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際,思無涯。
《天涯》2025年第4期 新刊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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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小說圍繞歐陽會口中的“西安那一套房子”展開,這個被反復提及的“房子”,成了主人公構建自我存在感的精神支柱。故事中歐陽會熱衷于炫耀炒股暴富經歷,許諾給朋友送車卻未曾兌現,在聚會中搶占話語權,用夸張言辭包裝生活,無一不暴露其內心空洞、虛榮及對生活的某種虛妄寄托,作者了一容用荒誕詼諧的筆觸,讓一個人的虛榮在群體目光中無所遁形。
今日,我們推送了一容的小說《西安那一套房子》以及徐兆壽、胡平、劉大先、張頤武、劉詩宇、方一舟、姬志海等作家、評論家關于本篇小說的評論文章,以饗讀者。
時代的特征與形象
——讀了一容《西安那一套房子》
徐兆壽
最近看一些歷史學家講文學,說是太虛了,不真實,但文學的方式很好。我在讀博士的時候,屋子里一同住著兩個歷史學博士生和一個哲學博士生,我們四個經常討論一些問題。其中一個歷史學博士就說,那些文學作品有幾個是真實的。所以他基本不怎么看小說。搞哲學的朋友卻說,他經常在讀文學,文學里面有真實的東西,那便是文學意義上的真實,所以搞哲學的人經常用文學來建構自己的哲學。他們講的都對。我們的文學有一個大傳統,既在先秦至兩漢甚至到宋時都是文史哲一體化,《史記》是最明顯的例子。即使到了明清時代的《三國演義》也是史學為主體,再加文學的虛構而成就了一部了不起的文學作品,在幾百年來發揮了非常重要的教化作用,其中樹立的人物如諸葛亮和關羽都成神了,老百姓很信,其他人物如曹操、劉備、趙云等都成了我們解讀歷史的經典人物形象。但是,這些虛構經不起易中天先生在百家講壇中用史料進行解構。現在,即使我們相信一些歷史的碎片是真實的,但再也找不到其中的意義了,真實有什么用?此真實是什么真實?吊詭的是,我看到很多歷史學者還是用碎片的知識在虛構一個時代,在建構他的歷史真實。這難道不是文學的方法嗎?馬未都在一檔節目中遇到一位輕蔑《三國演義》這種虛構歷史的文學作品,但對于歷史而言卻不夠真實認為毫無意義和價值的歷史專家時,馬先生便問這位學者司馬光砸缸是用什么砸的缸,對方說是用石頭,馬先生又問怎么確定他不是用鋤頭、不是用磚頭,而何以言之鑿鑿是用石頭的?場內一片嘩然。之后,馬先生指出,如果老師教給學生要一味追求歷史的真實,顯然是誤人子弟。其實,歷史往往沒有真相,許多歷史都是當代史,其實道理比真實的歷史更為重要更有價值。在老百姓,大家都更愿意相信文學的真實。馬先生講到《三國演義》開篇的“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深刻道理和偉大真理時,說這是任何一個史學家都說不出來的。
顯然,古典文學被解構后,文學進入到一個不信的時代。文學不被信任與我們過分重視歷史的細節有關,同時,文學的虛構太過,已經失去了歷史的質感和哲學的真意,人們的興趣又回到歷史。當然,歷史因為失去了文學的想象、情感和哲學的思考,也就成了失重的材料,這是歷史虛無主義產生的良機。文史哲的分家對于三家來說,都是一次說走就走的遠行,但最后有點無家可歸的悲哀,又都試著要回到古老的家園和母體了。這是今天人們的共識。
了一容的《西安那一套房子》首先讓我想到今天史學家談文學的諸多問題,或者說這部小說與學界最近談的關于文學、歷史甚至哲學的相關思考產生了關聯。這些問題不僅是百年前文史哲分家時就種下的因果,而且也是今天我們的文學重新出發時的基礎。在這個意義上,我以為了一容的《西安那一套房子》可以引發我們再去深入思考這些問題,同時也從文學史的角度來審視這篇小說。
從一定意義上來講,了一容這篇小說也可以稱之為問題小說,即房子是這個時代的難題,而這個名叫歐陽會的主人公則是這個時代的問題。
這篇小說講了一個叫歐陽會的未婚大齡男人,有著今天時代的各種特征,如吹牛、半夜瘋狂刷視頻、愛給人發性感女郎的圖片等等,最重要的是他一直強調在西安有一套房子。這是他生活的信念和護身符,而這也是這個時代最為重要的符號特征。許多年之后,若是有作家再寫我們這個時代,必然是寫人與房子的事情,因為我們這些年就是圍繞著房子生活的,工作、生活、愛情、婚姻、家庭、子女、房貸等關系中,房子成了核心要素。房子可以作為方法來敘述這個時代。這是了一容作為一個小說家敏銳地捕捉到的主題。這是一種能力。這既是歷史的,也是哲學的,更是文學的。
小說描寫的這個人讓我想到諸多形象,第一個是孔乙己,第二個祥林嫂,第三個是阿Q,第四個是華威先生,還能想到現實生活中的很多人的形象。這是一個典型人物。顯然,小說受到了魯迅先生的影響。小說中甚至有意顯露這方面的痕跡。魯迅先生的小說基本都是問題小說,是對一個時代抽象之后才塑造的人物形象,他力圖要表達對這個時代的一種解剖。而這樣的傳統一方面來自對俄國小說和西方小說的借鑒,另一方面也來自對中國文化的深切理解與承傳。
此借鑒便為虛構。孔乙己、祥林嫂、阿Q是真實存在的人物嗎?顯然,我們無法找出這幾個人來,但為什么又覺得他們那樣真實呢?我們總是在現實中能看到他們存在的影子,受到他們的影響呢?就是因為小說家高度抽象和虛構的結果。這是西方小說的特征之一,同時也是中國明清以來小說的主要特征。當我們看唐傳奇時,那些人物基本上都是歷史中常常被提到的人物,雖有虛構,但人物是真實的。當我們再看宋代話本時,就會發現有一些變化了。其中有一些是真實的,但多了虛構的成分。及至《金瓶梅》和《紅樓夢》時,那些人物就完全是假名了,故事也虛構了。從中國的文學史上來看,莊子、列子等就時代而言,已經有了虛構,寓言不斷,再到佛教傳入中國后,用故事來講道理或傳播和教化人的方法就被大量借鑒和運用起來。到魯迅這一代時,他們又從西方文學中借鑒了更多的虛構的方法,可以說是中西合璧的結果。回憶這樣的小說傳統意在指出從1980年代以來流行的虛構在后來顯然太多了,作家們樂于自己的內心世界,對現實世界的關切越來越少,那個現實主義的傳統在逐漸邊緣化。了一容的這篇小說顯然又在向魯迅學習,又在走向現實主義,在關懷現實,在認識和抽象生活,于是便有了歐陽會這個形象。許多年之后,假若人們還能想到這篇小說,在研究它時首先想到的是這個人物,緊接著想到的是這個時代的核心特征房子。從這個意義上講,這篇小說是對問題小說和現實主義方法的傳承。也是從這個角度而言,這樣的虛構就是真實的。事實上我們知道,不僅僅這個人是虛構的,那房子當然也是虛構的。這就是這篇小說顯示給我們的奧妙,這也是文學的奧義。我相信這是現實,我也在人群中能發現看見歐陽會這么個人,而那套虛構的房子就在很多人的心上。這難道不是歷史的嗎?不應當是哲學所思考的問題嗎?我在想,通過了一容這篇小說,大家可以對歐陽會這個人物進一步展開想象,歐陽會便是這時代的一個縮影,而這個人物也將會立于眾多不朽者的形象畫廊。
文學的虛構首先是要認識生活跟現實,且能夠敏銳地抽象出現實的特征,然后又用細節來描述個牲,并且建構為一個活生生的人。許多年之后,假若人們還能想到這篇小說,在研究它時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個歐陽會的人物,緊接著想到的是這個時代的核心特征:房子。前者是人,后者是物事。相互推動,互相成就。
