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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小歡喜》)
熱播劇《小歡喜》同名原著作者魯引弓帶來續作《小歡喜2:南京愛情故事》。“我們希望每隔幾年就再寫一寫他們的生活,由此觀察中國孩子的成長和社會變化。”
?作者 | 里里
?編輯 | 桃子醬
“高考是你人生最關鍵的一場戰役。這場戰役打贏了,你一生受益;打不贏,你終身遺憾啊!”
2019年夏天,聚焦三個家庭備戰高考狀況的教育題材劇《小歡喜》引發全民熱議。三個典型的中國式家庭,讓網友感慨“太真實了”。
海清和黃磊飾演的方一凡的父母,是常見的“虎媽貓爸”組合;陶虹飾演的單親媽媽宋倩,“以愛之名”,強勢控制著女兒喬英子的生活;季揚揚的父母則常年在外工作,高考前才回歸家庭,試圖修補親子關系。
劇集收官后,同名原著作者魯引弓時常收到劇迷、書迷的催更私信,并叮囑他一定要“寫得甜一點”。6年過去,他終于帶來續作《小歡喜2:南京愛情故事》。
承接前作結局,喬英子考入南京大學天文與空間科學學院,方一凡則進入南京藝術學院。他們來到南京,開始迎來更復雜的人生課題:考研、實習、求職、創業、情感……在優績主義的系統中,他們不但要比拼考試成績,更要面對全方位的競爭以及現實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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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引弓 著
中信出版集團·大方,2025-3
“我們希望每隔幾年就再寫一寫他們的生活,由此觀察中國孩子的成長和社會變化。”魯引弓說。但他也感到,自己寫作時越來越寫不過“現實的沖擊感”。如何在愈發嚴峻的現實面前,回應觀眾“甜一點”的期待,在不虛構幸福的同時,給予人安慰和希望,是每個現實主義作家都繞不過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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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普通人的自我修養
“跟著英子上南大!”不久前,2025年高考結束,南京大學招生辦借用《小歡喜》中的經典橋段做起宣傳——喬英子堅持報考南大天文與空間科學學院(其前身即著名的天文學系),惹得母親宋倩崩潰發問:“你為什么非要上那個南大啊!”
魯引弓從事媒體行業20多年,采訪是他寫作前必不可少的步驟。他告訴我們,《小歡喜》里九成角色都有現實原型,喬英子甚至融合了好幾個人的經歷。她中學時代的原型是鎮海中學的一名女生。當年報考學校,她媽媽的要求是以南京為圓心,以到杭州的距離為半徑畫個圈——簡而言之,不能離開“長三角包郵區”。
“她覺得很不公平,因為她媽媽當年就是從云南考出來,跑得遠遠的,為什么輪到她就不行了呢?”魯引弓說。最后,這個“叛逆”的女生選擇遠赴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就讀。
對喬英子而言,離開北京到南京上大學,是成長過程中逃離母親控制的第一步。南大的天文學專業全國聞名,在英子的想象中,天文學是對現實生活的超越:浪漫的流星雨、神秘的外星人、天外飛來的隕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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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歡喜》中,李庚希飾演喬英子。(圖/《小歡喜》)
然而現實卻是要面對比中學更難、更枯燥的物理和數學課程。喬英子的另一位原型,如今已是南大天文學碩士,4年前接受魯引弓采訪時,她仍然十分迷茫,覺得整個人生都因為數學課而失控了。讀者和觀眾期待英子“開金手指”,但真正的大學生活并非爽文,天文與空間科學學院拔尖班20人,只有兩名女生,前五名全是男生,每年還有嚴格的末位淘汰。
即便物理空間上擺脫了母親的控制,英子和許多東亞孩子一樣,依然活在從小習得、內化的價值體系中。來到陌生的大學,她的安全感仍來自“我要考得比別人好”。
對教育系統和東亞優績主義的反思,始終貫穿于魯引弓的作品中。2005年任《錢江晚報》科教新聞部主任時,他得知很多高一、高二甚至初三班級,總有學生讀著讀著就突然消失,準備出國。魯引弓敏銳地意識到,這是與前幾次留學潮有所不同的“中國第四次留學潮”。
他想以此為主題策劃一本非虛構作品,但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作者。2013年,他決定自己動筆寫一部相關主題的小說。有多年的記者從業經歷打底,他下筆極快,17天就寫完了12萬字的《小別離》。后來,魯引弓陸續創作了《小歡喜》《小舍得》《小痛愛》,構成了“教育四部曲”。他寫一代又一代孩子的成長軌跡,也記錄一代又一代父母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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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系列”第一部《小別離》,講述了三個家庭計劃送孩子出國留學的故事。(圖/《小別離》)
早在《小別離》之前,在“內卷”一詞尚未流行的年代,魯引弓就已表達過“反內卷”觀點。在《姐是大叔》里,他塑造了一個與當年風靡的“杜拉拉”形象截然不同的女性角色:不爭不搶,不指望逆襲,只想守住內心的平靜。“那時候我就在想,如果一個人不進步、不拼搏,連飯碗都不配擁有嗎?”
