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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來源于unsplash)
在人人都能做“網紅”的社交媒體時代,流量之下網紅爆火,隨后塌房的事件幾乎是某種可以預判的劇本。但是為什么有的人可以長紅、翻紅,而有的人則只能沉寂下去?
?作者 | 潘文捷
?編輯 | 程遲
2025年,頭部自媒體“影視颶風”的Tim因為隱藏真實背景(如英國學歷、CEO身份)相親而引發輿論熱議,網紅何同學也因為說自己拒絕司機的好評請求,以此克服“討好型人格”而引發負面輿論。在一個網紅越來越多的時代,在一個網紅的一言一行都被放大和討論的時代,當網紅是什么感受?
2023年,微博的“當代年輕人就業在關注什么”問卷數據就顯示,六成應屆畢業生會考慮網紅直播等新興職業。那么在今天,人們還可以期待通過做網紅,創造財富神話嗎?
《網紅:聲譽工廠》一書作者、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博士、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傳媒學院講師彭步云對網紅行業進行了田野調查。她發現,行業內認為,“一個網紅的生命周期頂多三年,有些網紅更夸張,只有三個月”,甚至很多網紅有抑郁癥或雙向情感障礙。新周刊與彭步云探討了網紅何以“長紅”,為何塌房,以及當下網紅是否依然是一個好的職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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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博士、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傳媒學院講師彭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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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大網紅必須具備“長紅”能力
新周刊:在你看來,在今天,當上大網紅的人是否有共同的或者類似的特質?還是說都是意外偶得。
彭步云:過去的“網紅”有很強的偶然感——鳳姐、芙蓉姐姐,誰哪天突然爆紅,似乎全憑運氣。但田野調查告訴我,今天的大網紅已很難用“意外”來解釋;他們不是個人奇跡,而是系統篩選的結果。平臺先在初級流量池里“相中”你,內容數據好、受眾反響熱烈,就把你推進更高階的池子,正式啟動造星程序。郭有才、雞排哥……流量在短時間內匯聚,這絕不是單靠個人或粉絲就能完成的,背后分明有平臺的算法推手和機制化運作——造神、拋神,再尋找下一尊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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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網紅“雞排哥”名場面來源于網絡)
不過,曇花一現式的“一時流量”在我眼里不算大網紅。真正的大網紅必須具備“長紅”能力:可持續的高強度內容輸出,像papi醬,紅了十年仍在創作;同時對平臺規則保持高度敏感,知道邊界在哪,哪句話可能讓賬號瞬間蒸發;更要在真實自我與網絡人設之間維持可信的平衡。能跨越這些關卡的,才是系統里留下來的“大網紅”。
新周刊:現在想要當網紅是更簡單還是更難?
彭步云:更難。技術層面,當網紅的門檻幾乎為零,一部手機、一個賬號就能開播。但成為網紅卻越來越難,紅利期已經過去了。去年我旁聽抖音線下活動,頭部創作者私下抱怨:過去官方會舉辦活動,幫助推流;但如今官方已經不怎么組織這類線下活動,即使是組織也不太給推流量。百萬甚至幾百萬粉絲的網紅都覺得很難。
原因有三點:第一,高地被占完了。短視頻、小紅書趨近飽和,新人只能“卷”。過去模仿白云黑土都能火,但現在就必須創新。人類情緒就這些,所以AI一入場,大家又卷向AI賽道。觀眾媒介素養也在不斷提高,信息儲備越來越多,口味越來越雜;這樣對網紅來說,門檻被抬到極限。B站up主吐槽“全民考研”,連拼豆、美食博主都要“考研式”升級內容,付出更多的時間、精力、情緒成本。