想到這兒,我心中也有了關于文史哲三家討論的一些結論,既然如此,我就不再說了。
徐兆壽,作家,學者,現為西北師范大學教授。代表作有《荒原問道》《鳩摩羅什》《西行悟道》等,出版小說、詩歌、散文、學術著作等 40 多部。
我們身邊的一位阿Q
胡平
了一容是我們魯迅文學院第三屆中青年高級作家班學員。那時,每屆高研班在各省、區只招收一名學員,他很早就被選拔推薦上來,可見在創作上已經是佼佼者了。在高研班上,他給我留下較深刻印象,感到他是一個具有豐富生活經驗、悟性高,文筆不俗的作家,便不禁對他抱有期待。結業后,他時常與我聯系,發來新作,使我意識到他一步步走得很扎實,而且不斷有所突破。他以中短篇小說寫作為主,作品經常被收入《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小說月報》等雜志,且榮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全國第三屆春天文學獎、人民文學獎等,現在已成為全國著名作家。他寫的《圈馬谷》《玉獅子》《鵪鶉,鵪鶉》《群眾演員》等,都是短篇小說中的上乘之作。《圈馬谷》是烈馬英雄的悲情史詩,一波三折,驚心動魄,彌漫著濃郁的大自然的壯美及寥廓而蒼茫的詩性。
這一篇《西安那一套房子》或許能表現出他創作上的某些特點。首先,應該肯定,他熟練掌握有中短篇小說寫作獨到的思維和謀篇方式。作品中的歐陽會,是一個我們生活中常見的人物,卻不大容易出現在長篇小說中,由于這類人物很容易被宏大敘事遺漏。他實在普通,在中短篇小說中卻可能活靈活現,成為令人難忘的主人公。實際上,沒有了一容等中短篇小說家的創造,小說世界里展現的大部分人物類型都會消失。
我身邊就有歐陽會這樣的角色,聊天成為他們每日業余生活中最重要的內容。這不僅出于人際交流的需要,也出于獲得存在感的訴求。只有在聊天中,他們才不感到孤獨,而且認證了自己在人群中的地位,獲得精神上的滿足。
當然,歐陽會有自己的個性,他最大的愛好是自我炫耀,即所謂吹牛。他反復提及到在西安有房,房子坐落在曲江新區的豪華小區,買時不到五千一米,現在已值一千多萬。至于還有沒有另一套位于雁塔區的房產,則語焉不詳。據此,他起初受到朋友們的羨慕,也自認為比一些領導還過得好。這樣的人我也有過印象,我間接聽說到的一位女士,在機關里一直提不起來,以后索性提前退休開始炒房,現在擁有的房產數量可觀。但歐陽會不能和那位女士相比,知情人曉得,他只是嘴上說說,當朋友們一起去西安旅游時,他阻止住大家一起去見識一下那一資產的欲望,他只是個魯迅筆下依仗“精神勝利”的阿Q。
歐陽會顯然是個自尊心很強的角色,強到把自尊心直接變為虛榮心。他遇到熟人時,也許會很快表示:“我馬上要去美國開一個重要的會,就不和你閑聊了”,在這里,“開會”表明一種身份,等同于領導,會開得越多,則顯出地位越高。他也喜歡問及別人的領導,有時能馬上說出該領導的籍貫、出生年月和工作履歷,這也成為一種榮耀。不過,去美國開會的事屬子虛烏有,他不過是去公園里散了步,還被人碰到。他了解別人領導的一些情況,也不意味著與人家有何交集,只是獲得些信息而已。他的價值觀應該是鎖定在官本位上,自己卻只是擔任過一家公司的項目部經理,現在則是普通員工,能炫耀的只是子虛烏有的房產。應該說,持有與他相似價值觀的人還有一些,了一容的成績,就在于寫出了“這一個”而使人似曾相識。
歐陽會對旁人并非沒有妨礙,只要遇到聊天場合,他那張嘴就會滔滔不絕說個不停,使別人插不上嘴;去到KTV唱歌,則霸住麥反復唱一首老歌;更缺少教養的是,他經常答應送別人車子、房子、豪華手表,換取別人的期盼來享受一點暫時的滿足。這樣的人,其實不大適合成為朋友。
不過話說回來,他也有可憐之處,至今沒有娶上老婆,還處于單身。他曾經追求過的目標很是明確,但幾乎全部落空,故此只能以虛張聲勢維持自己的臉面。
了一容通過一個短篇,刻畫出一類人的生存狀態。沒有人能禁止歐陽會們的這種活法,他畢竟有時請朋友們吃碗洋芋面,回家還要照顧父母,所以,他仍有可取之處。重要的是,了一容能把這樣一種人物典型刻畫出來,毫發畢現,便沒有辜負讀者的期待。讀者讀過此作,以后在聚會中遇到歐陽會的影子,能報以會心的微笑,便已經增長了一點見識。
了一容還將繼續耕耘下去,祝他在小說創作上不斷取得新的進展。
胡平,文學評論家、作家、研究員,中國作協創作研究部原主任,魯迅文學院原常務副院長,中國作協小說委員會原副主任。主要著作有《敘事文學感染力研究》《末世》等,曾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
人人都有套西安的房
劉大先
了一容的《西安那一套房子》是一篇耐人尋味的小說。與他此前頗具先鋒意識與探索風格的作品不同,這個作品聚焦于人物形象的塑造,顯示出一種素樸的色彩,讓人忍不住想起契訶夫或者莫泊桑的一些經典作品。
小說起于以銀川為背景的圍爐閑談,通過朋友們的對話與回憶,共同拼湊出一個活在幻想里的人物。了一容采用多重視角對接的敘事策略,借諸葛尚、東方愚等人之口,描畫了他們共同的朋友,那個如同“精力充沛的電動娃娃”的歐陽會。他口若懸河,聲音“跟炸彈似的”,牙齒烏黑卻“皮膚白白凈凈”,月薪兩千卻宣稱“財富自由”,四處承諾贈送給人房車玉石卻無一兌現。他最喜歡夸耀自己在“西安那一套房子”,時間久了,大家也都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遠遠看見歐陽會走過來,便悄悄給身邊的人說:‘十年前,我贏麻了。’”
歐陽會不僅在他的朋友那里成了一個漫畫式的人物,在讀者的第一反應中也是可笑又可悲的。他講述自身經歷時無比自信,談到西安曲江盛景時引經據典,與“牙齒和牙床又黑又臟”的形象形成尖銳對比。但越是高調宣揚財富自由,越暴露其現實中的困窘。當他得意洋洋地吹噓時,聚會的朋友們“都裝作謙虛地聽著”,實則暗中譏諷。這種反諷在西安之旅中達到高潮——當東方愚提議參觀豪宅時,歐陽會“就像一只皮球被人戳破”,倉皇以“租出去了”搪塞。這一場景的戲劇張力,將敘述積累的懷疑推向確證,也完成了對人物精神世界的揭示。
但是,這個小說并沒有停留在諷刺虛偽之上,而是通向了普遍共通性——與其說了一容要抨擊虛偽與夸飾,不如說他呈現出了一種關于身份認同的焦慮與荒誕。一個人應該如何確立自身的價值?在精神世界的自足性被物質與消費主義擠壓和扭曲的世界中,人們必然會走向價值的他附,即通過外在的物質性的、符號性事物來進行證明個體的價值。
“西安那一套房子”作為小說的核心意象,顯然不是某個具體的物理空間。它的虛構性,巧妙地隱喻了主人公的精神困境——當歐陽會在現實中遭遇職業生涯滑落(從項目部經理淪為普通員工)、感情生活失敗(“談了幾個對象都因嫌棄他帶著老人而分手了”)、社會地位下降時,這座想象中的豪宅便成為他抵御現實寒風的堡壘。他的臆想癥和虛幻執念,恰恰是對物質與權力至上的社會評判標準的病態內化。
