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大明王朝》看完了

一、

雖然618很忙，還是花一周把《大明王朝》的小說看完了。

有幾個感觸。

第一，比起電視劇，小說有更多細節。值得再看。

電視劇其實已經拍很好了，但是對照原著小說看，電視劇寡淡許多。很多信息也被截斷了。

比如第一章，電視劇里嚴黨和清流兩派爭個不休時，嘉慶起身去撒了泡尿，完了心有不滿，還用力扣了馬桶蓋。原著里沒有，只有“嘉慶帝這時似乎完全入定了，坐蒲團一動不動。”他的情緒全部集中于最后要不要敲銅磬，通過嚴世蕃呈報的那些爛帳。

但電視劇，把這些情緒分裝出售了。一分裝，嘉靖這個人的形象，就沒那么立體。去撒尿這個情節，也加得不得體。

再比如，清流三人行，徐階、高拱、張居正，如何使用激將法讓譚綸去胡宗憲身邊當說客。電視劇里，只看得到激將的部分。太扁平了。

這里最好看的點，是譚綸的心理過程。

去浙江，是他自己順坡下驢的請纓。但是他很看重裕王的態度。當徐階提醒，江南織造局的背后是司禮監，而司禮監的背后是皇上，裕王立馬臉上浮現恐懼之情，說不去不去了。這幾乎是一種經年累月的本能驚懼反應。

譚綸看見裕王，這位未來的皇上，恐懼到這份上，內心閃念：裕王不是擔心自己的生死，而是深懼司禮監，深懼皇上。這一點剜心的酸楚，反倒激起了去志。

剜心、酸楚，好理解，但為啥能反激起去志？這里挺值得玩味的。是作者留給讀者的氣口。

讀原著文字，就是摸這些氣口。

好的作者，遇對的讀者，有點像談戀愛。都是各種欲拒還迎的小游戲：你猜，你猜嘛。

話又說回來，古時君臣之間，也像談戀愛。多少士大夫，以閨情寫宦情。一籮筐一籮筐的好句子，用婦女的閨情怨思，寫對君上的渴慕之情。皇上，求求你，看見我。

再舉個小例子。開篇財政會議，嚴世蕃一直采用扣帽子大法。邏輯上應對不了了，就給清流扣“奸臣”的帽子。火爆脾氣的高拱直接硬剛：奸字怎么寫？原著里：三個女才是奸，我高拱現在還是一個糟糠之妻，小閣老，你才又娶了第九房姨太太。

電視劇怕觀眾不知道繁體字，給改成了：一個女，一個干，才是奸。這個改得不好。

某種程度上，從文字到視頻，就是一次翻譯。會有細節損耗。

第二，君臣之間絲纏線繞的“感情”，他們都是真愛啊。

小說里，對大臣和宦官的哭戲，描寫得最好。無論是嚴嵩這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內閣首輔，還是呂芳這樣服侍了嘉靖幾十年，在內宮被十萬太監稱為老祖宗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他們對嘉靖的感情，都很復雜。又恐懼，又渴慕，又博弈，又各種迎合。但背后，都有“只要皇上給我一個好眼色，我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柔軟，眼眶跟著要落淚”的情感反應。

年輕時，還笑話古代的男人以閨情寫宦情，覺得那是以假借真。現在覺得，不對，是真愛。男人是真的愛男人啊，男人愛起男人來，真沒女人什么事。

海瑞，全書最有反動精神的人。不惜備下白口棺材，送別妻子老母，寫下了《治安疏》。可是，嘉靖說他，你無君無父，就戳到他軟肋。最后，嘉靖赦免他。他聽聞自己的妻子在路途中，難產陣痛三天死去，母子皆亡。也不過是抹了一把眼淚，說：我不孝。意思是，沒有留后。

但緊接著，齊大柱告訴他：皇上殯天了。他就眼睛發直，臉慘白，手捂胸口，身體發抖，一聲號啕大哭，把吃下去的酒菜都嘔了出來。

明史里，是這樣寫的：聞訊大慟，盡嘔飲食，隕絕于地。

第三，小說里君臣、官民、同僚，很多對話堪稱教材。很值得體制內的人學習。

還是以御前財政會議為例，嚴嵩嚴世蕃父子，希望這筆爛賬能在這次會議中通過，接著在全國推行改稻為桑。但是以徐階為代表的清流，想要阻止。但又不敢明面上阻止。

第二天的會議，嚴世蕃前一夜才把賬本給徐階。會議上，呂芳問徐階，怎么樣，通過嗎？

徐階的第一句話是：我和肅卿（高拱）昨夜核對了一晚上，核完了，有些票擬簽了，有些沒敢簽。

這里透露兩個信息，一是賬本是昨晚才給。第二，敢字，用得很好。敢背后，牽扯厲害。果然，后面這筆錢就扯到了兵部。

嚴世蕃一聽急了，發難：票擬給你們的時候，你們都在，而且你們都看了。怎么現在有的簽，有的不簽。你們到底想干什么？

徐階這里用了急智：看過，不等于核實過。

聰明人之間的對話，信息量密實，需要應對之智和口才。但是這東西吧，是性情也是急智，多半靠天生。笨直之人學一點，不是為應對，是為事后拍大腿：啊，原來領導這句話，還有這層意思。

能事后明白，也是長進。

第三，所有歷史都是當代史。好的歷史小說，能讓人知當下。

比如這句：有些事，不上稱，沒四兩重。一旦上了稱，千斤都打不住。

國庫虧空，先有改稻為桑，后來實在施行不下去。虧空無處補，這么辦？查貪官、罰沒財產，收繳國庫。再不夠，怎么辦？派巡撫查鹽稅、查布稅。先辦貪官救急，再查雜稅救急。不管是嚴嵩在位，還是后來的清流在位，大明王朝用的都是這個套路。

以及，稅這個事，不管是嚴黨還是清流，始終是藩王大戶不納稅，稅賦全在百姓身上。一向以清流自居的趙貞吉也會說：只能再苦一苦百姓了。

2005年的小說，2006年的電視劇，都挺敢的。讓我想起20年前的鏘鏘三人行，那會兒，竇文濤和他邀請的嘉賓，真的是什么話題都敢扯，什么事都敢陰陽幾句。

二、

突然有九斤老太式地喟嘆：2000年之初到2008年，那會兒還真是出了很多好的媒體、好的文化作品。

好的媒體，好的文化作品，是能改變年青人心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