成了禪宗南岳一系的重要道場。每年清明,我們全家都到靈山寺祭祖,雷打不動,這成了日常生活最重要的事務之一。
我有時不免想,如果母親知道我已開始游覽有關禪學的書,踏足這些佛教勝境,她是不是以她的習慣動作——“雙手合什含笑默念:南無阿彌陀佛”作為對我的肯定?
03
母親愿意做的事,我盡可能重拾起來,依規而行。不單單是信仰的問題,而是,我能體會到她與我同在。她笑,我便開心。
回到禪宗本身。
自從有了南北之分后,人們將注意力集中在誰是主流誰是正宗的問題上,甚至不擇手段搶奪“出生證”“合法權”,而忽視了各方重要的思想主張。
但葛兆光在書中為大家澄清一點,即早期的北宗南宗,思想差別并不大,并非你死我活的二極對立。
他說,從達摩到南宗禪的二百多年,是印度禪學逐漸讓位和中國禪宗逐漸自立的時期,而這一時期有一條若隱若現的思想脈絡貫穿其中。這一思想脈絡從所依經典來看,是《般若》憑借老莊的影響力,逐漸取代《楞伽》為主的思想支配地位;從思想關鍵詞來看,是以瓦解力極強的“空”,逐漸取代了始終恪守本體的“心”;從修行方式來看,是簡截方便的領悟,逐漸取代了艱難辛苦的修煉;而從終極境界來看,則是人心與佛性了無差別的“平常心”,逐漸取代了人心與佛性彼此懸隔的“清凈心”。
不管北宗還是南宗,盛唐時代惠能及神會時代的南宗禪,實際上和神秀北宗一系的思想一樣,都處在印度早期禪學向中國式禪宗過渡的階段。也就是水土適應期。
比如南宗惠能的思想主脈,從“自心即佛性”“無念無相無住”之“頓悟”,到“空”的絕無差別境界。這三部曲,是惠能偏向了《般若》思想之后,對傳統禪法的重要改造。
北宗禪師所強調的清凈無垢之心、不憶念諸法的自覺修行方式,以及在它理路上逐漸明晰起來的“空”或無差別意識,以及對人性與佛性之間差異的消解,和惠能及神會等南宗禪師都相去不遠。
無論是法如、神秀、老安,還是惠能、神會,他們都還沒有擺脫人性和佛性、染和凈的二元分別。
葛兆光認為,這個階段不管西蜀智詵一系、北宗神秀一系、東吳牛頭一系還是南方惠能一系,都在試圖建立這種溝通宇宙本原、終極境界與宗教生活之間的貫通之路。
我通俗點理解,就是北宗南宗都目標一致地努力讓禪宗世俗化、生活化、平民化、落地生根化,讓禪思想成了老百姓的生活日常經驗。
令南北宗有明確爭鋒的,則是到了馬祖道一及其之后。之間的區分,已不在漸悟和頓悟(這個提法,葛兆光在《余音不絕》中有新見),而在于漸修和不修。也就是說,它們之間的分界,在于修行的方式與途徑。而修行的差異,則來源于他們對人性與佛性的觀念分歧。
![]()
▲葛兆光老師簽名(作者供圖)
按我們慣常的理解,傳統佛教一般傾向于認定人有“無明”、有“業因”、有“煩惱種子”。母親在世時,經常提醒我不得造“口業”(背后議論別人),不能殺生(連蛟子都不要打),不可貪心,不能做對別人無益的事,不能……各種“不”,像戒律一樣,無形中讓人收束了心性,端正了行為。以至于我現在路上看到流浪小貓小狗,心里特別難過,生怕它們遭受不測,擔心它們受寒挨餓。餐桌上看到牛羊肉雞鴨魚,舉筷之前也為自己吃食而心生慚愧,矛盾無比。這本身也是一種“業”……但我無法校正自己。
母親自己每天堅持早中晚課,坐禪、伏地叩拜、念佛、數息、放生、印書,持五戒,過午不食,頌《地藏經》《觀世音普門品》《阿彌陀佛經》等等。忙得團團轉的她,總是閑閑地說,一切放下。
對了,母親修的是凈土宗。據說始于東晉慧遠,宋明以后與禪宗融合。
在葛兆光看來,北宗禪始終堅守佛教最后一道界限,即人與佛、此岸與彼岸、染與凈、生滅與永恒之間,有一道雖然很窄,但依然存在的壕溝。所以,要達到佛的境界,要超越世俗人生,要解脫苦難煩惱,仍然要經歷一個艱難的修行過程。
而南禪馬祖及其門下所談的“即心即佛”,與要求持戒、誦律、析理、修心而漸入佛境的傳統佛教流派不同。
當般若思想的瓦解性與日常經驗的自主性成了禪修行的基石時,那種宗教用來維系信仰與敬畏的支點還能否存在?
