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我見識了各種“規則”與“潛規則”,也周旋于其中。
“有些事,我們只做不說”,一位地級市商務局領導面對下屬的請教,在電話里如此回答。
能做不能說的事,一般叫“潛規則”,也可以叫“常規操作”。在一些地市,地方商務局為了完成上級要求的外貿出口目標,便聯系當地的外貿從業者開設空殼公司。這些公司具備出口資質,從沿海報關中介手中購買數據。這些數據形成于沒有資質的中小出口商家,他們不關心以誰的名字報關,買數據的也不關心出口的究竟是什么,而商務部門更不關心空殼公司有沒有人員參保、有沒有繳稅,財政局也只是根據名單和數額給企業發放獎勵資金。
這些“無主”的數據像新大陸,被需要的地方占領瓜分,換來掩耳盜鈴的政績。這樣的事情持續了十數年,已成常規操作,但依然無法擺到臺前,不然不會“只做不說”。直到政府“幫手”身陷囹圄,我們才通過采訪知道了行業秘辛,也才得到前述商務局長的通話錄音。
我們引述了企業主及家屬、公檢方、報關中介、商務部門官員和律師的看法以及大量的裁判文書和部委條文。報道發出后,行業內外的一些朋友給出了“扎實”的評價。
以上是我做出口數據造假報道的過程。
一般情況下,“潛規則”的利益相關方沒有理由向公眾媒體袒露運行規則。要做采訪,甚至是各方采訪幾乎是不可能的。而當利益平衡被打破時,共贏無法實現,媒體作為讀者的眼睛才得以看見矛盾激化背后的深層肌理。
這一年來,我們奔赴在全國各地事件現場,目睹和記錄變化的發生,在冷眼和熱血中交替。
偽造學歷邁入頂級醫學殿堂的“4+4”董小姐;挪用少林寺資產、搞不正當男女關系的釋永信;被反復使用,時而中標時而參賽得獎的“最忙五人組”;流傳數百年被收藏家后代捐給博物館卻又出現在拍賣會的仇英《江南春》……
2025年,這些“潛規則”被曬在太陽底下,老成世故的人也許會說“沒有新鮮事”,但更多的人表達了憤怒和對實事求是的渴望。向來如此的事情,如果禁不住公眾的審視和媒體的監督,那便不該如此。畢竟,戳穿謊言,尋求公正,是人最樸素的認知。
唯一不變的是變化本身,唯一常規的是常規被打破。
記者視為常規的操作也不得不順應時代去調整,社交媒體上的只言片語往往是突破關鍵;再“真實”的視頻也需要加以甄別;同事馬紀朝第一次拿起直播設備,漫步之中捕捉下少林新住持的珍貴畫面。
四分之一個世紀的時光轉眼過去,我從幼兒園畢業到而立之年。新聞的主要傳播介質已從報紙電視轉向移動互聯網;下一個25年,執筆創作的甚至大部分已不是真人——AI創作的“記者手記”已經見諸報端。人們曾天真地以為,信息的極大豐富、檢索的極大便利,會讓謊言無處遁形,也會讓常識根植于世人內心。但現實提醒我們不宜過分樂觀:眼見為實的可能只是AI幻象,滿屏刷爆的也不過是一個人的信息繭房,價值觀割裂導致的沖突遠多于以往任何一個世紀。
“逃避可恥但是有用”或許會成為一些人的選擇,我們是否依然有理由相信,打破常規、打破潛規則、追求真相的調查報道依然有其存在的價值?習慣性的懷疑與自我懷疑也確實是這一份工作帶給我最大的改變。
這樣的拔高和追問出現在記者一年回顧的文章中,略顯空泛狡猾。不過,即便是記者,追問的權利在有些時候也已奢侈。
今年12月,一位知名政商人物被帶走調查的消息流傳,當我致電當地主要領導得到模棱兩可的答復后,我思考再三又撥通了政府官方電話,接線人出人意料地怒不可遏,將此事當成不可觸碰的禁忌,并怒斥我想害他丟掉飯碗。我這才認識到,敷衍搪塞并不是最壞的表達;當“等通知”成為常態,選擇追問就已經是怪異的舉動。
如果有一天,不追問成為了新的“潛規則”,甚至“常識”,我希望打破它的時間不會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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