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志新 | 無錫匡園中的抗日紀念塔

作者匡志新

“一·二八”淞滬抗戰，又稱第一次淞滬抗戰，是我國抗戰史上一次重大戰役。1932年1月28日，駐滬日軍悍然進攻閘北，駐守上海的十九路軍官兵奮起抗擊，浴血奮戰36天，譜寫了抗戰史上的悲壯一頁。

“一·二八”淞滬抗戰5個月后，無錫西郊匡村中學校園中樹起了一座淞滬抗日救國軍紀念塔。紀念塔設于學校南校門花壇中，下部是一米多高的長方形塔基，上鐫碑文；塔身上部呈圓錐形，約四米高，如匕首刺天。塔身碑文由學校事務主任蘇蔬圓撰稿，美術教師曾可述書寫，全文如下：

民國二十年九月十八日，倭寇遼吉，我未抵抗，不匝旬失東北三省地。國人痛之，且騰笑外邦。明年一月二十八日，倭復禍淞滬，我十九路軍皆第五軍與之血戰逾月，倭膽以卻，而蔣、蔡、翁、張（注：分別指抗敵將領蔣光鼎、蔡廷鍇、翁照垣、張治中）之名震中外。嗚呼！同治軍也，用心胡如斯殊詎！淞滬妖氛甫定，政府令十九路軍去閩，行既有期，攀援無術，爰建是塔，不特志勲，抑以勵來茲。

民國二十一年六月二十一日，無錫匡村中學校長殷芝齡暨全體師生敬立，如皋蘇蔬圓撰，宜興曾可述書。

一所江南鄉村中學，怎會樹立一座淞滬抗日紀念塔？這還要從學校創辦人匡仲謀和校長殷芝齡說起。

匡仲謀是一位愛國實業家，早年只身闖蕩上海，經過30多年拼搏，事業大成。1919年與劉柏森等人合資在上海蘇州河畔創辦寶成紗廠一廠，次年又辦寶成二廠。二廠共占地90多畝，紗錠107776枚，工人6800人，資本400萬兩銀，生產如意牌、雙鹿牌棉紗。兩家紗廠規模、設備皆為一流，寶成二廠紗錠數69952枚，是當時上海規模最大多的紗廠。1922年，寶成紗廠資金周轉困難, 不得已向日本東亞興業會社抵押借貸日金500元(約合400萬銀元)，年利率為13%。此后因紡織業不景氣，寶成紗廠陷入困境，政府無暇顧及，榮宗敬等紡織界同人也自身難保，無力援助，兩家工廠最終被日商低價收購。據《銀行周報》，該廠價值逾一千萬元，日華紗廠以五百六十萬元低價拍得，中國紗廠為日人收買，此為第一次。東亞興業會社成立于1910年，總部設在東京，由三井、三菱、住友等財閥和興業銀行合資組成，為國家“特殊資本”和財閥的“民間資本”結合產物，主要任務是控制中國經濟并進行資源掠奪。日本財閥的吞并，導致大股東匡仲謀巨額資產付諸東流。在投資失敗的陰影中，他痛苦地感受到日本財閥的強悍和野心，也深切體會到中國新興資產階級的無奈和無助，但他并不氣餒，努力尋找崛起的機會。

1929年，匡仲謀抓住“國貨運動”良機，在上海老城廂獨資創辦了蓬萊市場，是為國內最早的商貿綜合體。蓬萊市場占地24畝，共有98家著名廠商和名優商店進駐，專售國貨，抵制日貨，被譽為“國貨大本營”。同時，他還創辦了一份頗有影響的報紙《上海報》，是提倡國貨、抵制日貨的重要宣傳陣地。