葛兆光分析說,在信仰中沒有了崇拜與模仿對象,信仰的情感就無所依附并缺乏方向;在宗教中沒有了義理與信條,宗教的思想就不會清晰而有條理;在修行中沒有了規矩與紀律,宗教的生活就無法維持而導致自由放縱。
宗教收拾的是散亂的人心,它仿佛木桶需要一道桶箍才能把片片木板聚合起來,才能盛起那一桶容易四溢的水。
“非心非佛”讓“一切成空”,“連‘心’也不須維系的時候,那么‘信’也就隨之而去。”
果不其然,洪州宗為代表的南宗禪在中唐在完成了禪思想的中國化歷程后,也走上自我瓦解的歷程。
從葛兆光全書的論述中,我感覺他更認同北宗禪思想。其中有一條深得我心,比如,
它又不像傳統佛教那樣,把善惡二元化推到極端,而使人陷入一種無法自拔的困境;也不像民眾佛教那樣,把一切奢望寄托在外在功德的救贖上,而放棄了內心理性的自覺。
這番道理,確實需要好好消化。我們習慣于“外求”,到寺院里,燒香拜佛,除了虔誠心外,還希望保“平安”“身體健康”“學業進步”,有人還更求“升官發財”……這當然是很低層次的修行,但俗人的我們總是未能免俗。
與后來者居上的南禪宗相比,北宗不夠炫耀,但它始終不曾退出歷史舞臺,用葛兆光的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我從歷往母親心懷敬畏、處處行善、時刻懺悔的行為舉止看,作為普通信眾,她并不分別南北宗,也沒有門戶之見。在她,信仰的力量最重要也最神圣。因了堅定的信念,母親最終含笑而去,向死而生。這是非親歷者不能信的事。當母親的遺體從殯儀館被推出來的剎那間,我親眼看到,她的臉上映著天地之光,無比圣潔,無比殊勝。
04
可以說,是母親以她超越生死的出離心和菩提心,為我重重上了一堂課,讓我開始向這個神奇的信仰及其發展史注目。
前邊講了,葛兆光通過重讀前輩論著,引出禪學的新發現。
《余音不絕》第三講“新史料與新問題:學術史的國際競賽——從戴密微《吐蕃僧諍記》說起”中,他從吐蕃的佛教論戰,回到中國禪宗史,并“革命性”地重塑了一個千余年的南頓北漸定論。
禪宗史上不單有南北宗修行方式之分,還有“南頓北漸”之說。葛兆光說,南宗禪門如神會在與北宗爭勝中,強調“頓悟”是自己的秘傳家法。但去吐蕃傳播漢地禪宗的“摩訶衍”,與印度僧人辯論時也講“頓悟”。這就引出一個大問題——“從敦煌書石刻文獻和傳世資料中,能不能重新認識‘北宗禪也講頓悟’這個現象?(《余音不絕》第107頁)”葛兆光為此推斷,如果“《頓悟法門要訣》是智達(北宗老安和神秀的學生)在先天元年的作品,那么,就顛覆了禪宗史上的舊說。”
這個“顛覆”,解決了禪宗史上三個重要的問題:第一,過去一個很重要的歷史定論,即南宗頓悟、北宗漸悟截然兩分的說法,成了需要重新檢查的論斷。第二,“摩訶衍”不是南宗神會的弟子,確實是北宗禪的門下,北宗禪師也講“頓悟”。第三,證明了胡適當年揭穿的一種歷史現象,即禪宗史上的“攀龍附鳳”。在爭奪正統地位的過程中,禪師們書寫歷史,總是為“編造家譜”而“隱沒證據”。
以我粗淺的理解,這個新發現是:北宗也講頓悟,比南宗還早。頓悟非南宗特產。
也許,還是神會剽竊了北宗的思想,反而在南北之爭中倒打一耙,使得后來形成了“南頓北漸”的固定看法(《再增訂本中國禪思想史》第34頁)。
如果這個成立,足以刷新了禪宗史。
不管北宗南宗,最終走向了沒落。這里邊有禪宗自身的原因,也有外部的因素。
葛兆光說我們總把禪宗看成是漢傳佛教的一部分,總聚焦于禪宗精英層面的話題,關注禪宗的傳承系譜。這是方法方式的“短板”。其實應該把眼光放遠一點,把宗教史放進政治史語境中來理解。