第二,同質化造成可替代性驟增。十幾億用戶的平臺不缺生產者,缺的是“可持續生產的聲譽”。一塌房,下一秒就有別人頂上,個體價值被無限稀釋。
第三,風險個人化。一句話說得不對,號就沒了;有人還沒火先被封,千萬級大號也會因為一條假新聞瞬間歸零。所以,成為網紅或許容易,活下來是真難。
20%的人吃到80%的蛋糕,剩下的人只能分割那一點點。底部網紅最可憐,自費拍視頻、自費工作,模仿、播幾小時、精進技能,就是沒流量,一個月掙幾百塊。大網紅也不可能長紅,像papi醬那樣的寥寥無幾。綜合平臺公關、MCN老板、學者的預測,我得到一個數字,一個網紅的生命周期頂多三年,有些網紅更夸張,只有三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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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網紅“papi醬”來源于網絡)
大網紅的一條廣告費報價幾十萬、上百萬,可真正找他們做廣告的在減少,流量數據比紅利期差很遠。千萬級網紅置頂視頻曾點贊幾百萬,現在最新視頻幾千點贊都不錯了,甚至幾百個,他們的紅利期已經過了。大網紅要維持流量數據,就得不斷翻紅;papi醬從“集美貌與才華于一身的女子”迭代出多個欄目,內容早就和原來不一樣了,需要不斷翻紅才能存活。
新周刊:怎么理解“卷技能”和“去技能化”的同時存在?
彭步云:聽起來矛盾,其實這是不同層次的。
第一層,“去技能化”不是你沒技能,而是技能被平臺收編。平臺是大工廠,MCN是外包。一旦你的人設鎖定為“美食博主”,你的勞動力、創作、數據全留在平臺,就像工人把技能賣給工廠,換工資而已,技能不再只屬于你。
第二層,一旦賬號被定位,為了你的人設,為了賬號的走向,只能不斷地去做單一賽道,比如美食博主只能重復生產“美食”這一件商品。
本來活生生的人,今天想開箱、明天想聊社會,卻被標簽壓成單線輸出;多元能力被壓縮到一條賽道,你只剩“會做飯”三個字,其他本事像被注銷。去技能化,是能力被平臺稀釋、被人設同質化,而不是你原本不會。這樣,抗風險能力也會變弱了。就比方現在把我的99%的精力放在美食上了,那如果有一天賬號被封怎么辦?再起一個賬號,還能繼續做美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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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紅:聲譽工廠》
彭步云 著
江蘇人民出版社,2025-9
網紅是有先天性人設的。我跟很多網紅聊天,問他們如果我想做網紅的話,有沒有什么建議。網紅們給我的建議——“先找你擅長什么,就做這個”,這個先天性人設跟本人特質息息相關。網紅還有后天性人設。比如我是天生“做飯圣體”,先不露臉做美食,流量平平;某天露臉之后,觀眾看中了我的穿搭,在評論區要鏈接,人設就被流量改寫成“會穿又會做”。我發時尚內容,數據暴漲;想回歸初心發做飯內容,播放就慘淡,那我就只好繼續發穿搭。一旦開始,就被流量、數據左右;數據一掉就焦慮,于是也有人滑向獵奇、三俗——不是平臺強制,是流量規訓讓你自動自覺自愿地把底線讓出去,還不自知。
所以,去技能化也好,同質化也好,不是平臺強制,而是通過流量規訓、算法機制,讓你自動自覺自愿地做了一些事情。
新周刊:做網紅很容易被封號嗎?
彭步云:很容易被封。我見過不少帶貨主播,直播里說了虛假宣傳的話,說一句“這是美白效果最好的”“用完瘦死”就可能被當場拉停;三次拉停記一次大過,一旦觸及敏感議題直接封號,連記過都跳過。我田野調查的那家MCN,當家花旦前后建了五六個號,封一個再開一個。
平臺規則也在隨時更新:過去大家都摸石頭過河,哪句話觀眾反感、哪句話被投訴誤導消費,平臺收到反饋就立刻補規則,列入禁用詞庫。有些主播個人素質不高,直播時爆粗口,平臺用機器加人工全程監控,如果爆粗口比較多,加上被粉絲舉報,直播很快就會被拉停,慘一點的會封號。
新周刊:在書中,你指出網紅和粉絲建立超親密關系是聲譽得以源源不斷的關鍵所在。那如果是這樣的話,怎么看待一些虛擬偶像乃至AI網紅的存在呢?
