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與龍岡書院：逆境悟道中鑄就的士人精神

（來源：團結報）

轉自：團結報

　　□ 王 建

　　在中國古代教育的長河中，書院不僅是傳道講學之所，更是士人精神的孕育之地。

　　從白鹿洞到岳麓山，從石鼓書院到東林講席，一代代士人在山水間體悟天理，在師友交往中涵養德性，在辯難中凝聚公共精神，踐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價值追求。若要尋找一位將“講學、修身、經世”集于一身的士人，那么王陽明應該是具有代表性的人物。

　　王陽明在貴州龍場創立龍岡書院、在廬陵象湖開壇授徒、在貴陽文明書院辯難求真的實踐，使書院成為學問與人生、心性與經世、個人修養與社會責任的交織之地，彰顯出士人精神的獨特面貌。

　　龍場悟道：逆境中的思想發源

　　王陽明（1472—1529年），名守仁，字伯安，號陽明，謚文成，浙江余姚人，明代著名哲學家、思想家、教育家和軍事家，以“致良知”“知行合一”立說，開明代心學一派，培育數以千計的弟子，被后世尊為“明代第一等人”。

　　正德元年（1506年），任兵部主事的王陽明因上書為戴銑等人辨冤，得罪宦官劉瑾，遭廷杖四十，貶謫為貴州修文縣龍場驛驛丞。《明史·王守仁傳》稱龍場為“瘴癘荒蠻”的“化外之地”，這里遠離中原文明，苗族、彝族等少數民族雜居，語言不通，習俗迥異，生存環境極為惡劣。

　　正德三年（1508年），初至龍場，王陽明居無室、食無糧，只能棲身于陰暗濕冷的山洞中（今陽明洞）。然而，在絕境之下，王陽明仍不忘讀書學習。在龍場與當地民眾交流互動，王陽明感受到他們的淳樸善良，精神得到洗滌，重新審視人性，認為人是可以被教化的。經歷生活困境，王陽明“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悟出“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的“道”。悟道之后，王陽明萌生講學之意。在苗族、彝族鄉民的協助下，王陽明在龍岡頂搭建草屋數間，取名“龍岡書院”，并建“何陋軒”“君子亭”，以“君子居夷，何陋之有”的信念，開啟了傳道講學之路。

　　這座處于荒野的書院，有著迥異于中原書院的獨特特質。其一，“有教無類”的包容性。王陽明打破地域、族群、階層的界限，凡“愿學向善者”，無論苗族、彝族、漢族，無論貧富老幼，皆可入學。弟子中既有當地少數民族青年，也有流落邊地的文人學子，甚至有慕名而來的官吏子弟。其二，“知行合一”的實踐性。書院不重記誦辭章，而以“明良知、踐禮儀”為核心，教學內容涵蓋經籍解讀、禮儀教化、農耕常識，甚至包括調解族群矛盾的方法。其三，“以文化人”的使命感。王陽明不僅教書，更注重“化俗”，他教弟子灑掃應對、尊老愛幼，將儒家倫理融入日常生活，逐步改變邊地風氣。

　　龍岡書院訂有學規《教條示龍場諸生》，文中勸勉和教誡諸生四事：“一曰立志，二曰勤學，三曰改過，四曰責善。”王陽明用“立志而圣則圣矣，立志而賢則賢矣”勉勵學生，把立志作為學的第一要義，強調“志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這一學規深刻體現了士人精神的內核，即以人格修養為根本，而非以功利得失為目標。

　　龍岡書院：士人精神的三重淬煉

　　龍岡書院不僅是講學之所，更是王陽明淬煉士人精神的實踐場。在這片邊地荒野中，王陽明以自身行動詮釋了士人精神的三重核心內涵：“致良知”的道德自覺、“知行合一”的實踐品格、“以文化人”的濟世情懷。