他的另一部作品《音樂會幾種開法》,后來被改編為電視劇《小夜曲》。劇集聚焦樂團中一對同父異母的兄弟,哥哥拼盡全力從舞臺邊緣“殺”到聚光燈下,卻在抵達成功的那一刻發現,手里的長笛音不準了;而性格溫順、被動的弟弟,在排練時用竹笛輕奏一個音,便傳達了全部情緒,但他同樣有自己需要掙脫的束縛。
故事的靈感,源于魯引弓當記者期間隨浙江交響樂團出國巡演的經歷。他意識到,演員看似萬眾矚目、令人向往,卻也承受著巨大壓力。大部分職業可以用一輩子去完成,而演員的黃金期被壓縮到10年乃至5年里,短暫、激烈,容不得差錯。在他看來,這與大廠的“35歲退休門檻”有某種相似性,都是一場高強度的人生賽跑。
更大的壓力來自舞臺上唯一的那盞燈。它決定了誰被看見、誰獲得掌聲,名利、自信與機會往往隨之而來。“可如果只在意那盞燈,演出就只有一種,其他人都成了配角,但演出未必只有那一種看法。”魯引弓說。
這種思考在《小歡喜2》中得到延續。魯引弓借“學渣”方一凡之口,給焦慮的“學霸”英子上了一節天文課:夜空中不止那五顆最亮的星,考試前五名之外,還有更多星星在發光。他說,在南藝學表演,雖然比不上北影、中戲,但舞臺需要各式各樣的角色,“我相信會有我的飯碗”,這就是在天才中,做一個“普通人”的自我修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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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歡喜》中,詠梅飾演的劉靜(季揚揚母親)與英子因天文學和星空結緣。(圖/《小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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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一點,再甜一點
看過《小歡喜》原著和電視劇的人,就會注意到兩者之間的巨大差異。除了為構建“小系列”宇宙而調整主角名字外,由黃磊擔當編劇的電視劇版,在整體基調上也變得更加明亮、溫馨。
在魯引弓看來,現實中的高考家庭遠沒有那么多歡聲笑語,更多是低氣壓下的緊張氛圍。而劇里的三組親子關系雖然也有沖突與摩擦,但始終能找到和解的空間,無論壓力多大,都有一絲溫暖。
“劇版就像一個夢幻的烏托邦,一片凈土。”魯引弓解釋道,這正是當年《小歡喜》如此受歡迎的原因之一,“生活已經夠苦、夠憋屈了,熒屏上編織起一個夢,大家就都跑進夢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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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一凡一家參加高三誓師大會,在氣球上寫下心愿。(圖/《小歡喜》)
這幾年,魯引弓愈發感受到人們對“甜”的渴望。2019年《小歡喜》播出后,不斷有劇粉和書迷到魯引弓的微博賬號催更,問他第二部寫完沒,還一再強調“叔叔你要寫得甜一點”“一定要撒糖”“直接寫到民政局”。魯引弓覺得,他就好像看見一雙雙小手伸到他面前,滿懷期待地說:“給我一顆糖吧。”
但作為一名現實主義作家,他無法直接撒糖,只能把那顆糖小心地制作成現實里的“糖衣”。
《小歡喜2》以“南京愛情故事”為副標題,開篇便讓方一凡打了個直球:在開學第一天沖到南大,向喬英子表白。然而英子沒有答應,理由很簡單——她知道媽媽肯定不同意,兩人專業、性格、家庭背景都不在一個“序列”,英子也自知無力和母親抗衡。
愛情的受挫,引出“畢業即失業”的現實困境,以及“新門當戶對論”“階級滑落”等社會議題。“春風六子”各自面臨著考研、實習、求職、創業的激烈競爭;與此同時,父母一輩則承受著中年失業、婚姻危機、投資爆雷的壓力,還要為子女謀劃、買房托底,可謂舉步維艱。
“讀者覺得這實在太苦了,方一凡怎么可能被拒絕呢?怎么會自卑呢?”從年輕讀者那里,魯引弓學到了一個詞——OOC(Out Of Character),指的是人物不符合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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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歡喜》里,周奇飾演方一凡。(圖/《小歡喜》)
比如,季揚揚出國后與女友分手,又和一個外國女孩交往,被網友稱為“渣男”。魯引弓為角色“喊冤”,特意跟編輯說,加印時得交代清楚,兩人分手是因為疫情期間異國戀太困難了,季揚揚并沒有出軌。
魯引弓深知,在“書越來越難賣”的時代,電視劇《小歡喜》的成功,帶動了同名原著的傳播度,也給了他第一時間聽到反饋的機會。他察覺到,當代讀者對敘事偽裝的耐心越來越少,更傾向于獲得即時反饋的快樂——看了幾章就拍照發社交平臺,配一段吐槽或解讀,這種“二次輸出”,成了閱讀體驗的一部分。
他并不想刻意討好觀眾,但始終用一種產品經理式思維,反復琢磨、研究讀者的興奮點。就像他當年做報紙,如果沒人感興趣,印30萬份可能退回10萬份,最終都化為紙漿。