日本侵略者已不滿足對東三省的侵占，繼而又對上海虎視眈眈。1932年，正值匡村中學建校25周年，初中第三屆畢業班編印了畢業紀念刊，匡仲謀為該刊作序。在序中，他對日寇蠶食我國，屠殺人民的強盜行徑無比憤慨，并要求匡中學子擔負責任，投入抗日救國洪流：“本年一月二十八日之深夜, 倭寇突襲上海閘北，延及吳淞、江灣、大場、嘉定等地，方其屠殺焚劫，強占剝蝕之毒，一如其在東三省，而其摧殘我國文化，則甚于其在東三省。自炸毀我出版泰斗商務印書館外，他如勞動大學、中國公學、滬江大學、復旦大學、中央商學院、同濟醫學院、持志學院、政法學院等八大學, 亦無不化為一片焦土。……如使我國果為倭寇所吞并，則莘莘學子，欲求一救國抗日之書而不可得，欲得一朝夕弦誦之所亦不可能。諸生試思之，我中國不岌岌乎殆哉！我國未來責任負擔，端在青年之學子。”

校長殷芝齡是江蘇如皋人，也是上海文化界名人，早年留美，獲哥倫比亞大學碩士、紐約大學教育哲學博士，作為中國代表參加過第一屆世界教育會議，熱心社會活動，具有開闊國際視野，殷芝齡崇尚“生活教育”理念，倡導“生活即教育，社會即學校”的教育思想。。1926年6月23日，匡村中學假無錫國學專修館召開校董會成立大會，聘請唐文治、袁觀瀾、錢孫卿、殷芝齡等為校董。1927年，學校頒布了“十大訓育標準”，規范育人目標。其中第四條是“激發舍身為國之精神”。1928年4月，校董會聘請殷芝齡為校長。

“一·二八”淞滬抗戰時期，《上海報》站在輿論前沿，在戰時極端困難情況下，從2月25日到3月10日連出15期“臨時專刊”，及時報道軍民抗敵事跡。匡仲謀、殷芝齡還參加了地方組織的支援前線活動。1932年5月5日，在歐美等國調定下，中日雙方簽訂了停戰協定。在協定中，有三項對中國極為不利的諒解，其中一條是“取締抗日活動”，這引起了廣大國民的憤怒。鑒于當時形勢，不宜在戰爭發生地上海建造紀念建筑。于是在黃炎培、史量才的建議下，匡仲謀和殷芝齡等商量決定由校主和師生捐款，在校園中建塔紀念，以塔明志，以塔勵志。

學校定在1932年6月21日舉行抗日紀念塔揭幕典禮，特邀十九路軍156旅翁照垣旅長參加。翁旅長1929年畢業于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后赴法國巴黎摩拉納航空學校學習飛行。在“一·二八”淞滬抗戰中，他是第一階段前線最高指揮官。在龍華軍事會議上，他率先發言，力主抗戰；在日軍挑釁閘北時，他不待軍命，打響了還擊第一槍；在守護吳淞要塞時，他將計就計，放敵上岸，打埋伏戰，使日軍橫尸河灘；在日軍偷襲蘊澡浜時, 他利用地勢，將日軍攔腰截斷，各個擊破，是真正的抗日英雄。

揭幕日當天，翁照垣一行受到了熱烈歡迎。早晨7點，殷校長就在碼頭迎候，翁旅長和隨行十九路軍航空團朱在若主任、龍秘書登上新利號艇，9時半抵達匡村。師生們在碼頭列隊歡迎，翁旅長脫帽答禮，各界來賓和機關代表數百人也已齊聚。鳴鐘十下，典禮開幕，升旗禮后，殷校長發言講述建塔經過和意義。而后，翁旅長至塔前行揭幕禮，并在學生歡呼中發表演講。他就國難時期的辦學，說了四點看法：一是學校軍隊化，二是學校社會化，三是學問須切實用，四是學問須能救國。他還結合自身體驗進一步說：“惟照垣治軍有年，深知軍隊之訓練，對于體魄紀律誠有深切之注意，故甚愿辦教育而軍隊化也。亦深知軍隊離開民眾，其弊端筆難盡言。此次淞滬抗日軍力持為前鋒，民力實其后盾，可知吾人處處須以社會為對象，當置身民間，親民而化民，其功莫大焉。”最后，他殷切囑咐學子：“今日在校為好學生，明日至社會為良國民”。演講結束，眾人在抗日紀念塔前攝影留念。翁旅長還為“無錫匡村中學校刊二十五周年紀念特刊”封面題字，其演講稿作為附錄收于紀念特刊中。

