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栓把紅綢系在門框上時,手心里全是汗。院里的石榴樹剛掛果,青疙瘩似的,像女兒春燕害羞時的臉。他就這一個閨女,招個上門女婿,是想老了有人端碗熱湯。
女婿叫周郎,是個貨郎,據說從南邊來。人長得白凈,說話卻細聲細氣,挑貨郎擔的肩膀,嫩得像沒挑過擔子。春燕見了他就臉紅,繡帕子的針總扎在手上,血珠滴在并蒂蓮上,像點了胭脂。
拜堂那天,周郎給春燕戴的銀鐲子,內側刻著個 “柳” 字。張老栓瞅著納悶,問起時,周郎只說撿的,順嘴胡謅的。春燕卻寶貝得緊,睡覺都戴著,鐲子碰著床欄,叮當聲攪得張老栓睡不著。
婚后第三個月,春燕就病了。臉黃得像褪了色的帕子,吃不下飯,夜里總說胡話,喊著 “爹,水里冷”。周郎請來的郎中,號脈時眉頭皺得像團亂麻,開的方子都是些不值錢的草藥,喝了也不見好。
張老栓去廟里求簽,簽文寫著 “金蟬脫殼,魂歸故里”。他不懂啥意思,只覺得心慌,往功德箱塞了兩文錢,香爐里的香突然折了,火星濺在他手背上,燙出個紅印。
春燕 “咽氣” 那天,周郎哭得捶胸頓足,眼淚卻沒掉幾滴。他說按南邊規矩,得連夜下葬,免得招邪祟。張老栓昏沉沉的,被他連推帶扶著,看著棺材埋進自家祖墳,新土上壓著塊青石板,刻著 “周氏春燕之墓”。
頭七那天,張老栓往墳前擺供品,看見石板縫里長出叢野草,葉片上沾著點銀粉,像春燕鐲子上掉的。他正要用鋤頭刨,身后傳來個女聲:“施主留步。”
回頭看,是個尼姑,灰布僧袍洗得發白,手里的木魚缺了個角。尼姑盯著墳頭:“這墳里,怕是沒人吧?” 張老栓的火氣上來了:“你這出家人,咋說渾話!”
尼姑沒理他,從袖里摸出個玉佩,龍形的,缺了個角。“認識這個不?” 玉佩上的裂痕,和春燕小時候摔碎的那塊正好對上。張老栓的手開始抖,想起春燕娘臨死前,把這玉佩分成兩半,說要給女兒做嫁妝。
“你女兒被人換了魂,” 尼姑往墳上撒了把糯米,青石板下竟傳出 “咚咚” 聲,像有人在敲木板,“快跟我走,晚了就真救不回來了。”
張老栓跟著尼姑往西山跑,僧袍的下擺掃過草棵,驚起只兔子,毛色和春燕那件舊棉襖一樣。尼姑說她法號慧能,是春燕娘的師妹,當年一起在觀音庵帶發修行,后來春燕娘還了俗,她就留在了庵里。
“周郎不是貨郎,” 慧能的木魚敲得急促,“他是柳家的人,二十年前你占了他家的地,如今是來報仇的。” 張老栓的腳頓了下,想起爹說過,當年確實強買過柳秀才的田,柳秀才氣不過,跳了河。
西山的觀音庵破得只剩半扇門。慧能掀開供桌下的石板,露出個地窖,里面鋪著稻草,春燕就躺在上面,雙目緊閉,嘴里塞著布團,手腕上的銀鐲子,還在幽幽地閃著光。
“她沒斷氣,” 慧能解開春燕身上的麻繩,“周郎用了迷魂香,想等你死了,吞了你家的家產。” 春燕的眼皮動了動,喉間發出 “嗚嗚” 聲,像被捂住嘴的小貓。
地窖的角落里,堆著些女人的衣裳,都繡著并蒂蓮,針腳和春燕的一模一樣。慧能拿起件,指著領口的血漬:“這些年,被他害的姑娘,不止春燕一個。”
張老栓的拳頭捏得咯咯響,指甲嵌進肉里。他想起周郎總愛在夜里出去,說去進貨,回來時身上總帶著股淡淡的脂粉香,和春燕用的不一樣。
“他現在在哪?” 張老栓抄起墻角的扁擔。慧能往庵外指,月光下,有個黑影正往墳地跑,手里拎著個陶罐,罐口飄出縷縷青煙 —— 是迷魂香的味道。
兩人趕到墳地時,周郎正往墳里倒黑狗血,青石板被染得通紅。看見張老栓,他突然笑起來,露出顆金牙:“老東西,你女兒的魂,已經被我鎖在罐子里了!”
慧能的木魚突然飛出,砸在周郎手腕上,陶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里面滾出個布娃娃,穿著春燕的舊衣裳,心口插著根針,針尾纏著根紅線,和周郎袖口露的那截一模一樣。
春燕的魂魄從陶罐碎片里飄出來,穿著嫁衣,對著張老栓哭:“爹,他把我藏在地窖,用假人騙你……” 周郎掏出把匕首,刺向春燕的魂魄,卻被慧能的桃木劍擋住,火星濺在他臉上,露出道疤痕,像被指甲抓過的。
“你不是柳家的人,” 慧能的劍尖抵住他的喉嚨,“你是當年害死柳秀才的幫兇,冒名頂替來報仇!” 周郎的臉突然扭曲,竟變成張陌生的臉,左眉上有顆痣,像粒沒擦凈的鍋底灰。
張老栓想起爹說過,當年幫兇里,有個叫麻子的,左眉有痣。他舉起扁擔砸過去,周郎躲閃不及,被砸中腿,癱在地上,嘴里還在罵:“你們占了柳家的地,就該斷子絕孫!”