這讓歐陽會既表現出一種外在的滑稽感,又有種令人不忍的悲情。因為歸根結底他并不是一個惡人,也沒有做什么壞事,他只是一個常人,有著常人的虛榮與矯飾。不同之處在于,他從幼小時候就“充滿不屈”的精神意志,即便遭受失敗,但絕不認慫。成年后經歷了跌宕起伏之后,不斷申說的“西安那一套房子”,反而成了一種沒有被生活徹底打垮的理想的隱喻。這個時候,他不僅僅是一個自欺欺人的小丑,更是與時代困境搏斗的孤獨斗士。他的言辭與幻想雖可笑,卻是對平庸現實的反抗。當一個人在現實生活中失去尊嚴時,虛構的身份就成為他生存下去的止痛藥。這無疑讓大多數人惺惺相惜,可以說人人心里都有一套在西安(上海、北京、紐約、巴黎……)的房子,那是人們即便茍延殘喘,心氣也依稀尚存的向往。
因而了一容的處理是體恤的,小說以朋友視角的戲謔解構歐陽會的謊言,卻最終在西安之旅中“人艱不拆”。小說的結尾,朋友們并沒有逼著要揭穿歐陽會房子的真相,而是付諸一笑。“大家呼兒呼兒地笑起來,歐陽會也相跟上不知不覺地笑了,笑得那么表情豐富。”這個群體性的笑,有無奈,也有自嘲,有精神困境的體察,也有接受現實的坦然,幽默中帶有些許苦澀,冷峻下不失溫情和悲憫,代表了人們的共情。這也是小說在精短篇幅中意蘊層深的所在,顯示出比肩小說史上那些典例人物形象的素質。
劉大先,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教授、博導,兼中國作家協會文學理論批評委員會副主任。國家哲學社會科學領軍人才。著有《萬象共天:多樣性文學與共同體意識》等,曾獲魯迅文學獎等。
幻想的真實
張頤武
了一容的小說《西安那一套房子》是一篇有趣的小說。他寫的是一個人和一套房子,而這個人的這套房子確實也耐人尋味。小說通過一群已經快人到中年的朋友的視角看一個叫歐陽會的人和他不斷訴說的在西安的房子。這個故事是常人的一個慣常的生活剪影,但卻在探究一種幻想和這種幻想如何在生活中發揮作用。這個敘述看似平靜的故事,卻把一個人的日常寫得有了自己獨特的典型狀態。這是一個寫實的故事,又是對于人性的獨特的觀照。
小說中的歐陽會和他所認識的朋友們生活在北方的一個城市,而這個叫歐陽會的人雖然在日常生活中遇到不少挫折,在社交中也并不受待見和歡迎,但卻通過對朋友們不斷地敘述西安有他的房子而獲得了一種特殊的優越感。故事就是在幾個朋友的視角下的歐陽會在各種相聚的場合的狀況的描寫來展現給讀者的。小說就是在這幾個朋友的目光中將歐陽會和他的西安的房子顯影在讀者面前的。實際上,西安的房子是他生活的一個念想,一點亮色,也是一個象征寓言,一種身份屬性需要的敘述。盡管小說的作者反復刻畫了歐陽會的平庸和與人相處的各種特別的弱點,也幾乎已經明示,歐陽會的房子是并不存在的,歐陽會的故事就是歐陽會自我的虛構,但對于歐陽會來說,這個幻想中的房子其實比真實的生活更加真實,更加重要更加具有生命的意義,它構筑了歐陽會的生活里不可缺少的更高的精神維度和精神空間。在西安并不存在的歐陽會的房產,在北方城市銀川的他的生活中是比真實更真實的存在,他是和朋友交往的強有力的信心的來源,也是在自身的生活空間里超越性的另外的存在。
這是一個幻想中的客體,一個具有無限的“可欲性”的來源。這個客體的存在在歐陽會的敘述之中,也存在在他的朋友們的嘲笑之中。歐陽會的敘述中的真實的客體,對于他的朋友們和這篇小說的讀者來說,這個客體就是歐陽會的荒誕的幻想的結果。小說用一種游覽式的筆調反復介紹了西安曲江的歷史文脈和當下的地產價值,也強調了歐陽會對于這個投資成功的欣悅。他心心念念的房子,其實原本是不存在的客體,是一個絕對抽象的客體。這個故事在末尾有了一個歐陽會和朋友們到西安,而朋友提出去看看他房子的印證。這是一個和歐陽會的那個房子正面交集和相遇的機會,但歐陽會當然不得不通過回避的方式繼續獲得他延續下去的豪宅幻想故事。生而為人,活著,人人都需要一個體面。這個客體也必將在體面的幻想中度過一生,而這一角色,朋友們最終以包容和理解消解了歐陽會即將露餡的尷尬,從而使得他能夠繼續維系他的尊嚴和體面。
這個“客體”其實就是拉康所指稱的“物”,就是那個“空虛的焦點,雖然在無上幸福之處,卻作為缺失物不能滿足任何事物,只停留在到處喚起我們的欲望的位置,與‘物’的相逢始終是失敗的相逢,是相逢就是被奪走那樣的本源性的相逢。”(《拉康—鏡像階段》福田泰平著 石家莊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第一版178頁)歐陽會在幻想中以這個“客體”的存在獲得了自我的充實,而他的那些朋友卻以嘲笑的態度對待這事情,而最終以迫使他和這個“物”相遇來點破他,他們也在這種點破中獲得了某種自我的充實。歐陽會的幻想也變成了朋友們獲取某種快感的來源。了一容用一種平靜的表述卻在給我們看到了日常生活中的某種殘酷戲劇性。歐陽會從他的“物”中獲得了幻想的滿足,他為了維持這種滿足而付出了不少,而他的朋友們則從點破他的幻想中獲得了某種滿足。當然最終這個故事在朋友和歐陽會之間維持了這個“幻想”,他們點破了幻想,卻沒有戳破他,幻想還可以繼續,一如生活還可以繼續。了一容把人性的那一點溫情與幻想本身一樣留給了讀者,讓我們細細品味和感受人的境遇。西安的那套房子仍然存在,這是一個饒有興味的結果。這個來自日常生活的故事里的內涵值得不斷回味。
張頤武,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癩蛤蟆與膽小鬼,哪一個更高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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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了一容《西安那一套房子》
劉詩宇
有個朋友炒股虧了錢。
如果我是他,大概率“怕人尋問,咽淚裝歡”。但朋友不一樣,他發了個朋友圈,股票盈虧截圖上配的文字是:“做貢獻了,一天就30個(笑哭表情)。”下面點贊者寥寥,但我能想象大家的心情,大概率先是暗爽,讓你嘚瑟,賠了吧。但轉而可能又會想:不疼不癢賠30萬,真有錢。
于是在這個短暫的生活瞬間里,我們都親眼見識了什么是“把虧損包裝成資產”。那30萬明明在股市蒸發了,但它們又好像還存在著,朋友看著是賠了錢,其實是展示了實力與豁達的心態,沒準這就為下一個機會做了鋪墊,就算再不濟也在窮朋友那里狠狠刷了一波存在感,成了被羨慕或嫉恨的對象。
以小見大,金融市場就有做貸款生意者把客戶的欠條包裝成資產,再吸引熱錢認購這些欠條。從此熱錢變成新的欠條,欠條又變成新的錢,當真“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撬動地球”。
當我們還在信奉一加一等于二的樸素金融觀念時,殊不知這個社會關于財富的定義早已面目全非。當代文學對這種變化的自覺性似乎并不夠強。這當然不是說作家都應該去寫債券股票,寫《子夜》那種作品,而是說這種變化已經滲透進日常之中,我們可能都不太清楚這種觀念上的變化如何悄然改變了我們。
從這個角度,我感受到了一容《西安那套房子》的特別之處。
小說主人公歐陽會就是個把資產掛在嘴上的人。如果他遇見你,一定會講起他在股市賺錢、在西安置辦豪宅的傳奇經歷。你有點好奇,為什么我們生活在寧夏,歐陽會卻要把房子買在西安。沒等你的疑慮打消,他又說起自己認識各路達官顯貴,你疑慮更甚。沒想到他輕易就能說出你單位領導家里的孩子上幾年級,你的部門主任最近新買了什么牌子的車。