　　（一）“致良知”的道德自覺

　　程朱理學主張“理在萬物”，士人需通過“格物致知”向外求索真理。而王陽明在絕境中頓悟：“天理不在別處，就在人心之中”，“良知者，孟子所謂‘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這一突破，將士人道德準則從“依附經典”轉向“內心自證”，確立了士人的道德主體性。

　　在龍岡書院的教學中，王陽明始終以“致良知”為核心。他不要求弟子死記硬背儒家經典，而是引導他們“每日反省”，在生活細節中體認良知。他在《教約》中規定：“每日清晨，諸生參揖畢，教讀以次，遍詢諸生：在家所以愛親敬長之心，得無懈忽，未能真切否？在館所以事師敬友之心，得無懈怠，未能真切否？”通過這種日常反省，讓弟子們明白，道德并非教條，而是體現在一言一行中的自覺選擇。

　　這種道德自覺，正是士人“內圣”的根基。無論身處何種境遇，士人都應堅守內心的良知，不為外物所惑。王陽明在龍場的經歷詮釋了這一點：面對瘴癘、貧困、孤獨，他始終“不動心”，堅守儒家信念，最終在絕境中實現精神升華。這種“處困而不頹”的道德定力，成為后世士人面對逆境時的精神榜樣。

　　（二）“知行合一”的實踐品格

　　王陽明在龍岡書院講學，最反對“空談義理”。他提出“知行合一”的核心主張，強調“知而不行，未之知也”。在王陽明看來，士人學習的目的并非僅僅是“知”，更是為了“行”，即把道德認知轉化為實踐行動。

　　在龍岡書院，王陽明以自身行動踐行“知行合一”。講學之余，他深入苗族、彝族村寨，了解民眾疾苦，教他們耕作技術、修建水利，調解族群之間的矛盾。當地少數民族有“仇殺”的習俗，王陽明親自登門勸說，以“良知”為紐帶，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最終化解了多起族群沖突。王陽明還帶領弟子們開墾荒地、種植糧食，不僅解決了書院的生計問題，更向民眾傳遞了“自食其力”的理念。

　　明代學者郭子章在《黔記》中評價：“先生落魄龍場，猶孔子厄于陳蔡。孔子厄而作《春秋》，先生厄而悟良知。”王陽明與孔子一樣，將逆境轉化為實踐的舞臺。王陽明在龍岡書院的實踐證明，士人精神并非“書齋里的空談”，而是“事上磨練”的擔當。這種“以行動證學問”的實踐品格，打通了“內圣”與“外王”的鴻溝，讓士人精神從思辨走向現實。

　　（三）“以文化人”的使命擔當

　　中國傳統士人始終以“治國平天下”為終極使命，而“以文化人”是實現這一使命的重要路徑。王陽明在龍岡書院的教化實踐，詮釋了士人“以文化人、以文濟世”的情懷。

　　龍岡書院在創辦之前，貴州地區文化落后，“書院僅四所，文風凋敝”。王陽明講學之初，當地民眾對儒家文化十分陌生，甚至“畏書如虎”。為了讓教化落地，王陽明采取了“因地制宜”的方法：他用通俗的語言講解儒家經典，將“仁義禮智信”轉化為民眾易懂的生活準則；他教弟子們誦詩、習禮，在祭祀先師的儀式中傳遞文化認同；他還創作了《龍場諸生歌》，用歌謠的形式傳播道德理念。

　　在王陽明的影響下，龍岡書院逐漸成為邊地文化中心。弟子陳宗魯、湯冔、冀元亨等成為“黔中王門”的核心人物，他們繼承王陽明的教化事業，在貴州各地創辦書院、講學授徒。據鄧洪波《中國書院史資料》考證：“黔學之興，自龍岡始。”王陽明謫黔之前，貴州僅有書院4所；到明末，貴州書院增至38所，文風蔚然。更為重要的是，儒家文化的傳播打破了族群隔閡，苗族、彝族、漢族等各族民眾在共同的文化學習中形成了文化認同。

