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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一位叫“大道至簡”的網友給我留言:“陽泉平定民間下雨后說起降了,啥意思?”
網友口中的“降”,指的就是彩虹。在陽泉平定方言中,人們習慣將雨后天空中出現的那個七彩圓弧稱為“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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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友“大道至簡”留言截圖
陽泉平定民間還有一種說法,叫“東降忽雷西降雨,南降起了賣兒女”,是說彩虹出現在東方,往往只有雷聲不見大雨;出現在西方,不久后便會降雨;要是出現在南方,則預示著可能遭遇災害,洪水會沖毀田地、淹沒莊稼,導致顆粒無收。舊時百姓走投無路,無奈只能賣兒賣女求生。
把彩虹稱作“降”,其實并不是一個“民間的說法”,而是一個從甲骨文時代穿越過來的古音,典籍文獻中多寫作“絳”,其本字就是“虹”。
一
古人造字,多從“飛禽即須安鳥,水族便應著魚,蟲屬要作蟲旁,草類皆從兩草”的習慣,也就是注重以形旁(義符)揭示事物的本質屬性。
虹是一種大氣現象,因陽光折射空氣中水滴所致,但“虹”并沒有遵從“以類相從”的造字邏輯,它不像“雲、雷、電、霜、雪、雹、霧、露、霞”等字從“雨”得義,而是以“蟲”表義。
虹還有一個常見的異名叫“霓”,過去常寫作“蜺”,也從蟲。這一特殊構形不禁引人深思:作為天象的“虹”,為何會與象征動物的“蟲”產生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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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
要理解這一點,需回到先民對自然的原始認知與神話思維之中。
虹,是天體中的一種自然現象,是太陽光線與水氣相映,出現在天空的彩暈。但古人最初并不知道這些,在他們看來,虹色彩斑斕、形態蜿蜒,因雨而現、雨歇即隱,來無影去無蹤,極具神秘性。
虹常出現在雨后初霽之時,仿佛終結了降雨過程。于是古人推想:“虹出則雨止”,莫非是虹把雨水喝到肚子里了?由此衍生出“虹飲雨水”的觀念。
這一觀念早在甲骨卜辭中即有記載,如《甲骨文合集》10465:“有出虹自北,飲于河。”
《殷虛書契菁華》4.1:“亦有出虹自北,飲于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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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中的“虹”字
后世文獻記載更多,如漢代班固《漢書》卷六十三:“是時天雨,虹下屬宮中飲井水,竭。”
宋代李防等《太平廣記》卷一三八引《鑒戒錄》:“天將大雨,有虹自河飲水。”
清代郝懿行疏《山海經·海外東經》:“虹有兩首,能飲澗水。”
由于虹能吸水止雨,加之形狀呈圓拱形,先民就把虹想象成龍。甲骨文中的“虹”,在寫法上就是兩端有首而張口的龍的形象。
《山海經?海外東經》對虹的描摹也印證了這一點:“虹虹在其北,各有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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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字的甲骨文
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亦曰:“虹,螮蝀也,狀似蟲。從蟲,工聲。”此處的“蟲”是“虺”的古字,不讀chónɡ(音蟲),而是讀huǐ(音毀)。
古文chónɡ作“蟲”,讀“huǐ”的“蟲”是一種蝮蛇類爬行動物。先秦語境中,龍為“有鱗之蟲”,恰與虹的形象高度契合。
由此可推,虹及相關字詞之所以歸屬于蟲部,其根源正在于先民對虹的象形化認知與神話想象。
二
既然在古人認知中虹歸為“蟲”類,便順理成章有了雌雄之分。
《爾雅·釋天》就說:“虹雙出,色澤盛者為雄,雄曰虹;暗者為雌,雌曰蜺。”
東晉郭璞在《爾雅·音義》進一步闡釋:“雄者曰虹,雌者曰蜺;雄謂明盛者,雌謂暗微者。”
在古人的觀念中虹是雙出的,一雄一雌。顏色鮮亮者為雄,曰“虹”,色澤淡微者為雌,曰“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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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
虹作為一種云氣現象,為什么會有雌雄之分呢?這應該與虹所隱含的生殖崇拜有關。
聞一多《神話與詩》認為,“虹”字作兩頭狀,描繪的正是一雌一雄兩蛇交尾的場景。這與伏羲、女媧人首蛇身、相互交尾的神話意象相呼應,是先民對創世與生殖力崇拜的象征。
既然虹被隱喻為男女交合之事,而此類事無論是在古代,還是在當今,都被視為不宜公開言說的隱秘,于是便逐漸衍生出一種影響深遠的禁忌,即禁止以手指虹。
《詩經·鄘風·螮蝀》云:“螮蝀在東,莫之敢指。”螮蝀,就是虹,讀作dì dōng(音地東),又作“蝃蝀”。
“螮蝃”二字別看長得不一樣,但音義完全相同。近人楊樹達《積微居小學述林·釋虹》說“虹形似帶,故謂之螮。”又在《積微居小學述林·釋蝀》中云:“蝀即以見于東方為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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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羲女媧圖
那么,為何古人對“指虹”如此忌諱?