他舉陳寅恪為陳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做序為例,“中國乙部之中,幾無完善之宗教史。然其有之,實自近歲新會陳援庵先生之著述始”,這是歷史學家陳寅恪對陳垣的評價。為何如此之高?葛兆光推測,在陳寅恪心目中,宗教史首先應該是歷史,歷史的重心應當偏向政教關系史的研究。
《余音不絕》第四講“政治史與宗教史之間——接著陳垣先生討論清代前期的佛教”,葛兆光舉了天童寺的例子。
在清代前期,漢地佛教最興盛的是禪宗,禪宗里最有力量的是臨濟宗,臨濟宗里又以天童寺一派為大,而天童寺中,木陳忞因為氣焰囂張,弟子眾多,而且依仗與皇帝的親密關系,總有些不那么順從和低調。因此,就成了雍正槍打出頭鳥的對象。
天童寺是寧波著名的臨濟宗圣地,可惜我當年時間緊迫,不及造訪。
皇權對宗教以及思想的嚴厲管控,在古代中國是一個傳統。
特別是在雍正時代,華夷滿漢族群因素、帝國控制眾多族群與廣大疆域的需求,以及雍正個人心理性格,這三個原因疊加使這種壓抑和管控達到了登峰造極。(《余音不絕》第150頁)
所以,葛兆光強調,宗教史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政教關系。從清代順治、康熙、雍正三朝的歷史看,皇權與宗教始終在角力,滿族統治者與漢地宗教信仰也始終在明爭暗斗。正因為如此,陳寅恪先生才那么鄭重地把“宗教史”和“政治史”并舉。
從這個角度看,
中國的宗教衰落,它在歷代皇權的打壓之下,不僅沒有和政治權力對抗的本錢,也沒有充當世俗世界信仰力量的資格,甚至沒有維持宗教獨立性的能力(《余音不絕》)。
這也是禪宗衰敗的原因所在。
坦白講,看完書,我并沒有“求”到答案,心中的混沌依舊混沌。
我想“求”的是什么呢?仔細想了想,大概是這樣的例子:比如母親往生頭七,我們按佛教儀軌,在深圳弘法寺請高僧大德做水陸法會。深圳弘法寺由禪宗泰斗虛云大師的嫡傳弟子本煥長老籌建,也是1949年后國內興建的首座寺院。本煥長老為南禪臨濟宗第44代傳人。本煥長老圓寂后,印順法師為臨濟宗第45代衣缽傳人。當天法事前,印順大和尚對我說,知足吧,你母親沒有拖累你一分鐘。當時我的驚詫,無語形容。我們剛見面一分鐘,印順大和尚怎么知道來龍去脈?他的這句話可能不是某種解答,但確確實實讓我回味、回味再回味。
![]()
▲深圳弘法寺(圖/圖蟲創意)
我是想“求”得具體的指引嗎?想得到大師“開悟”嗎?因為內在的不明未明無明,所以需要“燈”的照亮或是“風”的吹拂嗎?我不知道。
如今,父親的骨灰安駐于靈山護國禪寺,母親的牌位立于弘法寺養生堂,這算不算禪宗在綿綿歲月中的延續,并與我的生活息息相關?
我相信,緣,始終在。
葛兆光經常引用胡適評日本禪學者和自己區別的話“他們是佛教徒,我只是史家”,想必這句話也適用于他自身。
禪宗與禪宗史,密不可分。有了史的枝干脈絡,就像有了地圖導航,走起路來便多了選擇,也不至于迷失了方向。這是我從書中的大所獲。
我注意到,《中國禪思想史》第一版寫到九世紀,后來增訂版寫到十世紀。從1986年的《禪宗與中國文化》,1995年的《中國禪思想史——從6世紀到9世紀》,到2008年大幅修訂的《增訂本中國禪思想史——從六世紀到十世紀》,乃至到《余音不絕》,葛兆光始終延續《中國禪思想史》研究脈絡,始終“仍在胡適的延長線上”,展現跨學科研究方法的新突破。
書名叫余音不絕,起得相當的貼切。確實可以說,“等了30年,終于等到這本書接著講”。
盼葛老師余音再續,接著往下講,十一世紀、十二世紀……直至……
如此,用母親生前的大白話講,功德無量。
*本文為冰川思想庫原創文章,未經授權禁止轉載,否則追究相關法律責任
*題圖為葛兆光老師,來源于CFP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