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林丨學習哲學史的三個方法

好的哲學書

也是會“講人話”的

西方哲學的精神特質

希臘哲學早在蘇格拉底和柏拉圖那里就表現出強烈的超越性和批判性，他們的思想主張與希臘大眾的常識格格不入。孔子在世時曾周游列國，試圖實現自己的道德理想和政治主張，雖然郁郁不得其志，但他本人最后還是壽終正寢。

然而，蘇格拉底卻在70歲高齡時被實行民主制的雅典城邦以兩條荒唐的罪名——喜歡探究各種知識和不信神明——處以死刑。有人認為，公元前399年的蘇格拉底之死是對400年后耶穌受難的一個預演，公元33年，為了救贖世人原罪和指引天國理想，耶穌在十字架上殉道，同樣表現了向生而死的超越情景。

面對死亡，蘇格拉底明確表示：“以死為苦境的人，你們想錯了，我去死，你們活著，誰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而耶穌在十字架上的最后一句話則是“成了”。如果說蘇格拉底以親身實踐表現了對生命的超越情懷，那么柏拉圖則從理論上將其師的超越精神發揚光大——柏拉圖的整個哲學理論，說到底就是要用理念世界超越感覺世界，用靈魂超越肉體，用理想的國度超越現實的國度。

↑《校園哲學家》

雖然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在世時的命運都比較悲慘，但是他們的思想理論在其身后卻成了香餑餑，不僅造就了基督教神學的超越傾向，而且成為后世西方哲學，尤其是作為主流的唯心主義哲學的重要思想淵源。

由畢達哥拉斯和巴門尼德開創、由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發揚光大的希臘形而上學，經羅馬時代新柏拉圖主義的中介，最終與基督教信仰相結合，氤氳化生出一套關于上帝、基督、原罪與救贖、末世、天國等一系列晦澀玄奧的神學理論。到了近代，又衍生出各種形態的唯心主義哲學思想。

所有這些神學理論或哲學思想，都有一種抽象的、思辨的、玄奧的和超越的特點，都屬于只有心靈而非感官才能把握的境界。這種唯靈主義或唯心主義的思想傾向構成了兩千多年來西方哲學的主流形態。從古希臘的蘇格拉底、柏拉圖，到中世紀的奧古斯丁、托馬斯·阿奎那，再到近代的笛卡爾、萊布尼茨、康德、黑格爾等，都屬于唯心主義哲學家的陣營。他們都自覺地站在唯心主義的立場上，黑格爾甚至把自己的哲學體系稱之為絕對唯心主義。

西方傳統形而上學和唯心主義所具有的濃郁的思辨色彩和超越傾向，與以基督教信仰為根基的宗教理想有著千絲萬縷的內在精神聯系，因此我們通常把西方傳統文化叫作宗教文化。到了近代，關注靈魂和天國的基督教神學才開始向關注人間的知識論和實踐哲學轉化。這個轉化過程極其復雜，主要表現為新興的科學理性與傳統的宗教信仰之間的激烈鏖戰，最終雙方才達成了同舟共濟的妥協與互補，為西方現代文明奠定了重要的精神根基。

從16、17世紀開始，由于科學理性精神的崛起、社會制度的進步和人間福祉的增進，人們開始越來越多地關注現實世界和社會實踐活動，從而促進了知識論和實踐哲學的發展。但是在古希臘時代和漫長的中世紀，西方哲學更多地具有一種超越的、學以致知的特點，與生活世界和實踐活動保持著相當大的距離。

正如希臘哲學的集大成者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一書中所言：古今來人們開始哲理探索，都應起于對自然萬物的驚異......顯然，他們為求知而從事學術，并無任何實用的目的。......只因人本自由，為自己的生存而生存，不為別人的生存而生存，所以我們認取哲學為唯一的自由學術而深加探索，這正是為學術自身而成立的唯一學術。

亞里士多德認為，哲學是離生活最遠的一門學科。雖然到了近代以后，西方哲學轉向了知識論和實踐哲學，但是從傳統意義上看，從古希臘一直到中世紀，西方哲學更多地帶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務虛特點和超越傾向，更不用說那些關于天國和上帝的神學理論了。然而，也唯其如此，西方哲學才成為一門為學術而學術的純粹學問，成為一種天馬行空、自由浪漫的形而上學或神學。

