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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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市青羊區(qū)大石西路那家舞廳,招牌字黑底紅漆斑駁得像塊舊桌布。
可老板摳門,就那么耗著。
我就是在這兒碰見黃曉燕的,43歲,不算年輕,但往舞池里一站,腰胯一扭,比那些二十出頭的小姑娘還帶點兒川妹子的利落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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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被客戶灌了半肚子酒,煩得慌,就溜到這兒來晃悠。
舞廳里燈光昏黃,煙味混著廉價香水味,音響放著老掉牙的老歌,震得地板都發(fā)顫。
黃曉燕就坐在吧臺角落,面前擺著一杯白開水,不像別的陪舞女士,逮著人就湊上去熱絡(luò)。
我走過去邀她跳舞,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沒推辭,踩著一雙不算太高的高跟鞋,穩(wěn)穩(wěn)地跟我進(jìn)了舞池。
她跳舞很有分寸,手搭在我肩上,力道不重不輕,步子踩得準(zhǔn),總能恰到好處地遷就我這個半吊子。
舞曲一支接一支,慢三快四,她都能應(yīng)付。
跳累了就回吧臺歇會兒,聊兩句。
她能喝,也能聊,川妹子的爽利勁兒在她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聊起舞廳里的趣事,她眉飛色舞,說哪個大爺跳舞愛踩人腳,哪個小伙兒總裝大款,逗得我直樂。
不知不覺,我們跳了二十支舞,舞廳里的人漸漸少了,她看了看表,說:“哥,要不咱換個地方?我知道隔壁有家火鍋店,味兒正,牛油鍋底巴適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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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愁沒地方打發(fā)剩下的時間,一口答應(yīng)。
出了舞廳,夜風(fēng)一吹,酒勁兒醒了大半。
火鍋店不大,油煙味嗆人,卻透著一股子地道的成都煙火氣。
黃曉燕熟門熟路地找了個卡座,點菜的時候特意囑咐老板:“鍋底要鴛鴦的,微辣就行,我這位哥瞧著就不能吃辣。”
我愣了一下,自己都沒說,她倒是觀察得仔細(xì)。
菜上齊了,毛肚、鴨腸、黃喉擺了一桌子,她拎起一瓶白酒,二話不說就倒了兩杯。“哥,咱今兒投緣,喝點兒。”
我本想推辭,看她那爽快勁兒,又不好駁面子。
白酒辛辣,啤酒解渴,一瓶白的四瓶啤的下肚,我倆都有點兒暈乎。
酒過三巡,話匣子徹底打開,她跟我聊舞廳里的那些人那些事,我跟她吐槽工作上的煩心事,氣氛熱絡(luò)得像常規(guī)的夜生活續(xù)攤,就差點兒稱兄道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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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候,黃曉燕伸手去拿放在旁邊的包,想掏紙巾擦嘴,結(jié)果包里掉出個東西,“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我撿起來一看,是張舊照片,邊緣都磨毛了。
照片上是個小男孩,穿著紅色的校服,咧嘴笑著,露出兩顆小虎牙,眼睛亮得像星星。
“這是我兒子,上初三了。”黃曉燕接過照片,指尖輕輕摩挲著,剛才喝酒時的爽朗勁兒淡了幾分,眼神里多了點兒溫柔,還有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疲憊。
我心里咯噔一下,瞬間就明白了,眼前這個能喝能聊、舞步利落的女人,不只是舞廳里的一個舞伴,她還是個媽媽。這個認(rèn)知像一盆溫水,澆滅了剛才酒酣耳熱的浮躁,氣氛一下子拐了個彎,變得安靜起來。
“挺好的,小伙子看著精神。”我憋了半天,才說出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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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曉燕笑了笑,把照片小心翼翼地塞回包里,抿了口啤酒,才慢悠悠地開口:“前幾年離了婚,孩子跟我過。”
我沒追問離婚的原因,她卻主動說了。“其實也沒啥復(fù)雜的,就是日子過不到一塊兒去了。”
她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說別人的事,“前夫是個跑長途的貨車司機,常年在外頭跑川藏線,家里的事兒一概不管。
我那時候白天在超市打工,晚上回家伺候我爸——我爸有肺氣腫,常年離不開人,還得輔導(dǎo)孩子寫作業(yè)。
里里外外全靠我一個人撐著,累得腰都直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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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了頓,又喝了一口酒,眼神飄向窗外,像是在回憶那些難熬的日子。
“后來他跑車賺了點兒錢,就覺得自己能耐了,回家不是嫌我做飯不好吃,就是嫌我不打扮,說我一身油煙味,跟舞廳里的女人比差遠(yuǎn)了。”
說到這兒,她自嘲地笑了笑,“你說可笑不可笑?他也不瞅瞅,我那時候哪有時間打扮?一天到晚忙得腳不沾地,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哪有自己的時間?”
