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師張聲華：警界儒探的傳奇一生

立冬午后，驚悉恩師“803”滬上名探張聲華因病離世。是夜，我滿腦子都是與他踏勘命案現場的情景。

悼別會上，我攥著胡師母的手忍不住說，想寫篇文章悼念恩師。師母凝視我說：“聲華一直跟我講，儂有才氣。”師母的話語，叫我淚水盈眶，“儂有福氣”倒是恩師常鼓勵我的話。

我說恩師儒雅、穩重、嚴謹、謙和，業內無人反對；上世紀末，滬上廣播劇《刑警803》家喻戶曉，外界總把大名鼎鼎的刑警803當家人想象成義形于色、豪氣沖天的干探，然而于他，忠貞藏于智慧，肝膽隱于煉獄，彪悍斂于篤靜，威武潛于溫和，恩師張聲華才是警界的俊才。

從警頭一年，我在派出所當治安警，電視新聞報道他率隊偵破松江泗涇鎮一家銀行盜竊大案，屏幕里的他舉止沉穩，俊朗的臉龐透出一股英氣，這是恩師給我最初的印象。

后來我在分局刑偵支隊當隊長，轄區大案頗多，時常與他碰面，由仰而敬，自然認他為師。每次踏入案發現場，他總是目色淡定，神情從容，目光一旦聚焦某處痕跡，便喃喃自語，仿佛眼睛在與痕跡對話。此刻旁人不敢打擾他，他卻冷不丁向你盤問，他習慣聽別人的看法，其實他拿定了主意。在別人一連串分析敘述中，他會復述你某句話，然后審視你局促不安的表情，驀地，他陡然微笑，想必你的判斷，多半入了他的法眼。

那年，閔行七寶鎮青年路一座公房內發生特大兇案。一名歹徒夜半闖入底樓一處女生宿舍，四名女性被害，現場狼藉滿地。在現場柜子抽屜面板上，獲取到半枚兇犯掌紋。我緊跟恩師探勘現場，足足半日，他俯身蹲在原地，沒放過一處細節，被害人的衣著，一件件捏在掌中正反兩面細察，眼里努力還原現場廝打掙扎場景。案情分析會上，財殺、謀殺爭論不休，恩師若清風拂山崗般淡然。雖然，法醫未檢出兇犯有性侵的痕跡，但他卻從被害人貼身衣著內側幾滴濺血，斷定兇犯奔性侵而來。案件定性事關偵破方向，我篤信恩師的眼光不會錯，恩師讓我表態，我脫口而出，兇犯一定是“老吃老做”的貨色，主張并案偵破。會后，恩師瞇眼瞧我，學我口氣道：“嗯，老吃老做……”我陡然提了精神。

恩師張聲華眼中不僅有細節，更有大局觀，謀個案于全局之中，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我仰慕他頗具胡適先生治學的辦案風格。但我的假設無法得到印證，周邊并未接到類似報案。專案組并未甘心，終在案發地派出所治安登記本上找到十來起接警記錄，表明同一個歹徒，曾連續夜闖發廊、按摩店等夜店猥褻女性的案情，作案手段與兇案雷同。可派出所當時并未上報，竟以治安案件查處，其間一次現場抓獲了犯罪嫌疑人，僅治安拘留結案。好在留下了嫌疑人指掌紋，拿來同兇案現場掌紋比對無異。幾天地毯式搜捕，最終在案發地周邊逮住窮兇極惡的罪犯。冥頑兇殘的罪犯果真“老吃老做”，上來“攤牌”的竟是并未掌握的另一起兇案，這個案子803刑警已作為專案攻堅月余。恩師接到我的電話連連說：“儂有福氣啊！”我打心眼里服帖恩師的眼光，認他為師才是我的福氣。

我叫人張羅慶功會，恩師卻沉下臉，讓我把心思用在檢討上，催我寫反思此案教訓的文章，在《上海刑偵》刊登。我一臉委屈，破了大案，未評功受獎，反而寫檢查。恩師語重心長道：“十來件案情被人為壓案，不僅貽誤戰機，更是有辱使命，老百姓還信得過我們警察嗎？眼睛勿要盯在成功上，要學會成長！”

當年在我眼里，破案是硬道理。可在恩師眼里，破案只是刑警的手段，心中的彼岸卻是錘煉出一批當代“福爾摩斯”。某天夜里，恩師電話打到我家里，向市局推薦我去出國參加警務培訓。我心知肚明，行內佼佼者大有人在，恩師分明遞給我一把梯子。我遵循他的囑咐，既學他人之長，也不妄自菲薄，用心比較兩國刑偵機制，回國后向他匯報，恩師邊聽邊記，促膝相討。往后，一系列刑偵改革舉措在他腹中醞釀，隊所聯手、做實基層、合成作戰，科技強警，刑偵803在他手里名聞遐邇。

不久，恩師高升，分管全局治安工作，仍然心系刑偵事業，恩師是同行心目中的“老法師”，疑難大案現場總離不開他的身影。我因故調離心儀的刑偵崗位，心里特憋屈，找恩師吐苦水，恩師平視我痛苦不堪的神情，淡淡只問一句，這回摔倒，不打算爬起來了？話里話外，既表同情，更在提氣。

我在田園派出所任上，恩師兩年中三次來所視察，當年，全市人口治安服務管理改革創新，恩師將徐匯田林和閔行田園派出所視作兩塊“試驗田”，精心探索，悉心栽培。他對我說，公安工作就像踢足球，從前我倆打前鋒，如今踢防守，腦袋瓜要好好琢磨防住案件。以前破案老百姓滿意，但不發案才能讓老百姓從根本上滿意。管理治安，服務當先，改革要從服務百姓做文章。

恩師享譽業界，源自他慎獨與清醒，唯獨對待艱難繁重的事業不夠警醒：過度耗費精力，過早透支生命，以致病魔纏身，未享天倫。他仍然掙脫不了從事這個行當的人的命運羈絆，讓人每每心酸。

原標題：《記憶｜戴民：恩師張聲華》

欄目編輯：史佳林 文字編輯：王瑜明

來源：作者：戴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