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恩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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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朝立國的過程中,有兩筆必須記下。一筆是李世民隨父起兵,自稱“十有八舉義兵,二十四定天下”,戰(zhàn)功顯赫,頗為自矜。另一筆是隨李世民征戰(zhàn)四方的六匹好馬,它們有著威風(fēng)八面的名字,分別叫拳毛騧、什伐赤、白蹄烏、特勒驃、青騅、颯露紫,這就是赫赫有名的“昭陵六駿”。令人想不到的是,“昭陵六駿”引發(fā)了一場瘋狂的跨國文物盜賣案。
昭陵六駿
公元618年,盤踞在西北一帶的薛仁杲帶兵東進,與初定關(guān)中的唐軍狹路相逢。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僵持,李世民派龐玉領(lǐng)兵,誘敵深入至淺水原,隨后親率大軍擊潰薛軍,并一夜疾行兩百多里,追擊薛仁杲主力,一舉平定隴東。
這一戰(zhàn)中,李世民的坐騎是毛色純黑、四蹄獨白的白蹄烏。李世民為其題贊語:
倚天長劍,追風(fēng)駿足,聳轡平隴,回鞍定蜀。
當(dāng)時,河?xùn)|未定,劉武周在突厥的相助下帶兵南侵,唐軍連敗。公元619年,李世民反對李淵退守關(guān)中的策略,帶兵出擊,乘冰渡過黃河,連挫宋金剛、尉遲恭等部,與劉軍交戰(zhàn)數(shù)十次,曾一天連打八次硬仗。
這一戰(zhàn)中,李世民的坐騎是黃毛黑喙的特勒驃:
應(yīng)策騰空,承聲半漢,入險摧敵,乘危濟難。
公元620年,唐軍出兵河南,進攻洛陽的王世充。邙山一戰(zhàn),李世民率數(shù)十騎出陣,親探對方虛實。沒想到這回玩脫了,他的坐騎在交戰(zhàn)中連中數(shù)箭,轉(zhuǎn)眼就要陷入絕境。
隨行的侍臣丘行恭急忙翻身下馬,不顧生命危險,為李世民的坐騎拔箭,兩人連斬數(shù)人,突圍而出。回到營中,李世民的馬箭傷不愈,倒地不起。
這一戰(zhàn)中,李世民的坐騎是“六駿”中最有名氣的颯露紫:
紫燕超躍,骨騰神駿,氣詟三川,威凌八陣。
王世充見唐軍勢大,無力抵抗,遂與河北的竇建德聯(lián)合。李世民在洛陽與虎牢關(guān),分別擒獲二王,一戰(zhàn)定中原。
這一戰(zhàn),李世民連損兩匹戰(zhàn)馬,一匹是渾身赤紅、身中五箭的什伐赤:
瀍澗未靜,斧鉞申威,朱汗騁足,青旌凱歸。
另一匹是產(chǎn)自大秦、蒼白雜色的青騅:
足輕電影,神發(fā)天機,策茲飛練,定我戎衣。
竇建德被處死后,河北輿論嘩然。竇建德的兄弟劉黑闥再次起兵。公元622年,李世民率軍與劉黑闥在洺水激戰(zhàn)。唐軍毀堤放水,水淹劉黑闥軍,并趁機攻殺,大獲全勝。
這一戰(zhàn),李世民的坐騎是黃色卷毛的拳毛騧:
月精按轡,天駟橫行,孤矢載戢,氛埃廓清。
李世民對勞苦功高的這六匹戰(zhàn)馬念念不忘。
貞觀十年(636年),長孫皇后病危,留下遺言請求薄葬。李世民遵照皇后囑托,將她葬于九嵕山新鑿之石窟,陵名昭陵,并決定自己去世后與皇后合葬于此。
建造昭陵時,他命藝術(shù)家閻立德、閻立本兄弟,雕刻六塊高1.7米、寬約2米的駿馬石刻,分東西兩列,置于昭陵北麓司馬門內(nèi),此即“昭陵六駿”。
盛世大唐的能工巧匠,大膽采用“高肉浮雕”工藝,使得昭陵六駿顯得磅礴大氣。六匹駿馬,或四蹄飛躍,或昂首疾行,其戰(zhàn)場上的英姿,在石刻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六匹“戰(zhàn)馬”在昭陵中沉睡了一千多年。
歷朝歷代,昭陵一直受到保護,哪有人敢打六駿的主意。
唐高宗年間,守陵的武衛(wèi)將軍權(quán)善才,就因不小心砍了昭陵一棵樹,惹得李治龍顏大怒,要把權(quán)善才處死方能解恨。幸虧大理寺丞狄仁杰為他求情,才免了一死。