“后來就吵,天天吵,吵得孩子都害怕。有一回他喝多了,還動手推了我一把。”
黃曉燕的聲音低了下去,“我那時候就想,這日子不能過了。離了吧,好歹清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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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婚的時候,前夫撂下狠話,說她一個女人家,帶著老人和孩子,早晚得哭著求他復(fù)婚。
黃曉燕沒吭聲,凈身出戶,帶著父親和孩子搬進(jìn)了青羊區(qū)的老破小里。
為了養(yǎng)家,她白天照顧父親,接送孩子上學(xué),晚上就來舞廳做陪舞。“剛開始也不好意思,覺得這活兒不體面,怕熟人撞見。”
她說,“可那有啥辦法?超市打工那點兒錢,連我爸的藥費都不夠。舞廳里賺得多點兒,結(jié)錢也快,能解燃眉之急。”
就在我們聊著的時候,黃曉燕突然一拍大腿:“壞了!我的包好像落火鍋店門口了!”我倆趕緊結(jié)賬,往火鍋店跑。
還好,包就孤零零地躺在門口的臺階上,沒丟。
拿了包,夜色更濃了,我看她喝了不少,又住得遠(yuǎn),就說:“我送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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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推辭,點了點頭。
她住的老樓在巷子深處,樓道里沒燈,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墻壁上布滿了污漬,樓梯扶手銹跡斑斑。
我打開手機手電筒,照亮腳下的路。黃曉燕走得很穩(wěn),一步一步,踩得踏踏實實,不像喝了酒的人。
“天天走,閉著眼睛都能摸回家。”她笑著說,一口地道的成都話,聽著格外親切。
走到三樓,一扇門虛掩著,門后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斷斷續(xù)續(xù)的,聽得人心頭發(fā)緊。“是我爸。”黃曉燕壓低聲音,“晚上涼,老毛病又犯了。”
她掏出鑰匙,輕輕推開門,又轉(zhuǎn)過身,沖我笑了笑:“哥,今兒謝謝你了,慢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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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后,聽著門內(nèi)傳來的咳嗽聲和她溫柔的安撫聲,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
轉(zhuǎn)身下樓,黑黢黢的樓道里,我的腳步聲格外清晰。
晚風(fēng)從巷口吹進(jìn)來,帶著一股子老成都特有的煙火氣,還有隔壁火鍋店飄來的牛油香味,我突然覺得,剛才那頓酒,那二十支舞,都變得沉甸甸的。
我是個有家有娃的人,來舞廳不過是圖個一時放松,說難聽點,算是個獵奇的顧客。
我以為自己看盡了夜生活的熱鬧,卻沒想到,在青羊區(qū)大石西路這家破舞廳里,撞見了一個女人的半生。
黃曉燕不是什么苦情劇的女主角,她沒哭天搶地,沒抱怨命運不公,她只是在酒桌上把離婚的原因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在黑樓道里穩(wěn)穩(wěn)地走著每一步,在火鍋店點菜時記得避開我不吃的辣,喝酒時量掐得準(zhǔn),不貪杯也不掃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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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細(xì)節(jié),就像路燈下的碎光,微弱,卻亮得晃眼。
它提醒著我,底層生活從來都不是什么擺爛式的破罐子破摔。
黃曉燕們,都在用極省的成本,維系著自己的尊嚴(yán)。
她白天照顧患病的父親,輔導(dǎo)上初三的兒子寫作業(yè),晚上踩著八拍的舞步,把一個個像我這樣的顧客領(lǐng)進(jìn)舞池,用汗水換錢,撐起一個家。