彭步云:網紅不是單一角色。面對粉絲,像偶像、像朋友、像服務者、像商家,不斷切換。建立超親密關系,最終是為了賣貨。虛擬偶像也一樣,憑AI技術也能建立親密關系,只要能讓互動持續——你愿意看、愿意點贊、買周邊——這份親密關系就成立,終點仍是商業化。
新周刊:網紅最終都是為了帶貨嗎?文化類的網紅也會做內容,難道只是為了用文化資本變現嗎?
彭步云:聲譽資本包括了很多——經濟資本、文化資本、社會資本都能變成聲譽資本,聲譽資本也能反過來變成經濟資本、文化資本、社會資本。
比如,文化類網紅的流量高了,和其他類似的網紅互動,這樣可以拓展人脈,建立社會資本;做得好,廣告商給品牌贊助,聲譽資本就成了經濟資本。這就是相互轉化。
新周刊:你在書中談到,品牌價值需要通過帶貨主播才能實現,是因為品牌經濟秩序失靈,導致信任成為稀缺資源,品牌需要借助網紅個體的聲譽去重構其與消費者之間的信任聯結。能展開談談嗎?
彭步云:品牌經濟秩序失靈的意思是,過去可口可樂、麥當勞、肯德基不需要帶貨主播,也不需要代言人,就能賣得好。現在,炸雞、可樂品牌多了,市場占有率被分走,一次危機就可能把品牌打垮,只能借助個人力量重建聯系。個人與品牌相輔相成:對口碑不是很好的品牌,好聲譽的藝人可以起到提升作用,而好聲譽的品牌也能對藝人或網紅起到加持作用。
新周刊:你如何理解雷軍等企業家開始當網紅?企業家和網紅的聲譽資本會有所不同嗎?
彭步云:企業家當網紅,不是為了娛樂。主要原因可以歸成三點:第一,讓企業品牌人格化——提到雷軍就想到小米;第二,讓組織更可親近——比如劉強東送外賣,一下子拉近京東與普通大眾的距離,營銷號都喊“大強子”;第三,制造信任——品牌有了人格,用戶買小米就像買雷軍親手做的,不是冷冰冰的產品,粉絲更會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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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雷軍小紅書官方賬號截圖)
企業家聲譽與網紅聲譽邏輯是相通的:都靠可見性、情感連接,讓用戶買賬。我用的“聲譽資本”本屬企業管理概念,像可口可樂要不斷積累好口碑。之所以能把這概念嫁接到人,是因為互聯網時代,網絡名人看似一個人,其實背后是一個IP、一個團隊。保護IP與聲譽,就得像企業管理一樣定規則。網紅先一個人拍攝,火了后組團隊,在團隊里網紅就是老板,要給成員開工資。看似做賬號,實則是做自己的品牌——企業家聲譽跟網紅聲譽本質上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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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紅塌房是必然的
新周刊:聲譽和塌房的關系是什么?很多人們熟悉的網紅,都陸續出現問題。你認為翻車、塌房事件為何屢屢發生?
彭步云:網紅們告訴我,一個網紅想要長紅就要真實,但是真實也是有限的。你展現出來的美好的這一面并不是假的,只是把陰暗面給隱藏起來了。但為什么只展示了美好的東西,還會塌房呢?可能因為小事,暴露出了陰暗面,尤其是對家嗅到這種氣味之后就會開始攻擊你。
問題是,真實的自我是否存在?伴侶或者好朋友說不定都沒有看過你所有的面相,可能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到了網絡上,用折射的鏡頭去進行展現,真實性肯定更打折。問題只是你展示出來的東西有沒有人喜歡。
網紅塌房是必然的。因為你一直在接受廣泛的審視,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受到如此的放大的審視。
只要出名了,你過去做過但已經忘記的一件事情也可能被挖出來,你可能就會因此受到攻擊,會塌房。翻車塌房是網紅職業生涯的巨變。網紅翻車,有可能人設跟本人差距很大,粉絲不接受;第二就是私德有虧,做了違背公序良俗的事情,大家受不了。
新周刊:為什么有的人塌房了還能重新再火,有些人就不行?
