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7月18日,平江解放的第二天,一位衣衫襤褸的中年婦女牽著個瘦骨嶙峋的孩子,跌跌撞撞沖進剛成立的縣委大院。她頭發花白,牙齒掉了一半,臉上溝壑縱橫,看起來足有六十歲,實際才三十九。門口衛兵攔她,她喘著粗氣說:"我要見縣委書記,有要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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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委書記齊壽良走出來,看見她懷里緊緊抱著個破布包,像抱著命根子。女人解開布包,一層又一層,最后露出黃澄澄的金條,在太陽底下晃得人眼花。"齊書記,這是十六兩黃金,十二兩是黨經費,四兩是我補交的黨費。我保管了十年,一分沒動。"齊壽良愣住了,手里的煙掉在地上。他當了這么多年干部,第一次見有人用破布包著黃金來交黨費。
這女人叫朱引梅,是平江慘案中被國民黨殺害的烈士涂正坤的遺孀。她身后那個孩子,是她和涂正坤的兒子涂明濤,今年十歲,看起來只有六七歲大。齊壽良把金條捧在手里,感覺重若千鈞。他問:"這十年,你們怎么過來的?"朱引梅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殘缺不全的牙:"討米,要飯,山里躲,野地里睡。"
時間倒回1939年6月12日那個下午。平江縣嘉義鎮的新四軍通訊處里,涂正坤正在伏案工作。國民黨第27集團軍的特務突然沖進來,謊稱商量抗日事宜,把涂正坤騙到門口。剛走出五十米,槍響了。涂正坤身中數彈,倒下前還在喊:"不準破壞團結抗戰!"消息傳到通訊處,朱引梅正在縫補衣服。她聽見槍聲,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明白丈夫說的"最壞的打算"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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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正坤三天前就把十六兩黃金交給她,說:"如果我出事,這筆錢是黨的經費,你一定要保管好,交給組織。"朱引梅含著眼淚點頭。現在槍聲響了,她來不及哭,先把黃金藏進院門外的柴堆里,然后抱起九個月大的兒子就往隔壁鄧選成家跑。鄧選成夫婦是她的老鄰居,也是地下黨聯絡點。他們把朱引梅藏進地窖,剛蓋好蓋子,特務就沖進她家。
敵人翻箱倒柜沒找到黃金,把孩子搶過去,像拎小雞一樣提著。孩子哇哇大哭,房東大娘聽見哭聲沖出來,一把搶過孩子:"這是我的孫子!涂正坤的老婆早跑了!"特務將信將疑,罵罵咧咧走了。朱引梅在地窖里聽得一清二楚,眼淚往肚子里流。她知道,這個家回不去了。
當晚,在鄧選成夫婦幫助下,朱引梅抱著孩子,背著黃金,鉆進平江漿田大山。山里沒有路,荊棘劃破她的臉和手,她把奶頭塞進兒子嘴里,怕他哭出聲引來追兵。子彈在頭頂亂飛,一顆流彈擦過她的肩膀,血浸透了衣衫。她不敢包扎,怕留下痕跡,咬著牙繼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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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待不下去,保安隊天天搜山。朱引梅只好帶著孩子流浪,白天躲在破廟里,晚上趕路。她不敢住店,怕查身份;不敢進村,怕被認出來。餓了,挖野菜,啃樹皮;渴了,喝山泉水。黃金縫在棉襖夾層里,貼著心口,夜里睡覺都用手按著。有次孩子發高燒,燒得嘴唇發紫,她摸出一塊黃金,在月光下看了又看,最后還是塞了回去。她想起丈夫的話:"這是黨的錢,一分都不能動。"
1939年到1949年,整整十年。朱引梅帶著兒子,從平江走到瀏陽,從瀏陽走到江西,又從江西走回平江。她扮過乞丐,裝過瘋子,睡過豬圈,躲過山洞。孩子兩歲那年,實在走不動了,她把孩子放在農家門口,躲進草叢里看。農家出來個老婆婆,把孩子抱進去,她這才敢出來討口飯吃。老婆婆看她可憐,給了碗米湯,她千恩萬謝,第二天一早就帶著孩子走了,怕連累人家。