她的安全網(wǎng),全是靠自己一針一線織出來的。
我回到家,老婆孩子都睡熟了,客廳里的燈還亮著。
我坐在沙發(fā)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里全是黃曉燕的樣子,還有那張舊照片上小男孩的小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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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成都這樣的新一線城市里,像黃曉燕這樣的陪舞女士,一點兒都不稀奇。
官方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里,從來不會把“陪舞”單列一項,但只要看看統(tǒng)計局公布的數(shù)字就知道,2012到2022這十年間,第三產(chǎn)業(yè)里的“居民服務(wù)和其他服務(wù)”就業(yè)人數(shù)漲了近兩成,大部分都集中在餐飲和文娛行業(yè)。
這背后,藏著多少個黃曉燕?
她們是被時代推著往前走的人,沒什么學(xué)歷,沒什么背景,上有老下有小,中間還有一堆甩不掉的生活重?fù)?dān)。
有人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愛躺平擺爛,可這些中年女性,連躺平的資格都沒有。
她們白天是護(hù)工,是母親,是女兒,晚上就換上稍微體面點兒的衣服,鉆進(jìn)煙霧繚繞的舞廳,靠著舞步和酒量賺錢。
我們總愛在評論區(qū)里刷“歲月不易”“姐太苦了”,這些話輕飄飄的,說得再響,也填不滿醫(yī)保的缺口,解決不了托育的空白。
黃曉燕的父親常年患病,藥費是筆不小的開支;兒子上初三,馬上要中考,補課費、資料費,哪樣都得花錢。
她離婚后一個人扛下所有,沒人替她分擔(dān),也沒人給她撐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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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我就忍不住想,當(dāng)城市里越來越多的中年女性,在情感勞務(wù)和家庭照護(hù)之間來回切換,我們到底有沒有辦法,讓她們的付出算進(jìn)社會價值里?
比如,能不能多設(shè)一些靈活的編外護(hù)工崗位?像黃曉燕這樣有照顧老人經(jīng)驗的人,完全可以勝任,不用再晚上跑到舞廳里拋頭露面。
比如,能不能把家庭照護(hù)的支出納入稅前抵扣?減輕一點兒她們的經(jīng)濟(jì)負(fù)擔(dān)。再比如,能不能在老城區(qū)多裝幾盞路燈,多修幾個樓道燈?讓她們晚上回家的時候,不用摸黑走那些磕磕絆絆的路。
這些事,未必能上熱搜,未必能引來多少關(guān)注,但它和我們每個人都有關(guān)系。畢竟,誰家里還沒個需要被照亮的黑樓道?誰的生活里,沒有過需要咬牙硬扛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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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曉燕第二天應(yīng)該還會去青羊區(qū)大石西路那家舞廳,依舊會坐在吧臺角落,面前擺一杯白開水,等著下一個邀她跳舞的人。
她依舊會能喝能聊,依舊會把舞步踩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她不會知道,那個和她跳了二十支舞、喝了一頓酒的男人,回家后想了這么多。
但我知道,從那天起,我再路過那家舞廳,看到那塊斑駁的招牌,心里想的,就不再是夜生活的熱鬧了。
我會想起,在那個昏黃的燈光里,有一個叫黃曉燕的女人,用她的舞步,扛起了三代人的日子,也扛起了自己的尊嚴(y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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