　　這種“以文化人”的擔當，體現了士人精神的終極價值：不僅要自身修養完善，更要以文化為紐帶，凝聚人心、開化民智，促進社會進步。龍岡書院的實踐證明，文化的力量可以跨越地域、族群的界限，成為推動社會發展的重要動力。

　　歷史回響：士人精神的千年傳承

　　龍岡書院雖規模狹小、存續時間不長，但其孕育的士人精神卻穿越千年，對中國歷史產生了深遠影響。這種精神不僅重塑了明代的思想文化格局，更成為后世士人砥礪前行的重要坐標。

　　（一）明代士人階層的精神重塑

　　龍岡書院的實踐推動了心學的興起，打破了程朱理學“一統天下”的思想格局。王陽明提出的“致良知”“知行合一”等命題，為士人提供了新的精神出路。在明代中后期，心學通過書院講學廣泛傳播，形成了“天下響應”的局面。王艮、李贄、王畿等思想家繼承并發展了陽明心學，進一步強調“個體良知”“思想自由”，打破了儒家經典的束縛。

　　這種思想解放，重塑了明代士人的精神面貌。越來越多的士人跳出科舉應試的桎梏，追求內心的完善與實踐的擔當。他們或創辦書院、講學授徒，或投身地方治理、為民請命，或堅守氣節、反抗權貴。明末東林黨人顧憲成、高攀龍等，正是繼承了王陽明“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創辦東林書院，“講習之余，往往諷議朝政”，成為士人“清議”傳統的典范。可以說，龍岡書院孕育的士人精神，為明代士人階層注入了新的活力，推動了思想文化的繁榮。

　　（二）書院傳統的革新與發展

　　龍岡書院開創了“邊地書院”的教化模式，革新了中國書院的傳統。在此之前，書院多集中于中原地區，以傳播精英文化為核心。而龍岡書院則扎根邊地，以“開化民智、化解族群矛盾”為目標，將書院的功能從培養精英拓展到社會教化。這種模式被后世廣泛借鑒，清代云南、四川、廣西等地區的書院，多以龍岡書院為范本，將“教化邊民、凝聚人心”作為核心使命。

　　此外，龍岡書院“兼容并包”“知行合一”的辦學理念，也對書院傳統產生了深遠影響。清代岳麓書院、白鹿洞書院等著名書院，都繼承了“講會制度”“實踐教學”的傳統，強調“經世致用”。岳麓書院山長王文清制定的《岳麓書院學規》，其中“通曉時務物理”“疑誤定要力爭”等條款，也是受到王陽明“知行合一”“獨立思考”理念的影響。可以說，龍岡書院的實踐，豐富了書院的功能與內涵，推動了書院傳統的不斷革新。

　　（三）士人精神的傳承與弘揚

　　龍岡書院孕育的士人精神，成為后世士人砥礪前行的精神動力。從明清之際的顧炎武、黃宗羲，到近代的梁啟超、蔡元培，再到現代的知識分子，都從陽明心學與龍岡書院的實踐中汲取了精神力量。

　　顧炎武提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強調“經世致用”，正是對王陽明“知行合一”精神的繼承；梁啟超在《新民說》中倡導“新民”，強調“道德自覺”與“國家認同”，與王陽明“致良知”的理念一脈相承；蔡元培在北京大學推行“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辦學方針，借鑒了龍岡書院“不分族群、不分學派”的包容精神。這些人士，都以自身行動踐行了龍岡書院孕育的士人精神，成為不同時代的精神標桿。

　　更為重要的是，這種精神在民間也得到了廣泛傳承。在貴州，民眾流傳著王陽明“教化邊民”的傳說。每年都有大量學者、游客前往陽明洞、龍岡書院遺址憑吊，感受士人精神的力量。這種跨越千年的精神傳承，證明了龍岡書院士人精神的強大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