他知道大家希望“凡英戀”(方一凡和喬英子)修成正果,渴望圍觀甜蜜的愛情,愛嗑CP。對年過五十的魯引弓來說,起初他很難理解這種強烈的情感需求。在他看來,突破重重困難的愛情才更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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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不少觀眾嗑方一凡和喬英子這對“凡英”CP。(圖/《小歡喜》)
更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讀者把林磊兒和季揚揚視為CP。在《小歡喜2》中,他花了不少筆墨描寫這對學生時代的好兄弟。進入社會后,曾經的“學渣”季揚揚加入舅舅的新能源汽車公司創業,成了“學霸”林磊兒的上級,知識的差距不敵階層的差異,當年的友情不得不面對現實的考驗。
魯引弓第一次發現有人寫“凡英”CP和“季雨林”CP的同人文時,內心還“挺排斥”。后來他漸漸想通了,覺得“只要讀者開心就好”。
“我們現在比任何時代都需要情感。”在媒體當總編那些年,魯引弓每天最關心的,就是頭版有沒有一個能打動人的故事。他常常想象這樣的場景:下班路上,有人在報刊亭買了一份晚報,把一個好故事帶回家。“好故事比黃金還珍貴,情感比黃金還稀缺。”
他觀察到,這幾年,直面當下生活的現實題材大多沒有火,反而是描寫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懷舊年代劇屢屢走紅,得到了廣泛共情。“在一個什么都不信、快到來不及顧及彼此的時代里,人還是總得信點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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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你有幸福燦爛的人生。”(圖/《小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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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化太快,小說如何書寫“當下”?
魯引弓正在寫的《小飯碗》聚焦就業問題,寫得斷斷續續的,已經“卡”了好幾年。這是他從未遇到過的情況:寫了十幾萬字,又感覺寫不過現實,內容作廢了一大半。
“就業環境和年輕人的狀態都變化太快了,”起初,他創作的出發點是反抗“996”,寫著寫著,找工作成了更當下的主題。
在他采訪過的人和熟人中,有夫妻雙雙被裁的——妻子剛過哺乳期就被公司開除,男方一邊送快遞、做導游,一邊講脫口秀。還有40歲的互聯網從業者,被裁后去咖啡館做服務員,月薪3500元。“她看得挺開的,(這種情況)見得多了,反而是我不太能接受,人把自己看成單位的成本、當作工具。”魯引弓說。
他想起10年前為了寫《馬云:未來已來》去阿里巴巴采訪,就像進入“幼兒園”,碰到的都是希望改變世界的年輕人,空氣里飄蕩著勵志的口號。去年8月,他為宣傳新書《小宅門》去阿里巴巴做分享,一進工區,只覺得工位上一張張精英的面孔,寫滿疲憊,死氣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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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年會不能停!》)
魯引弓意識到,生活的強度和復雜度,給人帶來的沖擊感已遠遠超出他筆下的世界。那些曾經看起來不得了的問題——海投簡歷已讀不回、求職路上的各種陷阱、因為生育和年齡被優化,已然變得司空見慣。
前陣子,魯引弓任教的浙江傳媒學院舉辦畢業典禮。他坐在噴水池邊看學生們拍畢業照,歡聲笑語中,聽到一個看起來沒心沒肺的男生心事重重地問同學:“你說我怎么辦?我工作也沒找到。”魯引弓的心頭泛起一陣苦澀。
“創作者最大的困難,是要在轉型時期,直面他人的痛苦和自己的痛苦。”如何將這種苦澀釀成“糖”,給人慰藉和信心,成了魯引弓反復思考的問題。
在《小歡喜2》的結尾,他給每個角色都安排了充滿希望的結局:開心果方一凡誤打誤撞地在脫口秀的舞臺上大放光芒,用他的樂觀治愈了更多人;季揚揚的創業生涯暫告一段落,決定重返德國完成學業;放棄考研的林磊兒成功入選深圳一家科技公司的人才選拔項目,有望獲得百萬年薪;走出抑郁的英子,重新找回初心,打算報考天文學專業研究生——這一次,她純粹是因為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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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歡喜》中的人物,左起:季揚揚、方一凡、林磊兒、喬英子、黃芷陶。(圖/《小歡喜》)
新書出版后,魯引弓來到南大舉辦分享會,再次見到了當年創作英子時采訪過的兩位原型人物。一位男孩正在攻讀博士,另一位女孩馬上就要參加碩士論文答辯,并順利考上了公務員,“對專業來說有點浪費”——但或許,也不失為一個光明的未來。
作者丨里里
編輯丨桃子醬
校對丨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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