午餐后，翁旅長等一行立即返滬。離校登輪時，全校師生到河畔歡送，高呼抗日口號，響徹兩岸，盛極一時。

揭幕典禮隆重而富有教育意義。聳立在校園中的抗日紀念塔，默默地告誡匡園的學子要不忘國恥，要緬懷浴血奮戰的抗日將士，要激發舍身為國的精神。

國難當頭的危難時刻，匡中師生積極投入抗日救國洪流。“九·一八”事變后，他們走出平靜校園，積極投入到抗日救國宣傳中去。9月23日學校召開抗日救國大會，25、26日兩天停課，學生編成許多小組，分赴錫西各鄉鎮進行抗日救亡宣傳義演。9月30日，全校師生列隊大游行，赴楊墅園、張華橋、盛家橋等地宣傳抗日。隨著抗戰形勢日益嚴峻，12月11、12日學校再次停課，部分學生外出宣傳募捐，另一部分向政府請愿。北風呼呼，雪花紛紛，全校師生手執小旗，背荷竹筒，奔走呼號不己。

“九?一八”事變，匡園中抗日烽火連綿不斷，在全民抗日的滾滾洪流中，它不過是一朵小小的浪花，但它折射出了中國一所農村中學師生的抗日熱情和舍身為國的精神。

“一?二八”淞滬抗戰已經過去了90年，校園中的抗日紀念塔也已建成90年。90年風風雨雨,紀念塔作為“匡園十景”之一，一直得到匡中師生的敬仰和呵護。上世紀30年代，教師朱敬亭曾賦詩《花叢崇塔》曰：“海上無端起怪氛，男兒抗戰樹奇勳，花叢今日成新塔，血比花紅十九軍。”淪陷時期，日軍曾多次到校騷擾，師生們與他們周旋，使紀念塔逃過浩劫。

遺憾的是，紀念塔在上世紀50年代末被拆毀。1990年，學校在原址重新立碑鐫文。百年校慶之際，匡村中學的四合院中,還創建了“錫流紀念館”。盡管硝煙早已散盡，但留給我們的思考依然深遠，匡園中的抗日紀念塔，意義已超出校園，它是無錫抗戰的重要記憶，時時提醒我們歷史不能忘記。最后，筆者希望并鄭重呼吁：重建匡園中的淞滬抗日救國軍紀念塔。

編后：匡志新先生是無錫著名民族工商實業家匡仲謀的嫡孫，定居上海閔行。2023年6月他將自己整理出版的《匡仲謀工商史料》寄給莊若江教授，并多次應約投稿。他的三篇文稿先后在《江南文化》雜志、“江南文化播報”發表、發布。2023年10月25日他在微信中說：“5本雜志已收到，謝謝您送來家鄉的信息。我會仔細閱讀每篇文章的。無錫需要“江南文化”，作為一位旅居上海的無錫人更需要“江南文化”。祝貴刊越辦越好！”此后，再也沒有收到匡先生的任何回復。數月前得知匡志新先生已于2023年歲末去世。現發布他的最后一篇遺作，鉤沉歷史，以示追思紀念。

作者簡介

匡志新，無錫著名工商實業家匡仲謀嫡孫，高級工程師，退休，居上海，于2023年秋冬逝世。著有《布衣商人 家國情懷：匡仲謀史料匯編》一書，上海書店出版社2017年出版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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