于是你緊繃的嘴臉漸漸柔軟,甚至還浮現出一些諂媚。酒過三巡,歐陽會隱約透露出可以幫你架橋鋪路的意思,在酒精的加持下,你有了點肝腦涂地的沖動。這時歐陽會拋出一些無傷大雅的小問題,比如你們單位最近的一些人事變動,你終于有了展示自己的機會,開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飯局過后,雖然不記得吃了些什么,但你覺得今天真是充實,又和一位“有力人士”有了深入交往。
上述我對故事的復述,有美化歐陽會之嫌,但大概是故事世界中初次與歐陽會見面者的感覺。但是要不了多久,被歐陽會灌了迷魂湯的人們就發現自己除了扮演免費崇拜者、提供寶貴信息之外沒得到任何好處。眾人憤然,但歐陽會大概已算準這群人掀不出什么波浪——他繼續吹噓著,把一套房吹成兩套,把自己說成是單位老總都羨慕的人物,大家也不過如魯迅《祝福》中的鄰里那樣,從相信到質疑繼而厭惡,最后歐陽會遠遠走來,大家便捂嘴竊笑:“西安那套房子又來了。”
說實話,小說前半段我也上了歐陽會的“套”,覺得這個人雖面目可憎,但也許小說結尾會有反轉。這么一個臉皮夠厚、口才不錯,懂得在交談中拿捏人心又肯四處活動的人,沒準真會有一番作為。但當我看到作者開始寫歐陽會的某些生活怪癖,比如經常刷短視頻到后半夜,尤其偏愛AI生成的巨乳美女,不僅自己看還要給別人轉發;比如聲稱自己一天刷三遍牙,吹牛時惡臭的唾沫卻總是飛到對面人的碗里和臉上——我就知道這個角色已經被作者判了“死刑”。
果然,西安的那套房子到最后也沒有兌現。小說結尾朋友們與歐陽會一起自駕游,沒錯,“秦檜還有三個好朋友”,歐陽會這樣的人也有朋友。大家從銀川一路到了西安,起哄要去歐陽會的豪宅看看,歐陽會推三阻四,大家哄笑了之。
整篇小說讀完,會覺得作者對歐陽會的態度很明確,這是一個既滑稽又可惡的家伙。雖然中間作者一度秉持“把壞人當好人寫”的觀念,交代歐陽會幼年常遭欺負毆打又不懈報復,因此對社會地位格外執著,但這也挽救不了這個人物的猥瑣。
回到開頭談到的財富觀念之變,我認為《西安那套房子》并不是一個簡單的諷刺故事。
首先是歐陽會口中的那套房子很有趣,它在物質層面虛無,卻毫無疑問在精神層面存在。設想一下,倘若沒有這套由語言和敘事編織出來的房子,以及由其衍生的錢財、人脈,坐在他對面的人沒有任何理由呼吸他的口臭,用飯碗接著他的唾沫。大家覺得多年來對歐陽會的背后調侃、辱罵足夠傷人、足夠殘忍,但其實歐陽會從他們身上攫取的更多。
歐陽會雖然不是有錢人也不是成功者,但他和資本市場上各領風騷的公司、企業、機構一樣,掌握了屬于這個時代的無中生有、點石成金之法。相比小說家,他們可能是更懂“敘事”奧義的人。
其次,歐陽會的處境因財富觀念而變,我們的行為可能也在和想象中的倫理道德漸行漸遠。
有句俗語叫“癩蛤蟆爬腳面,不咬人,惡心人”。表面上這句話說的是癩蛤蟆,實際上我覺得它是在諷刺那個人。癩蛤蟆明明坐在他腳面上,他卻沒骨氣一腳把癩蛤蟆甩出去;沒骨氣也就罷了,還要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告訴別人自己其實一點也不害怕,這東西除了惡心之外,沒任何能力傷害自己。
多年來,歐陽會編出來的那套房子不只是他使出來的障眼法,也成了他身邊那些人遮蔽自己內心的幌子。這些容忍歐陽會的人用腹誹來掩蓋畏懼,用嘲諷來代替反抗的行為,很可能比歐陽會高尚不到哪去。每個人身邊大概都有類似歐陽會這樣的“癩蛤蟆”,而它們之所以能在那里堂而皇之、一鼓一鼓,就是因為我們都是“膽小鬼”。
于是,《西安那套房子》不僅新鮮、幽默,更有深刻的批判意味。它把歐陽這樣的人漫畫化,其實諷刺和揭露的是懦弱的我們。如此看,我認為了一容寫出了一篇有意思,也有意義的小說。
劉詩宇,中國作協創研部副研究員,遼寧作協特聘簽約作家。
精神患者的“病房”
——讀了一容《西安那一套房子》
方一舟
在了一容的短篇小說《西安那一套房子》中,歐陽會這個人物形象折射出當代社會中一種特殊的精神患者——他們居住在臆想的豪宅中,再也無法走出來。在物質主義的狂潮中,人們如何通過虛構的財富敘事來填補日益擴大的存在的孤獨和空虛,已經是一種普遍現象。這個自稱在西安曲江新區擁有自己的豪宅的中年男人,以極其夸張的語言、荒誕的行為和頑固的自我欺騙,構建了一個令人啼笑皆非卻又深具悲劇色彩的生存寓言。
歐陽會的"西安房子"一次次地強化復述,呈現出典型的強迫癥病態特征。就像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不斷重復"我真傻"一樣,歐陽會不斷復述著他那套并不存在的西安房產,甚至連細節都逐漸清晰——從一套變為兩套,且升級為豪宅。這種敘事主旨,并非簡單的謊言,而是一種存在焦慮的異化表現。每個人都活在不真實當中,從曬房子、曬好吃的、曬豪車、曬旅游的美麗風景,到曬漂亮的女友,以及曬出彩的子女等等,人人都活在想象和虛幻當中。這不僅僅是一種虛偽,是一種生而為人的無奈和需要。有些人有個帝王一樣有權有勢的爸爸,或者有個人上人的兒子,人家會借助別人的口吻和某些比較高明的場合廣而告之,目的也是為了在社會上順風順水,游刃有余,通行無阻。然而,普通人呢?歐陽會就是個普通人,他想出了一條妙計,就是“西安那一套房子”,看似啼笑皆非,但也可能實用性很強,至少第一次聽說的人,不敢小瞧。荒誕的背后,又有酸楚和需要承受的壓力。因為它是歐陽會編織的夢和謊言,醒來怎么辦?而人大多數時間是醒著的,不都一直耽于謊言中,這也是令人難受的事情。在當代社會中,房產早已超越了居住功能,成為衡量個人價值的硬通貨。歐陽會深陷這種價值評判體系,卻又無力真正實現,只能通過虛構,給自己裝點一個被社會認可的身份。他的行為令人聯想到現實中那些被消費主義異化的個體——朋友圈里的"精致生活"表演者、社交媒體上的"凡爾賽文學"創作者,他們都在用虛構的物質敘事來對抗現實中卑微的身份焦慮。
歐陽會與魯迅筆下的祥林嫂的悲劇性各有千秋,歐陽會的表演帶有一種奇特的喜劇色彩。祥林嫂的重復源于無法消化的創傷記憶,而歐陽會的重復則源于無法滿足的欲望想象。更為吊詭的是,歐陽會的表演實際上得到了周圍人的"共謀"——朋友們"都裝作謙虛地傾聽著","即便是快要忍俊不禁,也會硬憋回去"。這種集體表演形成了一個微型劇場,每個人都在其中扮演著各自的角色:歐陽會是夸夸其談的"成功人士",朋友們則是假裝"崇拜的觀眾和傾慕者"。這種互動模式在當代職場、社交場合中比比皆是,人們心照不宣地維持著各種虛假敘事,只因為這些敘事能夠暫時維系某種脆弱的社會平衡關系。小說中諸葛尚等人背后對歐陽會的嘲笑,恰如現實中人們對各種社會表演的私下解構,揭示了表面和諧下的深刻虛偽。
歐陽會與阿Q的精神勝利法比較,好像高級了一點。但人性的本質到如今這樣的時代,并沒有變化,還在繼續重復,真是不幸,只是時代不同而已。阿Q通過"我們先前——比你闊得多啦"的想象來維持自尊,歐陽會則通過虛構的房產和炒股神話來完成自我安慰。但歐陽會的"精神勝利"更加復雜——他生活在一個物質極度豐盛,普通人卻充滿無奈的時代,消費主義不斷刺激欲望卻又讓大多數人靠幻想取悅自己的精神豪宅里。包括現在的許多靠想象富可敵國的公子和小姐聯姻短劇,都是這樣自己哄自己高興的模板。歐陽會的表演不僅是對外界的欺騙,更是一種自我救贖的嘗試,通過自己構建的財富烏托邦,來抵御現實中的挫敗感。這種心理機制在當今社會中太普遍了,俯拾皆是。被房貸壓垮的中產、被股市套牢的散戶、被成功學洗腦的年輕人,都在不同程度上依賴著各種形式的"精神勝利"來度過每一天。