春燕的魂魄漸漸凝實,能看清她手腕上的紅痕,是被麻繩勒的。慧能往她身上撒了把糯米,她的身體慢慢有了溫度,不再是輕飄飄的樣子。
“柳秀才的兒子還活著,” 慧能扶起春燕,“在鄰縣教書,是個好人,早放下仇恨了。” 張老栓的臉臊得通紅,從懷里掏出地契:“這地,本該還給人家。”
天快亮時,周郎被官差帶走了。他懷里掉出個賬本,記著這些年拐賣婦女的勾當,每個名字后面,都畫著個小小的布娃娃,和春燕那個一模一樣。
春燕喝了慧能給的符水,漸漸醒了過來。她拉著張老栓的手,說周郎夜里總對著個畫像哭,畫像上的女人,和慧能有幾分像。慧能嘆了口氣:“那是我姐姐,當年被他賣進了窯子,沒活過一年。”
張老栓把春燕接回家,拆了門框上的紅綢,扔進灶膛燒了,火苗 “騰” 地竄起來,像在吞吃那些骯臟的過往。他把柳家的地契送了回去,柳秀才的兒子不肯收,說都是陳年舊事了,還認了春燕做妹妹。
慧能在觀音庵住了下來,張老栓幫她修了庵堂,春燕就常去送些吃的,幫著打掃。庵里的香火漸漸旺起來,都說這里的菩薩靈,能保佑姑娘們平安。
有回春燕去送菜,看見慧能在繡帕子,上面繡的并蒂蓮,針腳和她娘的一模一樣。慧能說:“你娘當年在庵里,繡得比我好。” 春燕的眼淚掉下來,落在帕子上,暈開朵小小的水花。
周郎在牢里病死了,臨死前總喊著 “有女鬼索命”。獄卒說那女鬼穿著嫁衣,手里拿著個布娃娃,娃娃的心口,插著根針,和周郎當年扎的那根一模一樣。
張老栓再也沒提招上門女婿的事。春燕說想陪著爹,守著這個家。她學著打理地里的活,手上磨出了繭,卻笑得比以前更爽朗了。她繡的帕子,不再是并蒂蓮,改成了展翅的鳳凰,針腳又穩又有力。
柳秀才的兒子常來走動,有時會帶些書給春燕看。春燕就坐在石榴樹下讀,陽光透過樹葉灑在書頁上,字里行間都透著暖。張老栓看著,覺得這石榴樹,今年結的果子,定比往年甜。
有一年,觀音庵來了個香客,是個老太太,手里拄著根拐杖,拐杖頭雕著朵蓮花。老太太看見春燕,突然哭了:“我那苦命的閨女,要是活著,也該這么大了。”
慧能把老太太扶進庵里,聽她說了身世,才知道她就是當年被周郎拐賣的姑娘的娘。春燕給老太太端了碗熱茶,老太太摸著她的手,說像摸著自己閨女的手,暖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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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后,春燕和慧能一起,幫著那些找閨女的人家打聽消息。她們繡的帕子,傳遍了周邊的村鎮,帕子上的鳳凰,成了平安的象征。有人說,看到繡著鳳凰的帕子,就像看到了希望。
石榴樹一年比一年茂盛,每年都結滿了紅通通的果子。張老栓會摘下最大最紅的,分給鄰里的孩子們,也給觀音庵的慧能送去。春燕就坐在樹下,看著爹忙碌的身影,覺得這樣的日子,踏實得像腳下的土地。
后來,春燕嫁給了柳秀才的兒子。婚禮辦得很簡單,卻很熱鬧。慧能做了證婚人,她送給春燕的嫁妝,是塊玉佩,龍形的,雖然缺了個角,卻被打磨得光滑溫潤,和春燕小時候摔碎的那塊,正好湊成一對。
張老栓看著春燕穿著嫁衣,笑著對慧能說:“還是你有眼光,說她沒死,真就沒死。” 慧能的木魚敲了兩下,聲音清脆:“心善的人,老天爺都舍不得讓她走。”
庵里的香火越來越旺,來求平安的姑娘們,都會帶走塊繡著鳳凰的帕子。春燕常去幫忙,她繡的鳳凰,翅膀越來越舒展,像是要從帕子上飛出來,帶著所有的希望和美好,飛向更遠的地方。
每年清明,春燕和柳秀才的兒子,都會去給慧能的姐姐上墳。墳前擺著束野花,還有塊繡著并蒂蓮的帕子,是春燕繡的,針腳像她娘的,也像慧能的,細密而溫暖。
張老栓的身體還很硬朗,每天都去地里干活,回來時會路過觀音庵,和慧能聊上幾句。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個相互依靠的親人,守著這片土地,守著那些來之不易的平安和幸福。
石榴樹又結果了,紅通通的掛滿了枝頭。春燕摘了個最大的,掰開,里面的籽飽滿多汁,像無數顆小小的紅瑪瑙。她遞給張老栓,張老栓嘗了口,甜得瞇起了眼,說:“這果子,比往年的都甜。” 春燕笑了,眼里的光,像石榴籽一樣,亮晶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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