彭步云:其實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為什么有些人感覺人設已經塌了,還能繼續變現?后來就發現人的關注度很有限,得看你塌的是哪一塊。如果是原則性的問題,比如弄虛作假,尤其是受到廣泛社會關注,那基本上就涼涼;但如果只是道德上一點點瑕疵,比如脾氣有點差,不是那種罪大惡極,只要能捂住,小范圍塌房,還能夠再火。大范圍塌房就不行。所以當有人出現塌房跡象時選擇閉嘴,是為了讓事情別再發酵,降低熱度,等大家忘了——注意力有限,會被別的事吸引。沉寂一段時間后再出來,可能就又火了。
總結起來,看有沒有徹底塌房,第一,看你還具不具備變現能力;第二,平臺愿不愿意給你流量;第三,粉絲還喜不喜歡你。如果這三個都是肯定——還有商單、平臺給流量、粉絲支持——塌房也能再火;如果都沒有,那就火不了。
新周刊:為什么今年網紅Tim、何同學都翻車了,但影響沒有那么嚴重。之前,李佳琦因為一句話,就遭受到很大的沖擊。什么樣的塌房事件沖擊會更大?
彭步云:Tim和何同學沒塌房,只是迎來一次輿情事件;沉寂一段繼續發視頻依然有流量,甚至還能翻紅,不算塌房。Tim做的是科技類內容,屬于專業類型博主,引起輿情是因為去了相親角,圍繞私人領域展開,這跟科技關聯不大。他在科技專業領域塌房了嗎?沒有。何同學也類似,是個人言論引發討論,也和專業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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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網紅何同學塌方微博原文截圖)
專業聲譽和個人聲譽可以分開:聲譽是名聲加信譽,名聲相當于私德,信譽相當于商業專業能力。以專業聲譽發家的,只要專業核心競爭力還在,就應該塌不了。
新周刊:采訪很多網紅之后有什么感悟?
彭步云:我對流量很敬畏。一個人在短時間受到很大關注,就要承擔一定風險。
很多網紅都是雙向情感障礙。他們很矛盾,很短時間賺到很多錢。前期很多網紅不是先天就火,而是沉浮了很久,終于有一天火了——堅持很長時間后“終于熬出頭”,短時間獲得巨額財富,卻陷入“以后賺不到怎么辦”的焦慮。拿到錢后通常揮霍,很快花掉,接著又沒錢,得再賺,如果流量不好,心里就很難受。此外,一旦火了,肯定會有人在罵。一般人在網上被一個人罵都受不了,網紅可能同時被幾千上萬人罵,且彼此萍水相逢。憑什么罵?他們也消化不了這個情緒。
人的欲望是無窮的:掙10塊想吃饃,掙100塊想吃面包,掙1萬塊早上得吃燕窩。隨著收入增加,欲望也跟著增加。從奢入儉難,一旦過回窮日子,受不了。最主要還是長時間沒有輸出能力。為什么出現“黑紅”?他們甚至不擔心自己說錯話,只擔心自己無法長紅,失去變現能力——這才是最焦慮的。
所以,做網紅首先得有立足之本,得有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如果愿意在網絡上曝光自己,那就去做,說不定適合吃這碗飯;如果內心很強大,確實能在短時間內掙到大部分人掙不到的錢。如果本身很脆弱,受不了別人說一句壞話,那就千萬不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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