↑《荒地之戀》

這就是西方哲學的精神特質，它具有很強的超越性，所關注的大多是一些經驗世界之外的形而上學問題或者神學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一門學以致知的無用之學。

在當今時代，我們學習任何知識都要追問有什么用，所以現代人無法理解從古希臘一直到近代的西方哲學為什么要去追問那些沒有確定性答案、也沒有實際用途的問題。其實，無用之為大用，學以致知和超越性的西方哲學可以改變我們看世界的眼光、提升我們的哲學睿智、開拓我們的審美眼光、凈化我們的道德情懷。

所以哲學雖然不能立竿見影地改變世界，但是它卻可以改變我們自身：看世界的眼光改變了，思考生存意義的方式改變了，我們就會看到和領悟到完全不同的世界面貌和生活意義。每個人實際上都是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的，有什么樣的眼光，就會看到什么樣的世界；有什么樣的思想內蘊，世界對你來說就具有什么樣的意義。所以改變自己的主觀狀態，可能要比改變客觀世界更加重要，這或許就是超越的形而上學最大的用處。

從歷史上看，西方文化的現代化轉型是通過內外兼修、雙管齊下的方式實現的。從外部情形來講，西方人通過大航海和地理大發現，廣泛地在世界各地建立起殖民貿易據點，開辟海外市場，推動了資本主義經濟的迅猛發展；從內部情況來看，在近代數百年的時間里，西方社會發生了一系列重要的變革，既有政治上的變革、經濟上的變革，也有文化上的變革。

政治上的變革主要是從傳統的封建專制向資本主義憲政民主的發展，經濟上的變革則表現為從封建閉塞的小農經濟轉向了工業生產和商品流通的市場經濟。而本書則主要講文化上的變革，即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和啟蒙運動是如何導致西方近代哲學的產生與發展的。

在21世紀的今天，或者更晚一些時候，當人們終于對急劇膨脹的自我意識產生了失望和厭倦時，一種保守主義的文化潮流將會復興，一個更新的形而上學或者神學時代將會再度來臨。人們終究會發現，一個缺失了信仰的世界是一個四分五裂的世界，一個缺乏絕對價值和生存意義的世界。

正是因為人的自我意識太清醒了，生活才變得無聊透頂，世界才變得毫無意義。人類仍然需要某種宏大的英雄敘事，需要某種崇高的終極目標，這個目標必須建立在對一個客觀、權威的神圣理想的信仰之上。

學習哲學史的三個方法

任何一門學科都有它的方法論問題，哲學史也不例外，它也有一個方法論的問題。下面我為大家總結幾條最基本的方法論原則，但愿它們能夠對大家有所啟迪。

哲學史方法論的第一條原則就是要把哲學知識與哲學素養有機地結合起來。知識是我們積淀下來的成果、思考的結果，哲學史也有很多知識，比如柏拉圖怎么說的、亞里士多德有什么樣的觀點等，但是這只是知識，對于我們來說，更重要的是要透過這些知識獲得一些智慧，也就是我們要把自己身臨其境地放在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人的思想背景中，放在他們所面對的那些問題面前，想象如果我是他，我會怎么想，我會怎么解決這些問題。

作為后來者，我們具有一種更加開闊的思想背景和歷史眼光，所以我們還要善于去發現他們觀點中的偏頗之處，或者有待商榷的地方。每一個哲學家都有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也就是自己的致命弱點，我們要學會如何去發現每一位哲學家的“阿喀琉斯之踵”，這才是一種智慧。哲學知識是一套客觀化的規范體系，哲學素養則是一種主觀性的智慧。通過學習這種客觀的知識體系，更多的是為了培養這種主觀的精神素養、哲學素養。