小說的藝術價值在于其精湛的反諷敘事。了一容采用了一種表面平靜,實則暗流涌動的敘述方式,通過歐陽會與周圍人的互動,層層剝開當代社會的精神困境。歐陽會越是聲嘶力竭地強調他的財富,越是暴露出內心的貧瘠;朋友們越是配合他的表演,越是凸顯人際關系的虛偽本質。這種敘事策略產生了一種奇特的閱讀體驗——讀者既對歐陽會產生憐憫,又無法抑制嘲諷的沖動;既看穿了他的可笑,又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小說中的"洋芋面"場景反復出現,成為這種反諷的絕妙象征——在廉價的食物背景下夸夸其談千萬豪宅,構成了一幅絕妙的當代浮世繪。
歐陽會的終極悲劇在于,他既是欺騙者也是被欺騙者,既是表演者也是一個合格觀眾,他精心構建的財富建筑最終連自己都深信不疑,這種自我異化狀態正是消費主義時代最典型的精神病癥。當朋友們提議去看他在西安的房子時,他"就像一只皮球被人戳破"的反應,揭示了一切虛假表演終究無法逃避現實檢驗的殘酷真理。在這個意義上,歐陽會即是一個文學形象,更映照出當代人在物質崇拜下的精神困境——我們用各種敘事填充生活的空虛,卻往往忘記了真實的自己早已在這些表演中扮演著一個同樣的角色。
《西安那一套房子》通過這個既可笑又可悲的歐陽會人物形象,完成了一幅精準的社會心理素描。了一容以冷峻而不失溫情的筆觸,揭示了在物質主義盛行的時代,人們如何通過虛構的財富敘事來維系脆弱的自尊,以及這種維系最終帶來的精神耗竭。歐陽會的形象之所以令人難忘,是因為他既是一個特殊的個案,又是這個時代的普遍隱喻——在真實與虛構日益模糊的當下,我們或許都是某種意義上的"歐陽會",都在不同程度上依賴著各自的"西安房子"來面對生活的重壓。
方一舟,80后小說家,著有《凱默》《烏鴉》《空潮》《一個人的生活片斷》《旅人》《快餐婚姻》等多部,并有散文及文學評論散見于國內文學期刊。現居江蘇南通。
《西安那一套房子》漫談
姬志海
在《西安那一套房子》的敘事中,作家了一容運用了類乎“肖像化” 的敘事手法,將情節敘事與人物肖像的“素描”進行了有機的穿插融合。 整個文本的“故事”從小說的題目召喚和一開始朋友間的閑聊中就充滿了張力, 就是他人眼中的跳梁小丑歐陽會,和他動輒掛在嘴上的那個足以標榜他這個人生贏家的“體面符碼”——西安那套房子到底存在與否所形成的張力,驅動著整個小說的敘事進程,然后利用這一張力的結果,——故事末尾主人公被友人在西安近乎當場戳穿謊言的窘境下找借口搪塞敷衍,尷尬應對,小說活靈活現地刻畫了歐陽會這一庸俗可笑、精神空虛、“阿Q氣”十足的市儈嘴臉。縱觀這個短篇,歐陽會形象的塑造過程并不是旨在揭示主人公的某種變化,而是相當于故事在開端進行素描起稿后,至此最終圓滿地完成這幅逼真肖像。
小說以幾近漫畫式的筆觸對歐陽會這一時代底層市民典型進行了輪廓的勾勒,從西安原單位的項目部經理的位置上被調到銀川當了一名普通員工以后,原先挺胸凸肚、傲慢無禮得不可方物的歐陽會一下子被打回原形,作家借助東方愚的視角,“發現他的肚子明顯凹癟下去了,又回到小時候的那個尖嘴猴腮的長相和樣子”,除外貌上的變化外,巨大的心理落差和在新單位被長期打壓的命運突轉更是讓他不得不逃避現實,甚至只能通過臆造自己愿意相信的“現實”來掩蓋自身的困境,只能通過幻想中虛擬存在的西安那(兩)套豪宅的自欺欺人來獲得心理滿足。小說寫道:每次朋友聚餐,只要是歐陽會在場,他都要講一講“西安那一套房子”的前世今生。到了后來,歐陽會已經完全控制不住嘴巴了,舌頭一滑,由一套房子衍生成兩套房子了,也就是說,在西安的黃金地段歐陽會擁有不只是一套房子,而是兩套房子。在他自己看來,有了這兩套房產的加持,他這個坐在朋友們面前吃洋芋面的“不死不活的一家企業的小職員”就搖身變成了一個有幾千萬元的大富豪。他由此還無限透支這份“潑天的富貴”,不僅吹噓自己的單位領導羨慕乃至嫉恨自己,說是無法像他那樣早早地就實現了財富自由,還逢人就許諾送別人車、房子、紫砂壺、豪華名表、和田玉石諸如此類價值不菲的禮品。甚至還答應幫飯館端盤子打工的小姑娘實現一些愿景,扶持她們創業,壯大她們的業績等等,每次都細細咂摸和享受這種讓旁人諂媚討好的感覺……小說還以“照相式”的刻畫手段,鋪陳了多幅逼真而略帶夸張的細節:譬如幾個朋友去KTV唱歌,他最愛搶風頭,抱著麥克風從頭到尾不丟手,一遍一遍唱《我為祖國獻石油》,都唱過十遍了,讓人聽得心率都有點不齊了。譬如朋友們在一起聊天時,只要他一開口就說得沒完沒了,就像一個精力充沛的電動娃娃,哇啦哇啦不知道乏的。譬如他經常不刷牙,因為抽煙很厲害,所以牙齒和牙床又黑又臟,人往跟前一湊,一股非常難聞的化學品的味道會從嘴里釋放出來,能把人的頭徹底打暈。再譬如作為大齡剩男,他在夜里很少睡覺,半夜三四點還在刷抖音小視頻,迷戀那些通過AI制作的乳房非常大的美女,還“經常唱個諾兒”說:“餃子要吃燙燙的,老婆要娶胖胖的!”……這些場景無不入木三分地成功塑造了歐陽會這個當代底層市民中逼真生動的“這么一個”形象。當然,值得一提的是,作家了一容也沒有將歐陽會這一形象給完全平面化、概念化,而是賦予他性格豐滿、復雜的另一面,譬如寫他雖然命途多舛但一直都沒有泯滅良心,為了照顧體弱多病的老父親,寧可耽誤了自己的婚事,寫他從小就敢于反抗,雖然身板單薄矮小,但“每次挨了大娃娃們的揍,總是要想方設法地尋求反抗和報復”。讀者也正是從這樣一個生來就靈活而頑強地反抗命運之鷹一次一次的進擊的堅強小雞娃,最終被社會磨平棱角后終于規訓成為只能靠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才能在生活中安身立命的結局,作品走心、動容,從而讓人思考之余,發出由衷的喟然長嘆。
就小說的文學表征而言,作家了一容除了運用現實主義典型化的手法塑造了一個當代底層市民的經典形象而外,在小說的寫作進程中,顯然還調度了諸如象征、隱喻、互文等多種藝術技巧,這其中,諷刺手法是作家運用的最為得心應手的基本手法,就小說中設置的人物來說,對主人公歐陽會的描摹充滿著嘲諷,這一點自不待言。事實上,作家對文本中的其他人物的刻畫也同樣如此。 我們且看看歐陽會經常花錢請吃洋芋面的這一幫朋友,諸葛尚和司馬文動不動就拿歐陽會作為魯迅筆下的“祥林嫂”那樣的談資進行取笑,尤其是前者,當對歐陽會口惠而實不至的期盼變成惱恨時,就處處給他挑毛病,乃至毀謗他,直到把他批得一文不值,說單看歐陽會的面相就不像個有錢人!貌似忠厚的東方愚平時表面上老是說“人家歐陽兄弟不在,你們能否閑時莫論他人非”,但在故事結尾處,也正是他明明知道歐陽會不可能有房子給大家看的前提下,還惡毒地提議大家去看后者的豪宅。企圖一把撕掉經年老友最后的一點點自尊的遮羞布,直到看到對方那一副哀憐求告的樣子后,才心滿意足地善罷甘休。以往那種友直友諒友多聞的傳統交友文化和朋友之間的那種原本應該有的坦誠相待、尊重包容,彼此在困難時提供幫助,在快樂時分享喜悅的雙向付出早已風干、異化,在商品經濟的銅臭味滲透到每一根毛細血管的當下,都已經被利益至上、實用主義等商品文化、消費文化的大潮所吞噬了。這是這篇小說更深層次的批判。
姬志海,男,1973年12月生,安徽亳州人。文學博士,畢業于南京大學,現任教于山東科技大學文法學院中文系。
西安那一套房子
了一容
歐陽會的幾個朋友,周末聚在百味樓一起吃洋芋面,邊吃邊興高采烈地聊天消遣,但聽諸葛尚說:“你們發現了沒,歐陽會的話大家聽聽就好,千萬可別當真!”