明清時期,帝王都以唐太宗為榜樣,為表明自己對偶像的崇拜,十分重視對昭陵的保護,不時派人祭祀,進行維修。
乾隆年間,畢沅任陜西巡撫時,命人為昭陵修筑圍墻三十余丈,周邊廣植松柏,并親手撰寫《清防護唐昭陵碑》。在這樣的條件下,昭陵六駿可謂“歲月靜好”。
颯露紫和拳毛騧“失群”
時過境遷,到了近代,昭陵六駿再也無法守護它們的主人。
1913年,法國古董商格魯尚,聽說昭陵六駿的大名,派心腹戈蘭茲來中國打探情況。戈蘭茲通過收買幾個村民,成功潛入昭陵,將六駿中的其中兩尊打碎,打算就這樣偷偷運送出國。由于石刻沉重,動靜太大,幸而被鄉(xiāng)民及時追回。
這兩尊石刻,就是六駿中的颯露紫和拳毛騧。這兩匹“駿馬”,展現(xiàn)大唐精湛的浮雕工藝,都是名副其實的國之瑰寶。
颯露紫石刻,有一人一馬,再現(xiàn)丘行恭陣中救主之舉。丘行恭身穿戰(zhàn)袍,俯首拔箭,颯露紫低頭站立,栩栩如生。拳毛騧石刻,作按轡緩行狀,昂首揚鬃,氣宇軒昂,馬身有從不同方向射來的箭,真實還原當(dāng)年戰(zhàn)況之激烈。
不僅外國人對中華國寶心懷不軌,國內(nèi)一些人也見利忘義,動了私心。辛亥革命后,陜西成立軍政府,張云山任兵馬都督。此人對昭陵瑰寶心向往之,時常前去觀賞,尤其對昭陵六駿心動不已,每次見到就駐足不前,恨不得立馬把它們運回家。
沒過多久,颯露紫和拳毛騧,就被他搬到陜西督府中,兩尊石刻皆已“斷泐不堪”。一千多年來默然護主,如今,卻這樣為人所奪,離鄉(xiāng)失群。
1914年,在袁世凱的干涉下,陜西軍政發(fā)生劇變,陸建章出任陜西督軍。張云山失勢,為求自保,將自己偷出來的昭陵“二駿”獻給陸建章。
1915年,與袁世凱次子袁克文私交甚密的琉璃廠延古齋老板趙鶴舫,打聽到“二駿”在陸建章手中。
恰逢袁克文為修建花園,正四處搜羅奇花異草、怪石古樹,趙鶴舫遂借其名義,請陸建章將兩尊石刻運來北京。袁家人伸手要貨,陸建章不敢怠慢,二駿一路暢通無阻,運到北京。
據(jù)當(dāng)時的古物陳列所所長周肇祥稱,袁克文為人豪放,揮霍無度,有時手頭拮據(jù),需趙鶴舫相助。某次,便將“二駿”送給趙鶴舫做人情。
趙鶴舫到底是生意人,這兩件國寶幾經(jīng)周轉(zhuǎn),來到自己手里,自然要待價而沽,賣個好價錢。
此時,另一個文物販子盧芹齋,注意到了離群的昭陵“二駿”。
盧芹齋年輕時在南潯張家為仆,深受張家公子、革命黨人張靜江賞識。他自小在文物鑒賞方面天賦過人,從古董店學(xué)徒起步,逐漸成為小有成就的文物鑒賞家。可恨的是,此人從來不忘發(fā)國難財。
離開張靜江后,盧芹齋開始經(jīng)營古玩公司,并與歐美等國的商人密切來往。一大批在戰(zhàn)亂中流離失所的珍貴文物經(jīng)由盧芹齋之手,被走私到海外。其中有國寶級的青銅器、瓷器、書畫,甚至是從中國各地盜割的壁畫。
據(jù)悉,目前流失海外的中國古董,約有一半經(jīng)過盧芹齋之手售出。他在紐約開設(shè)美國最大的古董店,自1915年起向美國出口文物長達30年,國寶不計其數(shù)。直到1948年,他最后一批貨物才被截留在國內(nèi),僅這一次偷運的文物就有十七箱之多。
這個生意可謂一本萬利,為盧芹齋帶來了一生的名利。他成了西方人眼中的紅人,娶了金發(fā)碧眼的夫人,有了自己的私人展覽館。
盡管大批珍貴文物因他而流落海外,但張伯駒先生對盧芹齋這一類所謂“收藏家”有過一句耐人尋味的評價——“功罪各半矣”。
國寶流失海外
經(jīng)過一番周轉(zhuǎn),流落在外的颯露紫和拳毛騧,被賣給盧芹齋,并因此經(jīng)歷了另一番“劫難”。
1916年2月,美國費城的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博物館建成。這座博物館以收藏亞洲文明藏品著稱,尤其是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可以說是美國掠奪“戰(zhàn)利品”的展覽館。當(dāng)時的館長高登與盧芹齋是故交。