↑《當尼采哭泣》

哲學史方法論的第二條原則就是要培養一種“有教養的”懷疑精神。年輕人在學習西方哲學史時，一般可能有兩種傾向。一種傾向就是認為什么都對，比如說有人讀哲學史，發現哲學家們的觀點都是相互矛盾的。讀張三的，覺得張三是對的；讀李四的，覺得李四也有道理。這應該是一種良好的開端，它使年輕人很容易相信和崇拜那些歷史上的哲學家。

還有另外一種傾向，那就是說“不”。現在的年輕人比較有勇氣，敢于說“不”，對什么都喜歡說“不”。說“不”當然是一種懷疑精神的體現，懷疑精神是哲學家的一種非常可貴的素質，是哲學的基本素質。

但是，這種懷疑精神應該是一種“有教養的”懷疑，而不是簡單地對什么東西都說“不”，那恰恰是一種缺乏教養的懷疑。所以我要在“懷疑精神”這幾個字的前面，加上“有教養的”這個限定語。也就是說，你的這種懷疑精神必須建立在你對所懷疑對象的深入了解的基礎上，你必須真正懂得了你所懷疑的對象，這樣你才有資格去進行懷疑。如果你根本不了解一位哲學家為什么會這么說，不知道他的這種觀點背后隱藏著什么樣的深刻內涵，一上來就對他說“不”，這恰恰說明你在對自己說“不”，恰恰說明你自己是膚淺的、缺乏教養的。

我們學習西方哲學史，對待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每一位哲學家，都要做到既能夠走進去，也能夠走出來。我們必須真正地進入每一位哲學家的思想，在這個過程中，我們首先會發現他確實了不起。如果我們自己處在他那個時代，我們未必會像他那樣，有那么精辟的創見；面對同樣的問題，我們未必會有他那樣敏銳的眼光、深邃的思想。所以我們首先應該崇拜他。

↑《戀上哲學家》

但另一方面，由于我們有著更加開闊的視野和思想背景，我們知道后人是怎么說的，我們也知道這位哲學家的觀點后來又是如何被后人所超越和否定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就應該在了解他的思想觀點的前提下，通過一種內在的懷疑和批判來超越他。

哲學史方法論的第三條原則就是要做到歷史與邏輯相統一。這條原則非常重要，它最初是在黑格爾的《哲學史講演錄》里明確地表述出來的。那么這個原則的基礎是什么呢？就是黑格爾的那個重要思想：哲學史就是哲學。正是由于哲學史就是哲學，所以哲學概念自身的邏輯演進與哲學家的歷史傳承具有一種內在的統一性。

正如黑格爾所說的，哲學史不是一個堆滿了古人尸骸的戰場，不是一堆思想、概念的凌亂堆積，而是有著內在的邏輯一貫性的思想寶庫。哲學史中的智慧就表現為，善于在這些零散的“骨頭”之間去發現某種內在的精神聯系或邏輯聯系。我們不應該把哲學史看作一個堆滿古人尸骸的戰場，而應該把它看作自由精神穿越歷史的一個舞臺，它是概念或精神自身有機發展的過程，是哲學概念在歷史過程中的邏輯演進，這就是歷史與邏輯相一致的原則。

遵循這個原則，我們就會發現，一個哲學概念或問題是如何被最早的一位哲學家提出，然后又怎么一點一點地發展到最后一位哲學家的。在這個理解的過程中，一方面，我們是在了解一個一個哲學家的思想觀點；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則是要揭示出潛藏在這些哲學家們的思想觀點背后的東西，那就是哲學概念自身的合邏輯發展過程。

哲學概念和思想就如同一個生物一樣，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概念是有生命的，哲學思想也是有生命的，它們在歷史的長河中自己生長著，而不是一大堆彼此毫不相干的、隨便拼湊起來的大雜燴。

上面所講的這些方法，當然只能靠你們在學習哲學史的過程中逐漸加以體驗，逐漸加以把握。它們需要靈活地把握，而不是機械地背誦。當然，也不是僅憑著我這么一講，你們就全明白了，而是要學會自己來領悟和貫徹這些方法。把握了這些方法，你們就把握了智慧本身，因為智慧就蘊含在方法之中。

內容來自趙林作品

《西方哲學與文化講演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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