司馬文呵呵呵笑得打起了嗝,因為歐陽會今天照顧感冒的老爹不在現場,所以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起歐陽會來。
東方愚說:“人家歐陽兄弟不在,你們能否閑時莫論他人非。”
諸葛尚依舊嘻嘻哈哈地說:“六七年前,歐陽會就對我說他西安有一套房子,還說他掙的錢這輩子怎么花也花不完,根本花不完,即使大家幫他花也花不完。”歐陽會確實見誰都這么講,自認為他在金融炒股方面掙錢比較容易。諸葛尚心里不服氣,見歐陽會不在,就挖苦說:“你們聽說過周邊有靠炒股賺到錢的人嗎?”見大家搖頭,諸葛尚繼續說:“我只知道有炒股被套進去傾家蕩產的,還從未聽說誰在這上面發財的。你們還記得嗎?有一次歐陽會承諾說要給大家每人送一臺房車,讓開上旅游去呢,有兌現了嗎?我當時就說非親非故的,受之有愧呀。他卻說,他掙到錢就是要讓朋友們花的。可這過去都好幾年了,還沒見他送的車。”說到這里的時候,大家暫時放緩吃洋芋面的節奏,舉著筷子在空里晃著,片時,便嘩啦嘩啦地笑起來。
司馬文說:“歐陽會的空頭支票開著沒停,把人哄得高興的。他的話你們姑且聽聽罷了,否則你感覺天天都在過愚人節呢。”
諸葛尚說:“其實,越是一無所有的人,越是怕被人看不見和忽視,就越喜歡吹牛,說白了無非就是為找個存在感。看看那些真正的有錢人,貪污那么多,見有招搖過嗎?低調得讓人害怕,想盡了辦法藏著掖著,明明家里堆滿了錢,卻穿著一雙布鞋,蹬著一輛破自行車上下班。你們再看看歐陽會,每次聚會都炫耀他西安那一套房子,估計咱們這座城市差不多有一半人都知道他西安有一套房子的事情了。”
大家回想起跟歐陽會一起吃洋芋面時的情景,其實吃飯不吃飯都是其次,主要是來聽他講“西安那一套房子”來的。他一講“房子”,頓時場子上就變得靜悄悄的,都裝作謙虛地聽著,感受歐陽會“西安那一套房子”帶給人的想象和驚艷。這時候,無論是誰,都一本正經,即便是快要忍俊不禁,也會硬憋回去。大家互相緊繃著臉,裝出十分配合地聽著歐陽會講“西安那一套房子”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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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長安的荔枝》中的古長安城
西安究竟有沒有歐陽會的那一套房子?誰也不清楚。但這是歐陽會每次聚會都必然要演講的一個話題。經過歐陽會無數次地復述,別人信不信都沒關系,重要的是歐陽會自己堅信他西安有一套房子。到了后來,歐陽會已經完全控制不住嘴巴了,舌頭一滑,由一套房子衍生成兩套房子了,也就是說,在西安的黃金地段歐陽會擁有不只是一套房子,而是兩套房子。歐陽會說西安的那套房子的時候,讓大家不由想起魯迅《祝福》里的祥林嫂經常重復的一句開場白:“真的,我真傻!”時間一久,祥林嫂迎面過來時,不待她開口,對方就先她說了:“真的,我真傻!”原本祥林嫂人生的不幸遭遇,到最后竟變成了一個幽默的笑話。
歐陽會在說到“西安那一套房子”的時候跟祥林嫂風格有些不同,他是帶著一絲喜悅的表情和口吻開頭的:“十年前,我在油田當項目部經理的時候,開始炒股,我贏麻了,在西安最好的地段買下了一套將近二百平方米的房子,當時我一把就結清了。”
“是一套嗎?歐陽會,你忘了,是兩套,兩套房子。”有人提醒說。
“對呀,就是兩套,一套租出去了,還剩下一套,放著慢慢升值去。”歐陽會自得其樂地說。
“你買那么遠干嗎呢?你住在銀川,買西安的干啥?”總有好事者質疑和沒完沒了地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問題。
“買下讓漲價去嘛,十年前我買的時候,一平方米還不到五千元,現在已經漲到了五六萬元了,不香嗎?你們算算看翻了多少倍了。原本我想在銀川買公務員的經濟適用房,可是一問,人家說我連買這個小區房子的資格都沒有,嗨,真可笑,老子有錢哪兒買的不是房子,我一氣之下就跑到西安買了最好地段的房子,并一把給結清了。當時我是這么想的,西安是國際大都市,又是旅游勝地兼文化古都,光高校公辦連民辦加起來差不多有六十多所呢,這兒又是陸上絲綢之路的起點,在西安置辦點房產只會增值,不會跌本的。果然這一寶叫我押中了,現在這套房子已經變成一千多萬元了。大家想過嗎?在西安擁有這么兩套房子是啥概念?這就意味著,坐在你們面前吃洋芋面的是一個有幾千萬元的大富豪,而不是如今不死不活的一家企業的小職員,明白嗎?”歐陽會無比感慨。
歐陽會畢竟不是祥林嫂,祥林嫂大家可以當著面模仿她的口吻挖苦和嘲諷她:“真的,我真傻!”但對歐陽會,大家還是要留幾分面子的,因為人家的洋芋面隔三差五還是在百味樓請大家的嘛,于是遠遠看見歐陽會走過來,便悄悄給身邊的人說:“十年前,我贏麻了。將近二百平方米的房子,我一把就結清了!”大家就彼此對視一眼,會心一笑。另一個低聲說:“你們快看,‘十年前,我贏麻了’走過來了,呵呵呵。”還有的干脆說:“西安那一套房子過來了。”嘿兒嘿兒笑彎了腰笑岔了氣。
待到近前,歐陽會走過來問他們在笑什么,諸葛尚說:“一個人沒法做,一群人做沒意思,兩個人做剛剛好,請問是啥事?”
歐陽會說他怎么感覺大家是在講見不得人的事情。
大家又一次笑得捂住肚子,諸葛尚說:“答案是悄悄話。”
“看看看,我就說嘛,這不就是見不得人的事情嗎?讓我給說準了。”
大家像村子里的女人,彎下腰,上下不停拍打著大腿,笑得氣都接不上來。
不知不覺又過了兩三年,直至今天依然沒有一個人見過歐陽會“西安那一套房子”。
諸葛尚說:“祥林嫂硬是把一場悲劇講成了喜劇,而歐陽會卻把喜劇講成了悲劇。”因為所有熟悉歐陽會的人都不相信他西安有一套房子,大家開始憐憫和可憐他,說他明明落魄了,卻還要裝出發達的樣子。
歐陽會現在是一家企業的普通員工,加上經濟形勢不樂觀,他每月只有兩千元的工資。自從他父親患了病以后,據他說光給老人看病,已經花了他二三百萬元了。歐陽會說話比較夸張,大家似信非信。他說這兩年他把一切都看透了,也不想再在單位跟人爭權奪利,眼下就是陪著九十多歲的老父親再走一程。歐陽會說他炒股掙的錢完全夠花了。盡管歐陽會在單位上什么好處也沾不上,但他并不感到自卑,因為他有“西安那一套房子”,所以他依舊優越感十足,每次跟人聊天少不了會說他“西安那一套房子”的事情,并說單位上達到他這樣財富自由的幾乎鳳毛麟角,連他們的頭兒都達不到他這個水平。有人反駁道:“你太幼稚了,你這樣的普通職工都能實現財富自由,在西安買房子,你們企業的老總咋可能不如你呢?你能買一套兩套房子,人家就能買十套二十套房子。”
許多人都琢磨和傳播歐陽會是不是精神出了問題。據說歐陽會很早患上了一種臆想癥,經常幻想自己放錢的地方比出了事的那位驕奢淫逸而名聲遠揚的洛縣長還高明,鈔票堆得像座小山,他想象著這些錢任他怎么花都花不完。歐陽會還幻想自己要過上一種封建社會帝王將相般的奢靡生活。因此,大家不得不留心歐陽會的一些極不正常的行為,分析他之所以變成今天這樣,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
歐陽會是歐陽西的弟弟。東方愚跟歐陽西是同學。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一次歐陽西帶著弟弟歐陽會出來玩,他們在體育場一角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那是一個日頭曬得人腦門微微泛熱的夏季,歐陽會扮演最小的那只小雞娃,他不甘于自己的瘦小,顯得靈活而頑強,“老鷹”一次一次都未捉到這只小雞娃。這是最早歐陽會留給東方愚的印象,幾十年過去,東方愚每次想起兒時的歐陽會,記憶里便會出現那個充滿不屈的小娃娃。夏季的陽光嘩嘩的水一樣流淌著,人的頭皮子散發著麻剌剌的愜意。體育場的一角,扮演小雞娃的歐陽會被一個大娃娃推倒在地,翻著土蛋蛋。但他總是能夠一猛子爬起來,繼續做游戲。歐陽會的頭發短短的,趴在地上打滾時,就跟一只土刺猬似的。游戲結束后,歐陽會像泥鰍似的從歐陽西的褲襠下鉆過去,偷襲了游戲時那個故意把他推倒在地的大娃娃。歐陽會的動作,讓人立馬想到鼓上蚤時遷,加之他腮幫子上肉原本就少,牙一咬,能看見脖子上的兩根青筋。東方愚怕同學的弟弟歐陽會吃虧,便抓住歐陽會的胳膊,把他拽到一邊問他長大了想要干什么。歐陽會氣哼哼地說娶媳婦,娶多多的媳婦。然而,歐陽會至今還是一條光棍漢。小時候,哥哥歐陽西常常責備弟弟:“別鬧了,能安靜一會嗎?”
