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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菲爾鐵塔在設計的時候并不是巴黎的地標,相反它是1889年萬國博覽會的一座臨時建筑。它和1851年的水晶宮、1855年的工業(yè)宮一樣理論上都是用完就完的。鐵塔固然巍峨壯麗,不能用完即拆,但巴黎市議會要求的建筑壽命也只有二十年。
它在技術上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先進之處,因為鋼骨架建筑才是十九世紀末建筑技術的標桿,用鐵當建筑骨架則不是什么新鮮事。大量用鐵的建筑十八世紀就有了。到十九世紀初鐵已經是建筑師們廣泛使用的材料了。建筑師還區(qū)分了生鐵和熟鐵在建筑里的不同功用。鐵之所以在公共建筑里不常見不是受限于技術,而是受限于偏見。人們認為鐵可以用在建筑上,但不能用在公共建筑上。因為相比石頭、鐵這個東西太廉價,太庸俗,不適合用在代表城市和階層臉面的建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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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歷山大·古斯塔夫·埃菲爾
鐵是給工廠用的,曼徹斯特的紡織廠可以用,因為工廠的廠房沒有什么美感可言,它唯一的價值就是生產,生產的目的是為了賺錢,賺錢這件事沒什么美感可言,美是花錢的事!從這個邏輯出發(fā),所有功能主導的、講性價比不講美感的建筑都可以大量用鐵。廠房、鐵橋、火車站都可以大量用鐵。埃菲爾先生自己其實就是從這個領域打入建筑業(yè)的。因為他原本是鋼鐵廠的工程師,他們的產品用在鐵路橋上,他才踏入了建筑業(yè)。
但在應用鐵這個問題上,我們也可以看到十九世紀的偏見。那就是即使為了追求性價比選擇了鐵,但不同場合的鐵骨架建筑也不一樣。在郊外、在農村修筑的鐵路橋就是純鐵質建筑。鋼鐵、鉚釘、頂多給你刷點漆,目的還是防腐。但城市里的火車站,就要小心翼翼的把它的鐵骨架、或者鋼骨架用磚、用石頭、用石膏、用斑巖,后來有了水泥這個新玩意,總之有什么用什么,一定要把里邊的鋼鐵包裹起來。因為讓鋼鐵露在外邊是“不體面”的。是廉價、庸俗、粗魯?shù)摹3鞘欣锏蔫F橋沒辦法包裹,也一定要加上裝飾,讓鐵橋渾然一體,顯得像藝術品。城里的建筑就要“裹起來”要裝飾、要穿上衣服,但城外的建筑就可以“紅果果”,因為鄉(xiāng)下人是沒有審美的,所以城外的建筑可以是“亞當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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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菲爾鐵塔地基施工中
從這兩個前提出發(fā),我們就可以看出,埃菲爾鐵塔為什么可以紅果果,因為它是萬國“工業(yè)與藝術”博覽會的一部分。實際上萬國博覽會原本就是工業(yè)博覽會,英國人在第一屆博覽會里沒給藝術留什么空間。但法國不一樣,對法國來說藝術品是法國重要的出口商品,是法國在全歐洲盈利的拳頭產品。所以拿破侖三世堅持把藝術提高到和工業(yè)相提并論的地位上。
但即便如此萬國博覽會依然是臨時活動。從1855年開始巴黎舉行了很多次博覽會了,1855年、1867年、1878年,到埃菲爾鐵塔的這一年巴黎已經是第四次辦博覽會了。之前博覽會的會場和奇觀都是臨時建筑,用后即拆。參展的各國的建筑也是如此,盡可能地節(jié)省成本是博覽會建筑的傳統(tǒng)。能用假的絕不用真的,能用石膏做出來的就不要搞真東西,因為等博覽會結束,只有運氣非常好的建筑才有機會被移往別處長期保存。大部分建筑用完就拆了。
所以博覽會建筑和當時的火車站、城市鐵橋是一類建筑,一方面必須節(jié)省成本、另一方面又必須滿足市民的觀念,它是一個成本與效果折衷的產物。從這個前提出發(fā)如果要造一座石頭塔才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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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8年——1889年,埃菲爾鐵塔建造中
首先是巴黎的財政負擔不起,巴黎到1889年早就負債累累了,開博覽會的目的就是吸引全世界的闊佬來巴黎消費,靠第三產業(yè)的收益緩解巴黎越來越大的債務。巴黎連地鐵都要公私合營,哪有錢造一個莫名其妙的塔?