此前,美國文物商人畢士博在西安游覽昭陵后,發(fā)現(xiàn)石刻雕琢精美,遂為高登寫信:“最好的二駿由前督軍盜走,它們十有八九遲早會在美國市場出現(xiàn)。”
高登對這兩匹“馬”垂涎三尺,一番打聽,得知它們就在老朋友盧芹齋手里。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交涉,盧芹齋愿意給老朋友面子,將“二駿”借展于賓大博物館。
1918年5月,颯露紫和拳毛騧,被分成幾大塊運往費城。賓大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再根據(jù)碎塊編號,將“二駿”拼接復(fù)原,參與博物館展覽。
盧芹齋何等精明,不會白白將珍寶拱手讓人。“二駿”到了美國后,立馬引來各方角逐,波士頓博物館有意收購。高登費盡心思才借來,自然不肯退讓,要讓它們從此留在費城。
在高登的奔走下,一個叫約翰遜的商人愿意為賓大博物館慷慨解囊。盧芹齋起初開價15萬美元,討價還價后,最終在1920年底以12.5萬美元成交。
“借展”變成了盜賣。
盧芹齋聲稱,這兩件駿馬雕像,是他向中國“中央當(dāng)局”購得的,合法合規(guī)。但事實上,自1914年起,中國就嚴令禁止古物出口。盧芹齋公司的很多員工,都曾因盜賣文物被警察局抓捕。為了運送二駿出境,狡詐的盧芹齋甚至制定了如何逃避海關(guān)干涉的詳盡方案。
如此足以證明,當(dāng)年賓大博物館“購買”二駿,實為贓物,并不受法律保護。
颯露紫和拳毛騧被掠奪后,另外四駿差點兒也慘遭厄運。1918年,又有洋商來到西安,此時陜西督軍已是陳樹藩。洋商托關(guān)系,找到陳樹藩的父親陳配岳,請他幫忙偷運“四駿”。
陳配岳讓人拿著公文前往昭陵,謊稱要把這四尊石刻,運到省城妥善保管。負責(zé)看管昭陵的工作人員將信將疑,又不敢違抗,只好裝箱放行。
洋商在渭河邊的草灘碼頭等候,照他們的計劃,這幾尊石刻將經(jīng)由渭河運往洛陽,再從洛陽用火車運至上海,最后故技重施運到美國販賣。
得到風(fēng)聲的當(dāng)?shù)剜l(xiāng)民怒不可遏,無論士紳,還是農(nóng)民,都自發(fā)地組織起來,打了一場國寶保衛(wèi)戰(zhàn)。
西安一家古董店的老板老馬,及其兒子馬振華通過多方途徑,得知運送路線,帶領(lǐng)民眾,分頭行動,成功攔截,阻止了洋商水運“四駿”的計劃。隨后,“四駿”被轉(zhuǎn)移至陜西圖書館,暫時安定下來。
抗戰(zhàn)期間,為防止日軍轟炸和搜刮,“四駿”一度被掩埋地下。經(jīng)過歲月侵蝕,又在偷運過程中被分割,它們早已斷裂殘缺。
1942年,文史專家王子云率領(lǐng)文物考察團,秘密將“四駿”挖掘出來,進行石膏模鑄。由于戰(zhàn)火頻仍,工作只能趁夜完成。王子云及其同事冒著被敵人發(fā)現(xiàn)的危險,對“四駿”進行修復(fù)。
到了上世紀50年代,當(dāng)時的陜西省博物館對這四尊石刻接收。從此之后,“四駿”安家落戶,再無丟失之憂,但它們的另外兩個兄弟,卻仍流落海外。
自颯露紫和拳毛騧遭劫,中國的有識之士從未忘記它們。國民黨元老、陜西人于右任,于1918年回到家鄉(xiāng)時,發(fā)現(xiàn)六駿離散,不禁感慨道:“六駿失群圖尚在,追懷名跡感無窮。”
于右任晚年身在臺灣,仍不忘四處奔走,一心想促成“昭陵六駿”重聚。但直到他去世,六駿依舊天各一方。
1972年,尼克松訪華。在來中國前,他為要贈送什么禮物,征求社會各界意見。諾貝爾獎得主楊振寧再三請求,建議送回颯露紫和拳毛騧。然而,此事再沒下文。
2017年1月,昭陵博物館發(fā)文《昭陵“二駿”,中國等你回家》,據(jù)理力爭,公開呼吁,要求賓大博物館歸還“二駿”。此時,自颯露紫和拳毛騧漂洋過海,被盜賣給賓大博物館,已經(jīng)過去整整一個世紀。
據(jù)“最愛歷史”公眾號
欄目策劃/編輯 馬純?yō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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