但他照舊我行我素。歐陽會每次挨了大娃娃們的揍,總是要想方設法地尋求報復,他專挑對方的下三路進攻。
東方愚跟歐陽西忍不住笑了,但覺得這種打鬧是非常危險的,連忙制止了歐陽會,不讓他再淘氣,避免讓那些大娃娃把鼻子再打爛。再后來,大家就都各奔前程了。
二十年后的一個夏天,東方愚跟歐陽會在銀川邂逅,東方愚一眼認出了歐陽會:沒錯,就是同學歐陽西的弟弟歐陽會。但東方愚發現歐陽會的狀態已今非昔比,他腆著一個又碎又圓的死肚子,不怎么想認他,只說:“我馬上要去美國開一個重要的會,就不和你閑聊了。”他完全是高高在上、盛氣凌人的架勢。結果,東方愚跟諸葛尚去中山公園散步,與歐陽會再次撞了個滿懷。東方愚介紹諸葛尚跟歐陽會第一次相識,歐陽會因為先前撒謊,便寒暄兩句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諸葛尚似乎看出了一些端倪,就對東方愚說:“人一旦發達了,你對人家越熱情,人家就越顯出敷衍和不耐煩的樣子。”
東方愚搖搖頭說:“人間自有真情在。”
諸葛尚說:“別看那些升官發財的人在咱們這些老百姓面前,表現得不可一世的樣子,可是一旦見了比他們官大的人,腰立馬彎得跟個小蝦米似的,唯唯諾諾,大氣都不敢出,可憐得你都不忍心看,那種眼巴巴受委屈的哈巴狗似的姿勢,讓你會覺得又憐憫又惡心。”
東方愚搖搖頭,苦笑了一下。
諸葛尚話鋒一轉說:“這些人一旦離開管他們的人的視線,在普通老百姓面前時,就立馬會把手背在后面,挺胸凸肚,傲慢無禮得不可方物,大聲呵斥道:‘去,把涇源洛家洼的土山羊羔子給咱們抓一只過來,今兒晚上宰了我們吃,這兩天把人逼饞的。’好像他的那個‘逼’字似金子一樣寶貴。這時候,如果有老百姓說:‘領導,您有空嗎?給您匯報點事情。’人家立馬會聲色俱厲地說:‘你向我匯報?你是個誰嘛向我匯報?我馬上要開會了。’東方愚,你是知道的,凡是有點權勢的人,都一個德行,喜歡拿開會來搪塞人,他們對開會極其熱衷,好像整天以開會過活,會開得越多,象征他們的身份地位越高。”諸葛尚抽了一口白沙煙吐出來,煙圈就像一個女人的裙擺在搖搖擺擺地升上去,他笑嘻嘻地又說:“到處跑著開會的人一般都不是老百姓,而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人。一個沒身份沒地位的人,是沒有資格開會的。所以,看一個人有沒有身份,就要看是否到處跑著開會,如果每天開會開得急急忙忙的,就意味著這個人位高權重。話說回來,一個挨餓連肚子都解決不了的人,肯定是沒有時間參加會議的。”
東方愚咀嚼著諸葛尚的話,想了一會兒,覺得不愧是諸葛家的后代,懂的就是多。
又過了兩三年,歐陽會不知從什么地方找到東方愚的電話,竟然主動約東方愚出來坐坐。這可是破天荒的事兒。東方愚去了。歐陽會說他已經不當項目部經理了,從以前的單位調回銀川的一家企業了。東方愚這次見他,發現他的肚子明顯凹癟下去了,又回到小時候的那個尖嘴猴腮的長相和樣子。歐陽會和東方愚還互相加了微信。歐陽會說他現在主要任務是照顧父母,他把老父親帶在自己身邊照顧已經有六個年頭了,期間談了幾個對象都因嫌棄他帶著一個八九十歲的老人而分手了。東方愚安慰說,可能是緣分沒到,后面會有更好的等著。
東方愚發現歐陽會每天精力都十分旺盛,晚上大多時候不睡覺,半夜兩三點還在給一些小視頻點贊。每次見面歐陽會的話都特別多,一開口就跟打機關槍似的,別人根本插不上嘴。歐陽會在任何場所都愛搶個風頭,比如幾個朋友去KTV唱歌,他抱著麥克風從頭到尾不丟手,一遍一遍唱《我為祖國獻石油》,都唱過十遍了,讓人聽得心律都有點不齊了。大家在一起聊天時,只要歐陽會一開口就說得沒完沒了,他就像一個精力充沛的電動娃娃,哇啦哇啦不知道乏的。他還經常不刷牙,但據歐陽會自己說他一天要刷三遍牙齒呢。因為抽煙很厲害,所以牙齒和牙床又黑又臟,嘴里面望進去黑洞洞的滿是牙垢和煙屎,人往跟前一湊,一股非常難聞的化學品的味道會從嘴里釋放出來,能把人的頭徹底打暈,但是他的皮膚卻白白凈凈的,因此感覺他就像個永遠也長不大的碎娃娃。據歐陽會自己說,他以前當項目部經理時,有自己的專職司機,座駕是一臺霸氣側漏的豐田霸道。盡管他個頭不高,腿子很短,但八字步的幅度很夸張,讓人覺得這是個識不透的亮痂皰。大家現在最怕跟他聊天,一開聊就滔滔不絕,別人休想插上嘴,他的聲音還特別響亮,不用擴音喇叭也能傳得很遠。令人驚奇的是,他對各個領域、各個行業和各個層面都無所不通、無所不曉。另外,他還有一個問別人單位領導是誰誰誰的毛病,還喜歡問人家家里幾口人,是上學還是工作,喜歡問人家老婆是做什么工作的等等,這讓人覺得反常與厭煩,就跟缺乏家教的村干部似的。
當別人回答:“我們單位的領導現在是某某某!”歐陽會便立即將人家單位這位領導的籍貫、出生年月、工作履歷等等如數家珍地說出來,正當大家贊嘆和為他的記憶力鼓掌的時候,他便說出跟這個領導是親戚或親近的什么關系來。如此一來,他在場子上總是讓別人感到非常壓抑。聊到最后,你會覺得他簡直就是所有單位的人事部部長,所有單位的官都是通過他的關系、通過他這個環節放上去的。他總是能說出無窮無盡的渠渠道道,仿佛跟所有的官員都能拉上關系。就在大家感到氣氛有點尷尬的時候,歐陽會必然要講他“西安那一套房子”了。這讓人覺得他不僅跟那些權勢滔天的人關系不淺,而且還多金多銀。
每次大家在一起吃洋芋面時,歐陽會總是頻頻打斷別人的話,講他“西安那一套房子”。這個時候,他的聲音就跟炸彈似的,因為他從不顧忌別人的感受,所以大家都皺著眉硬著頭皮聽著。等到熟悉他的特點之后,有些人就開始故意慫恿和攛掇他講“西安那一套房子”,他每次講完這件事情就感到非常充實非常滿足,就跟情欲釋放了似的,長長地“吁”一口氣。
歐陽會說的這一套房子位于西安市曲江新區的豪華小區,這里的房子現在每平方米都接近五六萬元了,一套房子買下來差不多一千萬元左右了。提到陜西的曲江,其源頭可以追溯到秦漢時期。在秦代,曲江被稱為“陔州”,是一個天然水池,秦始皇在此建造了別宮“宜春苑”。到了漢代,整治疏通了曲江附近的河流,并在此開渠,修建了“宜春后苑”和“樂游苑”。歐陽會說他不僅在西安市曲江新區高檔小區有一套房子,在雁塔區也有一套房子,共有兩套房子。無論是在任何地方,只要聊天達到半個小時,歐陽會就必然會提到他西安的房子。
諸葛尚不像東方愚那么話少,他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哥,你怎么有那么好的財運啊?”
歐陽會說:“我這個人就是財運特別好,在金融業炒股這方面比別人掙錢快。你知道嗎?我的命特別好,我曾經算過卦,陰陽師說我就是個財寶心,我記得在我著手買西安這一套房子的時候,當時一平方米才三四千元,十年后你看看漲成啥了?都能把人嚇死。我現在把西安的房子租出去,光睡下拿租金,都比我們現在的領導強百倍,他混了半輩子,一聽我西安有兩套豪宅,嫉妒難受得要死,覺得當了半輩子領導,結果混得還不如我,說我這個碎球子娃娃,本事還大得很,他們辛辛苦苦奮斗了一生,啥都沒弄下。所以,領導就在單位毀謗我,一次一次破壞我的好事情。我給你們說,我在好多年前就把他們一生上班的錢全部掙回來了,把我這一輩子花的錢都掙夠了,我早就實現了真正的財富自由。說實話,我現在只要不胡整胡弄,把咱們一群吃的喝的耍的錢,完全都掙夠了。咱們一天能吃多少能喝多少?就是頓頓吃山珍海味,也都花不完。”
許多人第一次見歐陽會,往往會被他的氣勢和大話唬住。他的嘴叭叭叭的,唾沫星子四處亂飛,如果是吃飯的話,他的唾沫就飛到飯菜里去了,關鍵是他的嘴好像一輩子沒刷牙,牙齒烏漆麻黑的,發出一種怪異的臭。跟他一起吃飯,是一件遭罪的事情。他的炸雷嗓門跟他袖珍版的個頭及體型形成極大的反差,如此瘦削的一個碎個子,竟然能發出高音喇叭似的聲音。諸葛尚說:“這個很難讓人理解,自然界的許多動物的吼叫聲跟體型都是成正比的關系的,你比如說像老虎、獅子、大象等等,可是歐陽會則不然!”
