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仁
我們需要用黃河所有的聲音歌唱。這歌唱不必是絲竹管弦精心雕琢的旋律,它必須混著泥沙的顆粒,必須帶著大地深處奔涌而出的原始力量。那是冰凌在壺口炸裂的鋒刃之聲,隆冬的禁錮被巨力撕開,堅冰斷裂的脆響,如同萬千片透明的薄刃在河床的巖壁上激烈碰撞、迸濺,凜冽而決絕。這聲響裹挾著雷霆的余威,是大地掙脫寒冬時,骨骼深處爆出的吶喊。
這歌唱該是青銅樽底沉淀的星粒之音。當古老的祭器沉入渾濁的河水,歲月在它腹中積存下黃河的泥沙,那細密的沉積,是千年時光無聲墜落的微響。你屏息靜聽,仿佛能聽見商周的雨滴落在樽沿,聽見祭祀的禱告在青銅的壁內回蕩。那聲音被時光磨蝕得微茫,卻固執地沉淀在樽底,成為大河記憶里無法抹去的星塵。它低回,如亙古的嘆息,在每一次水流的輕撫下發出幽微的共鳴。
這歌唱該是黃土塬上信天游崩落的陡坡之韻。當高亢入云的歌喉在千溝萬壑的塬頂驟然拔起,聲浪便如巨大的土塊,從陡峭的崖壁轟然滾落,一路跌撞,一路摔打,砸在裸露的黃土坡上,騰起遮天蔽日的煙塵。那是生命的悲愴與歡欣在蒼涼的溝壑間反復撞擊、回蕩,最終碎成千萬片,每一片都帶著泥土的氣息,濺落在干渴的河床之上。這聲音里裹挾著黃土地的重量,是大地上開出的最倔強的花。
我們需要用黃河所有的聲音歌唱。這歌唱該是纖繩深深勒進肩骨的低音。當粗糲的繩索嵌入古銅色脊背的肌理,那是血肉之軀與整條黃河的重量在進行角力。沉重的號子并非發自喉嚨,而是從被擠壓的胸腔深處、從勒緊的骨骼縫隙里碾磨出來。那是低沉的嗚咽,是生命承重之處發出的、被大地吸吮的鳴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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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歌唱該是擺渡人櫓槽里淤積的謠曲。木櫓在船幫的槽臼中反復搖動,經年累月,槽臼被磨得光滑如鏡,深深凹陷下去。每一槳搖動,每一次櫓柄與槽臼的摩擦,都像在研磨這些浸透了水汽、汗水和無盡等待的謠曲。吱呀——咿呀——單調而悠長,那是時間本身在河面上緩慢劃過的聲音,是渡口無言的歲月在櫓槽里層層疊疊堆積起來的、最溫厚的吟詠。
這歌唱該是水文站標尺上銹蝕的刻度之響。冰冷的鐵質標尺沉默地聳立在水邊,又在它身上留下赭紅的銹跡。當洪峰涌來,水流急速舔舐著那些刻度線,發出極其細微、近乎消逝的聲音,那是鋼鐵在水的懷抱里緩慢溶解、被吞噬的聲響。這微弱的之音,被大河不動聲色地接納、銹蝕、覆蓋,最終成為它龐大敘事中一個確鑿的注腳。它標記著水位,更標記著人類丈量洪荒的執著。
所有聲帶在河床里醒來!解凍的時辰已至,巨大的能量在古老黃河的青銅喉管中奔涌、沖撞、尋找出口。那聲音不再是冰凌的碎裂、纖繩的低吼,或櫓槽的呻吟,而是整條河流從僵硬中復蘇,筋骨舒展時發出的深沉咆哮。它掙脫了冬的束縛,裹挾著高原解凍的雪水,挾帶著蘇醒的黃土,沖刷、重塑著河道。這聲音是地脈的震動,是黃土高原在春汛的號令下集體松動的轟響,是大地深沉的吐納在青銅般的河床喉管里匯聚成的、不可阻擋的奔涌。
當奔涌的激流在平緩處稍稍喘息,那渾濁的泥沙便開始沉淀。這沉淀并非終結,而是另一種形態的聚集與塑形。億萬顆微小沙粒在水的緩流中沉降、堆積、凝結。它們沉淀為音符的骨骼,沉淀為旋律最堅硬的內核。泥沙不再僅僅是泥沙,它們構成了黃河之歌不可撼動的基石與渾厚的底色。
它挺立起泥沙鑄就的雄渾身軀,以黃土高原為基座,以萬里河床為共鳴腔,向天地發出它浩蕩的宣言。它低沉時如地底滾過的悶雷,高亢時如裂帛穿云。它不再是河水的流淌,而是黃河本身化身為一個頂天立地的歌者,用整個生命、全部的歷史與所有沉積的苦難與榮光,在歌唱。
這歌唱,是黃河的魂魄在發聲。壺口驚雷般的炸裂,是它掙脫束縛的怒吼;青銅樽底沉淀的星塵,是它古老記憶的微光;黃土塬上崩落的信天游,是它獻給大地的熾熱詩篇;纖繩勒進肩骨的低音,是它負載前行的堅韌脊梁;櫓槽里淤積的謠曲,是它日復一日的平凡敘事;水文站標尺的銹蝕,是它對時間的無言訴說。所有這些聲音,都深深浸透了泥沙,那沉淀為音符骨骼的泥沙。正是這泥沙的沉重與渾厚,賦予這歌聲無可比擬的分量,讓它得以穿透歷史的風煙,在廣袤的時空里矗立。
我們需要用黃河所有的聲音歌唱。只有如此,我們的歌唱才不是輕飄飄的,才具有了黃河泥沙般的質地與重量,才配得上這片土地所經歷的滄桑與它所孕育的魂魄。當我們的喉嚨發出聲響,那應是黃河在胸腔中的奔流與回響,是那永遠奔涌的古老力量,借由我們的血肉之軀,再次發出它雄渾的宣告。
(作者為中國作協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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