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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
本土和外來思想互相詮釋后,
就是“你身上有我,我身上有你”
文匯報:現在跨國史、區域史成為研究熱點,思想史也開始關注這方面。古代中國思想的跨界流動和變異一直是您的關心所在,能給我們舉一些這方面的例子嗎?
葛兆光:好的。讓我先從一個學術發現講起。1905年,德國探險隊在新疆吐魯番高昌回鶻時代的景教遺址帶走了一些殘片,這些殘片是用敘利亞文寫的。近年經北大學者林麗娟的考證,這些殘片是亞里士多德《范疇篇》里的部分。也許,很多人都想不到,亞里士多德的《范疇篇》在9—13世紀的時候,就已經到了吐魯番吧。這件事情讓我想了很多,我覺得有三點很重要。
首先,這提醒你注意中國與外部世界的交流,其實可能很早很頻繁,不光是早期中國的小麥、青銅器、馬車,也不只是《中國伊朗編》《撒馬爾罕的金桃》里中古中國和西亞的物質交流。知識、思想和信仰也在不斷交錯和互動。過去我常用一幅地圖來說明中國和外部世界的交流,就是收藏在日本京都龍谷大學的《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這是李氏朝鮮對兩幅中國元代地圖做混編后完成的一幅世界地圖。你可以看到,在鄭和下西洋之前,更是在哥倫布和麥哲倫之前,這里面就畫出了非洲、歐洲,標識出了巴塞羅那、羅馬和巴黎。也就是說,當蒙元橫跨歐亞的時候,已經給中國帶入了阿拉伯人、波斯人的各種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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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 日本龍谷大學藏
其次,我們不僅得對思想文化的越境交流有足夠的認識,而且還要注意思想文化不全是按照傳統的王朝或帝國范圍來活動的,思想文化交錯的中心和邊緣是會移動的。在中古時代,西域是亞洲的地中海,是溝通東西南北的一個中心。到了近世,1405年“跛子帖木兒”死后,東部亞洲的思想文化交流的中心則從西域移到東海南海。當然還有很多,我說一個可能大家未必想到的例子,如果你研究佛教史、伊斯蘭教史,你會發現云南也是一個交錯的中心,漢傳大乘佛教、南傳佛教、西藏佛教都在那里交匯,你看云南的佛寺就能明白。你再想一下,鄭和爸爸馬哈只,去過麥加朝圣的人才能叫“哈只”,這個伊斯蘭家族為什么在云南?鄭和能下西洋,跟他回教徒的身份有什么關系?我最近在哈燕圖書館看一本《朝覲途記》,里面有很多阿拉伯文字,以及好多域外地理和風俗,包括記載麥加是怎么樣的。它的作者馬復初,或者叫馬德新,是清代中期的伊斯蘭學者,他生長在云南,書也是在云南刻的,他從景東、普洱、思茅出發,經過緬甸,乘海船到阿拉伯半島,在麥加凱爾白朝圣后,又到過埃及,回來后才寫了這本書。可見,從中國的伊斯蘭教歷史上看,云南也是一個蠻特別的地方。所以,思想史文化史的研究,不必總是以王朝或國家為中心。
再次,思想文化的流動跨界,總是會變異的。傳統時代除了本身有知識的文化人會對外來思想重新詮釋之外,還有三種人是思想的傳播者。一是僧侶,一是商人,還有就是軍人或后來的殖民者。實際上,所有的思想交流中間都會發生陳寅恪講的“格義”,本土思想就和外來思想做了一個交換或融合。在這個互相詮釋的過程中,就像管夫人《我儂詞》說的,把泥用水和,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打碎了再重新捏,就你身上有我,我身上有你。這樣的例子很多。像《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如果不告訴你背景,不告訴你這是景教的,你乍一讀的時候,會認為它是基督教聶斯托利教士的作品嗎?還有近年在福建霞浦發現很多摻入道教文獻的摩尼教思想,它完全是以道教語言的面目出現的。
文匯報:您近年從事《從中國出發的全球史》的錄制與編撰,也是為了強調這種超越國家民族的聯系?