《周禮·地官·媒氏》記載,“媒氏”的職分之一是聽“男女之陰訟”,東漢鄭玄注:“聽陰訟之情,明不當宣露。”
所謂“陰訟”,是指涉及婚戀、私情等隱秘之事。比如男女交媾本為生育之基,神圣而必要,但在禮教語境中又屬不可輕言、不宜公開的“隱私”。
郭璞《爾雅·音義》云:“虹是陰陽交會之氣,純陰純陽,則虹不見。若云薄漏日,日照雨滴,則虹生。”
于是,虹作為“陰陽交合”的天象投射,便成為一個敏感的文化符號。指虹之舉,形同揭露隱秘、暴露私情,被視為褻瀆天地之道的行為。此種觀念歷經千年積淀,演變為民間廣泛流傳的禁忌習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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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陸佃《埤雅》書影
此禁忌流傳至今,在各地民俗中仍有遺存。比如,蘭州老人會告誡孩子,指虹會導致手指潰爛;東北人認為指虹不吉,甚至會讓家中的大醬變質;廣西欽州人說指虹后手指會生一種叫“蛇頭”的病;臺灣泰雅族人警告孩童,隨意指虹會被割耳;還有些地方則堅信,指虹會導致腰彎、長六指。
故而,“莫之敢指”不僅是行為上的回避,更是一種精神上的謙卑與敬畏。它提醒人們,有些奧秘屬于天地之間,不可窺探,不可輕慢,唯有靜觀默識,方可體悟造化之妙。
三
虹,現代漢語普通話讀作hóng(音洪),這個讀音,在古代漢語中也極為常見。
如唐代《唐韻》記載:“虹,戶公切”;宋代《集韻》、元代《韻會》、明代《正韻》均標注為:“虹,胡公切,音洪”,折合今音大致與hóng(音洪)相同。
但在古代,“虹”字還有兩個常見讀音,一為“降”,一為“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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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字典》“虹”字條
《集韻》《正韻》載:“虹,胡江切,音降”;宋代《廣韻》亦載:“虹,古巷切,音絳”,折合今音,大致同jiàng(音降)。
另外,《集韻》又載:“虹,古送切,音貢。”;宋代《韻補》還記載了一個相近的讀音:“虹,戶孔切,音汞”,折合今音大致同gòng(音貢)。
那么,為何在宋明時期“虹”字會呈現出如此多樣的讀音呢?清代學者桂馥在《札樸·卷九·鄉里舊聞·絳》中對此現象提供了一個精辟的解釋:
“虹,俗謂之絳。裴注《三國志》:‘虹音絳。’吾鄉聲偽為醬,他處又偽為杠。高注《呂氏春秋》:‘虹,兗州謂之訂。’馥疑訂字為誤,當為訌。訌,中止也。禱雨有應致祭曰謝降。亦偽作醬音。蓋虹出則雨霽,不出則雨足,故得雨而謝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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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張位《問奇集》書影
桂馥指出,民間普遍將“虹”俗稱為“絳”(jiàng),這一讀音早在南朝宋裴松之注釋《三國志》時便明確:“虹的讀音與‘絳’相同”。
桂馥的家鄉在山東曲阜,當地方言把“絳”訛讀為“醬”,其他地區則訛讀為“杠”。
桂馥還提到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即東漢高誘注釋《呂氏春秋》時說“虹在兗州一帶被稱作‘訂’”,桂馥認同東漢學者服虔的觀點,認為“訂”應為用字之誤,正確字形當為“訌”,“訌”有“中止、停歇”之意,恰合虹出現則雨停的自然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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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郎奎金《五雅》書影
桂馥還將讀音與民間求雨習俗聯系起來解釋,他指出,古人求雨成功后會舉行祭祀答謝,這就是“謝降”。
“降”字在當地方言中也訛讀為“醬”,究其原因,彩虹出現往往預示降雨停止(雨霽),彩虹不現則常意味著雨水充沛(雨足)。因此,在求得充足雨水后,人們祭祀答謝的對象正是這帶來雨止天晴之兆的“絳”(即虹),這一民俗也讓“絳”的讀音與用法得以流傳。
關于“虹”寫作“絳”的用例,在文獻中屢見不鮮,現列舉數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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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沈炳震《唐書合鈔》書影
《舊唐書》載:“(宋)祐為王景崇所殺。七月辛丑朔,丙午夜,西北方赤氣如絳虹竟天”;
宋代蔣捷《竹山詞》中有 “昨夜鯨翻神軸動,卷雕翚、擲向虛空里。但留得,絳虹住”;
明代劉基《誠意伯文集》云:“晚來天南橫絳虹,雨勢未已愁雷公”;
清代《廣平府志》亦明確:“云虹音近絳。案《廣韻》四絳;‘虹,古巷切,今土人皆呼虹為絳’”。
這些典籍與方志的記載,進一步印證了“絳”作為虹的古別稱及對應讀音的合理性與流傳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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