大家都知道歐陽會夜里很少睡覺,半夜三四點還在刷抖音小視頻,每當你睡得正酣,當啷當啷一連聲就收到了他自微信里發來的抖音上的美女小視頻,讓人不勝頭疼,有時候則是搞笑段子,大部分是AI制作的那種乳房非常非常大,幾乎都快要把衣衫撐破的貌美如花的女人。看來,歐陽會這個精力旺盛的小鋼炮喜歡豐乳肥臀的女性。他有句口頭禪,就是“經常唱個諾兒”說:“餃子要吃燙燙的,老婆要娶胖胖的!”可是他四十歲都過了,還沒有找到一個對象,他在這個城市里都已經算是大齡剩男了,但是他好像一點也不著急,一問,他說:“女人多得跟啥一樣。”
諸葛尚追著問:“說說,多得跟啥一樣?”
“驢,多得跟驢一樣。”
司馬文說:“這你就不對了,你怎么能把人跟驢比呢?”
“為啥不能比,我覺得人把衣裳脫了,還不如一頭驢,驢還是雙眼皮、杏仁眼、軟嘴唇,馱拉騎乘的,比人強多了。”
司馬文就稀里嘩啦地拍著大腿笑。
歐陽會多次毫不掩飾地說:“我不可能跟一個女人過一輩子的,真的,我這個人太多情了,常常會同時看上幾個女人,我跟一個女人在一起處上不到一個月時間,就一點感覺都沒有了。所以我這個人不適合結婚。”他有些黯然神傷。小鋼炮歐陽會經常熬夜,但是你第二天見到他,絲毫看不出來他有疲憊和打瞌睡的跡象,依舊激情萬丈,熱情似火,說話跟炸彈似的,震得你的耳膜都快要穿孔了。
歐陽會每一次見面都會答應送別人車,送別人房子,送別人紫砂壺,送豪華手表,送和田玉石,還答應幫飯館端盤子打工的小姑娘實現一些愿景,扶持她們創業,壯大她們的業績等等,每次都是保證百分之百兌現,讓不了解情況的人拼命地討好他,他在那里非常嚴肅地細細咂摸和享受這種感覺。幾個月過去了,一年過去了,歐陽會早忘卻了他的承諾,可有些人卻把他的話牢牢放在了心里,成了心結。當期盼變成惱恨時,就會給他挑毛病,乃至毀謗他,諸葛尚就對歐陽會非常不滿意,把他批得一文不值,說:“你看他的面相,就不像個有錢人!”
歐陽會聽到諸葛尚不服他,就說:“我原本是想給他一百萬元,幫他一把的。后來我發現他是個游手好閑、不務正業、喜歡空想,天天盼著天上會掉餡餅的家伙。世上哪有這等好事?我絕不能幫助一個老想等靠要的人,這樣會讓他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的。”他的理論一套一套的,讓對方無可辯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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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不夜城》 郝家禾 繪
對于古都西安,歐陽會的朋友雖然去過,但都不熟,尤其是對歐陽會說的他購買房子的所在的曲江新區,基本上是一派盲區。東方愚倒是有心,在網絡上查了一下,大致介紹說曲江的名稱來源于其水流的曲折形態。在秦時曲江稱“陔州”,意為臨水的長洲。漢代建有皇帝行宮“宜春苑”,因其水曲折,形似廣陵之江,故稱為“曲江”。在唐代,曲江被辟為皇家園林,引終南山的水源,修葺擴充出千畝水面,建有芙蓉園、杏園、紫云樓、大雁塔等諸多景觀。這樣看來,這里實屬風水寶地,在這里擁有一套豪宅,此生足矣。
春季的一個周末,東方愚開車拉著歐陽會、諸葛尚、司馬文等一行數人,商量好了結伴去西安的碑林旅游參觀,因為東方愚最近學著練字,想去看看碑林上大師們題寫的作品,開開眼界。大家正好閑著,邀約一起結伴轉兩天。
東方愚駕著車,歐陽會坐在副駕駛座上,他一向喜歡坐在前面。過了一會兒,歐陽會嫌車里有點悶熱,按住車窗的玻璃按鈕,把靠近他那邊的車窗留出一條一拃來寬的縫,他望著車窗外一路上逶迤的山脈,搖曳的柳條,戈壁灘上的牛蒡花,第一次陷入了沉思。
頭一天去已經天黑了,大家在碑林附近的酒店住了一宿。第二天,一行人吃了西安的羊肉泡饃,接著就去參觀碑林博物館,都顯得很活躍,在那里爭先恐后地朗誦碑上的作品,多數字都讀錯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石臺孝經》碑,這塊碑刻于唐玄宗天寶四年,即公元745年,由唐玄宗李隆基親自作序、注解并書寫,李亨篆額。此碑由四塊黑色細石合成,碑下有三層石臺階,故稱《石臺孝經》。唐玄宗李隆基在各種書體中最喜好隸書,因此是用隸書表述的,師法《曹全碑》,書風豐腴遒麗,法度森嚴工整,字跡清晰。人們通常稱《石臺孝經》碑為西安碑林迎客第一碑。司馬文爭著讀碑文上的字,磕磕絆絆的,許多字都讀白了,但大家樂在其中,畢竟是白識字的幾個人,能喜歡文化就不錯了。東方愚識得字多一些,也沒跟大家認真,只管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想著回去慢慢研究。突然,他看見歐陽會怎么表現得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癟得沒有一點往日的精氣神了,一想起他往日滔滔不絕地演講,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內心突然產生了一個惡毒的想法,便對大家提出:“我有個提議,大家要不要聽?”
所有的人一起把目光都聚向了東方愚,都隱隱約約像是感覺到了什么。歐陽會也似乎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滿臉通紅,緊緊皺著眉頭,一言不發,面孔由紅漸漸又變綠了。諸葛尚說:“你說你快說,看是不是跟我想到一塊去了。”
“那好,咱們這次來西安旅游,既然來都來了,大家想不想順便一起去看看歐陽會家房子?讓我們都見識一下豪宅到底長什么樣子的。”
這句話一出來,大家剎那間都愣住了,接著一片歡呼。
諸葛尚說:“我正是這么想的,看來英雄所見略同,我也正有此意,你們呢?”
大家都附和著頻頻點頭,說這也是他們多年的一個夙愿,一定要參觀一下。
此時,歐陽會就像一只皮球被人戳破,把氣放了,整個人都散架了似的,說:“房子都租出去了,別人在使用,還看啥看。”他沒好氣地看著大家,隨之又把目光轉向東方愚,一副哀憐求告的樣子。
“哦,原來是這樣。既然房子租出去了,人家住戶不一定接待,那就算了,不看了,不看了,咱們參觀完碑林就打道回府吧。”
聽到大家都不去看房子了,歐陽會低低地出了一口長氣,又仿佛滿血復活的電娃娃似的,再次談起“那套房子”的所在地曲江,說曲江的歷史文化底蘊極其深厚,是唐代長安最具魅力的風雅之地,匯集了帝王文化、政治文化、經濟文化、節慶文化、科舉文化、園林文化及文學、藝術、旅游、建筑等眾多領域和層面的人文景觀。唐代詩人在此留下了大量描繪曲江美景的詩歌,如“雁塔題名”“曲江流飲”等典故傳說,使曲江池聲名顯赫,流傳千年。他高聲背誦起《曲江流飲》:“坐對回波醉復醒,杏花春宴過蘭亭。如何但說山陰事,風度曾經數九齡。”
東方愚道:“歐陽會,好我的老弟,你再說下去,把大家看你那一套房子的癮又勾起來了!”
大家呼兒呼兒地笑起來,歐陽會也相跟上不知不覺地笑了,笑得那么表情豐富。
作者簡介
了一容,作家,現居銀川。主要著作有《掛在月光中的銅湯瓶》《玉獅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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