葛兆光:跨境或者說國際思想史,從理論上說,跟現在的全球史都強調聯系、流動、交錯,這確實是相吻合的。但我這里還是要提醒大家,在思想史領域,仍然要注意國家和民族的力量,像思想越境后的變異,往往還是跟國家與民族相關的。
拉鐵摩爾曾經說,傳統帝國時代是有邊疆無邊界,這話當然不錯,但即使沒有邊境,也還是有限制的。葛劍雄教授說唐代開而不放,這是很對的。你想想玄奘出關,不倒換關文他就出不去,還是偷渡的,所以國家尤其是帝國,對于思想的流動有它的限制性,這一點我們不能因為說強調聯系就把它抹去。我們始終要注意國家和民族的力量,它對型塑思想非常重要。
越境后的思想,在不同政治文化土壤中會產生變異。同一個程朱理學,在中國、朝鮮和日本的際遇就很不一樣。在中國,盡管它曾經被陸王心學挑戰過,可是它又通過科舉考試和教育,滲透到社會,成為非常強的塑造社會、影響民眾的力量。在朝鮮因為科舉只允許兩班士人來參與,講宋明理學成了他們特有的權利,如果你看《三綱行實圖》,就會知道他們比中國文化人更純粹更堅定,朝鮮的理學更加影響上層知識分子的行為和思想。可日本又不一樣,表面上理學傳到日本,但其實只是德川時期,林羅山這些學者拿它在德川將軍幕府教學,但并不見得能滲透到下層,因此它實際上只流傳在少數精英里,并不深入到地方民眾,成為常識,成為風俗,像是水面上漂著的油。真正影響日本民眾思想和社會的,恐怕還是檀家制度、神佛習合之類。我們有時候會覺得,日本好多風俗我們都不能理解,其實就是因為它的風俗并不像中國,中國的儒家學說和理學思想能通過普及教育從上到下,滲透整個社會。所以,我們不得不比較同一個思想在不同語境中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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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綱行實圖》 日本早稻田大學藏
順便插一句,我覺得中國最早可以稱之為比較思想家的人是謝靈運。謝靈運在5世紀的時候就講過一段很有見解的話,他的《辨宗論》里說,華人“易于見理,難于受教”,而夷人“易于受教,難于見理”,如果拋開華夷偏見,這話也許有一定道理,他看到不同地區不同族群的文化土壤不同,對思想和信仰的理解也不一樣。
過去的中國思想史忽略了
對跨界人物和思想的研究
文匯報:今天的中國思想史研究者,應該去處理這些“越境”的議題?
葛兆光:是的。過去中國思想史研究者很少去處理這些題目,包括我自己在內。可是我們看看最簡單的事實,通常,中國思想史都會提到佛教從印度經過西域傳到中國,但你也要看看佛教再傳入朝鮮、日本、越南,在不同的地方呈現出化身萬千的姿態。比如密宗傳到長安后,三傳而絕,但到日本成了真言宗,興盛得很,民國時期中國佛教徒反而要到高野山去學。道教看上去是最土生土長的中國土產,但道教的跨國流動也很有意思,朝鮮的花郎道、日本的陰陽道和神道教,其實都有道教的影子。大家熟悉《三國演義》里的故事,魏延在五丈原把諸葛亮禳星延命的北斗七星燈給打翻了,害得諸葛亮不能延長壽數。那么,北斗七星為什么可以延長生命?其實,看看道教經典《北斗延生經》就知道了,而《北斗延生經》居然在日本和朝鮮,都是最廣泛流行的經典。
再舉一個十二支的例子,以前西嶋定生、黃永年都研究過十二支,前一陣,子彈庫楚帛書有部分回歸中國,還有一份沒歸還的最完整的帛書里,寫滿了文字,周圍有十二神,可能就和十二支有關。十二支對應十二地支,也對應十二個月,十二種動物(生肖)。古代墓葬里常常有十二支神像,可是據法國學者沙畹說,它可能源自突厥、印度、埃及或迦勒底,所以,華夏用十二支,蒙古人也用十二支紀年。隨著蒙古的擴張,柬埔寨、暹羅也接受這十二支,但更早也許它跟匈奴、突厥有關,究竟誰傳誰,還說不清楚,沙畹說,由于匈奴、突厥和華夏在西域的交錯,至少它是流動跨界的知識或者信仰。同樣,和天文歷法有關的很多知識,像星座、七曜都是這樣。古代中國很重要的一本書是瞿曇悉達的《開元占經》,1977年西安出土過瞿曇氏家族的碑,這是一個來自印度的家族,他們在長安有不少人,帶來了很多婆羅門的天文歷法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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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彈庫帛書《四時令》商承祚摹本
可以說,在古代世界,有很多知識都是流傳的,或者說共享的。
文匯報:也可以說在古代世界,相當一部分人擁有著不同傳統的知識?