1943年冬天,平江大雪,朱引梅和孩子被困在山里七天七夜。雪封了山,找不到吃的,她扒開雪層挖草根,手指凍得像紅蘿卜。孩子餓得哭不出聲,她解開衣服,把黃金袋子貼在孩子胸口:"摸摸,這是爹留下的,爹在天上看著我們呢。"孩子不哭了,小手摸著布袋,睡著了。朱引梅看著兒子,眼淚掉下來,在雪地里砸出小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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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抗戰勝利,朱引梅以為好日子來了。她帶著孩子下山,在平江縣城要飯。有人認出了她:"這不是涂書記的婆娘嗎?"她趕緊否認:"不是,你認錯人了。"拉著孩子就跑。她知道,國民黨還在,特務還在,丈夫的仇人還在。她繼續流浪,從平江到湘陰,從湘陰到岳陽,一路要飯,一路躲藏。
那十六兩黃金,她從來沒動過。有次孩子實在餓得受不了,偷偷從布袋里摸出一小塊,想換碗米湯。朱引梅發現了,第一次動手打了孩子。孩子哭,她也哭,母子倆抱頭痛哭。她對孩子說:"這錢是黨的,是爹用命換來的。我們要是用了,爹在地下都不安心。"孩子似懂非懂地點頭,從此再沒提過。
1949年7月,平江解放的消息傳到山里。朱引梅正在山洞里煮野菜,聽見遠處有人喊:"解放了!共產黨回來了!"她愣住了,手里的樹枝掉進火里。她不敢相信,拉著孩子跑下山,看見縣城里真飄著紅旗。她沒哭,也沒笑,只是緊緊抱著孩子,一步一步走進縣委大院。
縣委的人不認識她,以為她是來要救濟的。她說:"我要見縣委書記。"齊壽良出來,看著她蓬頭垢面的樣子,問:"大姐,有什么事?"她把黃金捧出來:"齊書記,我是涂正坤的妻子,這是黨的經費,我來歸還。"
齊壽良的手抖了。他聽老同志們說過平江慘案,知道涂正坤,但沒想到他的妻子還活著,更沒想到她帶著黃金要飯十年。他趕緊讓秘書倒茶,朱引梅不喝,說:"我得先把事辦了。"她詳細說了黃金的來歷:十二兩是黨經費,四兩是她變賣嫁妝換的,算作十年黨費。每一筆都說得清清楚楚,像在匯報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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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壽良當即開了收據,派人把黃金送人民銀行金庫。他問朱引梅:"這十年,你們住哪?"朱引梅指了指門外:"住山里,住廟里,住街上。"齊壽良又問:"沒動過金子?"朱引梅搖頭:"沒有,一分沒動。"她解開衣服,露出胸口的布袋,袋子已經磨得發白,但黃金完好無損。
這件事當時沒聲張。齊壽良上報了,但上級覺得這是黨員本分,沒做宣傳。朱引梅母子被安排進救濟院,后來進了平江縣城關鎮縫紉社,靠手藝吃飯。兒子涂明濤長大了,娶了媳婦,生了孩子。朱引梅從不提那十年的事,鄰居只知道她是烈士家屬,不知道她背過黃金。
直到1995年,平江縣委機關房改,規定干部要花錢買住房。朱引梅住在機關宿舍,每月靠遺屬補助過活,哪有錢買房?她當著領導面說:"我一生公私分明,沒起過歪心,不然那一斤多金子就不會上交。"領導們這才知道,這位八十歲的老太太,當年有過這么一段經歷。
組織上查證屬實,省財政廳特批了一筆錢,給朱引梅買房。消息傳開,記者來采訪。朱引梅這才第一次詳細說起那十年。她說得最平淡的,是最苦的細節:"有次孩子餓得啃樹皮,我摸出金子看了看,還是放回去了。我不能讓正坤白死。"
她肩膀上的槍傷,過了五十年還在。醫生檢查時說:"這是貫穿傷,沒處理好,留了病根。"朱引梅說:"沒事,疼慣了。"
2005年,朱引梅去世,享年九十五歲。葬禮上,平江縣委送了挽聯:"十年流浪,一顆紅心向黨;八十歸塵,兩袖清風為民。"兒子涂明濤把母親的那塊黃金布袋放進棺材,說:"媽,你可以跟爹交差了。"
那塊布袋,現在還在平江縣烈士紀念館里展出。布已經爛成絲絲縷縷,但上面的針腳還能看清。講解員說:"這是一個共產黨員的忠誠。"
2019年,平江縣委為她立了雕像,就在平江起義紀念館旁邊。雕像里的朱引梅,衣衫襤褸,一手牽著孩子,一手護著胸口的布袋。雕像底座上刻著一句話:"黃金有價,信仰無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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