其次是政治上也通不過,1889年保守派雖然在國民議會里不復當年了,但他們一直在斗爭,既跟左翼斗爭也跟巴黎斗爭。這個時候保守的外省還對巴黎取得了一個重大勝利,就是他們逼迫巴黎大幅度降低了酒類入市稅,來彌補葡萄根瘤蚜蟲給法國葡萄造成的損害。這時候忙著挨家挨戶統(tǒng)計房子面積好收房產稅的巴黎,如果有人在議會里提出“我們要造一座革命照耀萬邦之塔!”結果肯定是引發(fā)眾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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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菲爾(左)站在完成的鐵塔上
所以種種條件決定了,如果巴黎要在革命一百周年的時候造一座奇觀,來震撼全體觀眾,當然也震撼全體巴黎人,它只能以一種曲折的路線來實現(xiàn)。首先它要宣布自己是一座臨時建筑,“即使污染你們的眼睛,也污染不了多久!”
其次它成本必須低,你們花這么多錢造一座石頭高塔說是臨時建筑也沒人信啊!“拆它得花多少錢?”所以不用鋼而用鐵也是為了便于宣傳。“鐵的!”“不值錢的玩意!”“說拆就拆了!”“不拆也扛不了幾年”。這才是埃菲爾鐵塔對當時的人們來說不言而喻的含義。
可是誰想到這玩意真的紅了呢!別管巴黎人怎么罵,紳士們有多討厭這玩意,全歐洲的闊佬都喜歡。人人都坐火車跑到巴黎來看埃菲爾鐵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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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9年世博會開幕當日
鐵塔是純“亞當風格”,按照傳統(tǒng)至少應該給它包一層什么東西,所以批評鐵塔的文章說巴黎人造了一個“本該遮掩起來的東西!”但這句話在那個年代和今天一樣是有雙重意味的。“本該遮掩起來的東西卻高高矗立!”你換個角度理解就是“本該塞在褲子里的東西卻在馬爾斯廣場高聳入云!”對全世界的闊佬來說這都是好兆頭啊!錢有了、爵位有了、名望也有了,卻沒有偉哥!在這樣的時代里,每個闊佬哪怕是彎的也都喜歡“高聳入云”!從這個意義上說1900年博覽會巴黎又展示了功率空前的電動機!記者說“給埃菲爾鐵塔裝上它也能動起來!”北方闊佬、南方種植園主、俄國王子、德國君主、英國貴族、從不錯過任何熱鬧的威爾士親王看了紛紛鼓掌!
無論巴黎人自己覺得他們的藝術多么優(yōu)雅,他們的產品不是產品而是藝術品,他們的消費者中間大部分其實都是俗不可耐之人。他們就喜歡這種玩意。而巴黎剛好是一個市場主導的城市,巴黎城在財政上入不敷出,巴黎的地方債在全世界一騎絕塵。同時巴黎人也跟他們的城市差不多。巴黎是住房自有率最低的幾個城市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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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盧梭的《埃菲爾鐵塔》(1898)
德加畫畫不紅的時候家里有錢,家道中落之后自己的畫又升值了,但無論是作為銀行家少爺?shù)牡录樱€是作為當紅畫家的德加都沒有買房子。他的房子是租來的。當他的房子面臨被政府收購拆遷的時候,他毅然決然地選擇搬家。之后的歲月里他經常本能地走回已經被拆除的“德加故居”看著被拆掉的房子發(fā)呆,后悔自己當初為什么不買下來。這個事實就說明即使是有錢的巴黎人也本能地拒絕買巴黎的房子。在這座城市里人人都是過客。
在巴黎人人都是演員、人人都是銷售、人人也都是商品,巴黎的出版社、報社聚集在王宮廣場的樓里,巴黎的流鶯聚集在王宮廣場的花園里。詩人、作家、流鶯同臺競技!但其實其他行業(yè)也跟文人差不多。每個人都服務于一個共同的事業(yè),那就是巴黎作為“藝術和美”“浪漫和愛情”的神話。贏的時候你就要拼命的享受你的勝利,輸了就從窗口一躍而下,你死的時候還能再上一次報紙!“生活在朋友圈里”的最初版本!就是生活在報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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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伯特·德勞內的《埃菲爾鐵塔》(1911)
所以隨著埃菲爾鐵塔的爆紅,它當初是為了什么建的、設計壽命是多少年很快就被大家一起忘了!如果德米特里大公在塞納河的游船上舉起酒杯對著埃菲爾鐵塔說“為一柱擎天!”所有的客人唯一的回答就是舉起自己的酒杯喊“為一柱擎天!”
埃菲爾鐵塔是美好年代巴黎的廣告牌,它會存在到它無法再吸引游客的那一天為止。但站在二十一世紀的角度看,我們會發(fā)現(xiàn)設計壽命二十年的鐵塔,藝術生命其實比美好年代長得多。一直到今天馬爾斯廣場都游人如織,是丟手機的圣地。但德米特里大公、南方種植園主、愛德華七世卻在歷史中被雨打風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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