葛兆光:這種“跨境人”就更值得研究了。越境的思想者其實不少。娜塔莉·戴維斯的《行者詭道》很有意思,她講了16世紀一個叫哈桑·瓦桑的穆斯林,在海上被西班牙給俘虜了,于是在基督教世界受洗,之后又回到阿拉伯世界,因此具有雙重的視野。戴維斯說,他維系著兩個文化世界,同時在寫作中想象兩種讀者,把阿拉伯伊斯蘭融入歐洲基督教的元素,又讓基督教理解和接受阿拉伯伊斯蘭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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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事情讓我想了很久,你得思考,兩種信仰能在一個心中共存嗎?認同能夠改變嗎?族群、膚色和語言的不同,對思想的溝通和理解是會成為障礙,還是能幫助人有雙重理解?如果做越境的思想史的話,這種例子應該去多找一找。
中國思想史確實忽略了對這種跨界者的研究,同時,也忽略了不同區域不同文化中的思想變異。同一個話題、原則和思想,也許在不同文化中,會引出不同的結果。比如“封建制”和“郡縣制”,這是一個大話題,在歷史中國有過很多討論,在日本也有不少議論,但是如果對比中國和日本關于封建與郡縣的評價,你就看到日本文化人的思路和感覺,和中國的很不一樣。在德川時代,荻生徂徠、古賀侗庵都認為封建制好,它符合人性善,符合三代之治,符合日本天皇、將軍、大名的社會結構,而郡縣制是源于人性惡、皇權專制和政治混亂,這不光是日本土壤和背景的解讀,而且顯示那時候就開始了日本對中國傳統文化優越感的逆轉。我還想到一個例子,17世紀有個中國人汪鵬大概很值得研究。他在日本待了很久,寫了一本書叫《袖海編》,講到中國和日本對三綱的不同理解,他說中國人君臣、父子、夫妻三綱那是天經地義的,可是在日本,主人跟自己的關系才最重要,他說得很到點子上,因為關于這一點,你看看《忠臣藏》就能明白。
文匯報:那么,現在的研究者應當怎樣自我改變,要處理這些跨界的人物和思想,研究者也需具有不同傳統的知識,包括更強的語言能力?
葛兆光:是的。毫無疑問,掌握和理解不同傳統的知識很重要,研究者要有共情能力,就是陳寅恪講的,能神游冥想,不僅和他者“處于同一境界”,對另一種文化“表一種同情”;同樣,語言能力也很重要,掌握一種語言,即了解一種文化,你看最近全球史領域中一些杰出的著作,它們的作者就往往要精通好幾種語言,因此可以穿梭于不同文明之間,雙向甚至多向觀看,這一點很值得我們學習。王賡武先生就常說,如果一個人研究中國,最好不僅從中國,也從海外華人,甚至從環南海不同族群的角度來觀察,因此語言能力就非常必要了。我的一位朋友,日本的羽田正教授,他就懂英、法、波斯文,后來還想來上海學漢語,這種語言能力也許就是他提倡“地球居民”意識的基礎?
我覺得,中國思想史研究者,確實要往這個方向走,也非常有必要跟世界史的研究者溝通。就像歌德講的,只知其一,一無所知。我記得,寫《舊制度與大革命》的法國學者托克維爾說過,我為什么要去研究美國?因為我如果只知道法國,就等于不知道法國。我們可能也一樣,只知道中國,可能也不了解中國。以前,何芳川先生跟我講過好幾次,說我們世界史是沒有中國的世界史,你們中國史是沒有世界的中國史,我希望這種情況能改變。
文章來源:《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5年第11期,本文摘自“明清史研究”微信公眾號,如有侵權,請聯系小編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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