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主任把那個牛皮紙檔案袋遞給我時,笑容和往常一樣溫和。
他說:“曉琳,這份普通進度報告,務必親手交給蔣長。”
我接過袋子,指尖傳來紙張?zhí)赜械墓饣c微涼。
它看起來很尋常,封口處嚴實地貼著白色封條。
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個輕飄飄的檔案袋,幾天后會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這個新人最脆弱的職業(yè)命脈上。
當紀檢組唐高馳那雙戴著白手套的手,當眾從我的抽屜里取出它時,當封條被撕開,里面滑出的根本不是“進度報告”,而是那份有著刺眼違規(guī)批示的項目審批件時,整個世界的聲音仿佛瞬間被抽空了。
我看見蕭主任痛心疾首的表情,聽見他字字如刀的“擅藏文件”的指責。
我看見分管領導蔣長移開的、沉默的目光。
所有視線都釘在我身上,驚疑、鄙夷、同情、幸災樂禍……像密密麻麻的針。
我知道,我掉進了一個早為我備好的坑里,坑底布滿荊棘。
而遞給我那份“普通文件”的人,正站在坑邊,滿臉失望地俯視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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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叫李曉琳,到單位辦公室工作剛滿七個月。
七個月,不足以讓我摸清這里錯綜復雜的人際脈絡,卻足夠我學會兩個字:謹慎。
我的工位在辦公室靠窗的角落,陽光好的時候,能曬到半邊桌子。
位置不起眼,正合我意。
我能安靜地觀察所有人,看王姐每天雷打不動泡第三杯枸杞茶,看趙哥對著電腦屏幕上的象棋殘局皺眉苦思,也看我的直接領導,辦公室主任蕭彬,如何邁著那種不緊不慢的步子,巡視他的“領地”。
蕭主任四十出頭,身材保持得很好,西裝總是熨帖挺括。
說話時語調平穩(wěn),帶著一種令人舒適的、恰到好處的關切。
他對新人不錯,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會在我加班時提醒一句“注意休息”,也會在我處理完一批繁瑣文件后,點點頭說“曉琳細心,做得不錯”。
這種認可,對我這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新人來說,無異于甘霖。
所以我更賣力了。核對公文時一個標點都不敢錯,流轉文件時記錄清晰到每一步經手人和時間。
我把這當成一種笨拙的自保,也當成回報那點難得的賞識。
那天下午,蕭主任拿著份文件走到我桌邊。
“曉琳,這份呈閱件,按流程走一下。”
我立刻站起來雙手接過。他并沒馬上離開,手指在光潔的桌面上輕輕點了兩下。
“最近感覺怎么樣?工作還適應嗎?”
“適應的,謝謝主任關心。”我微微欠身。
“嗯,適應就好。辦公室工作瑣碎,但很重要,是樞紐。”
他目光掃過我桌上貼得整齊的便利貼和分類明確的文件夾,“細心是你的長處,保持住。有些事,交給細心的人辦,我才放心。”
他說這話時,語氣格外溫和,甚至帶著點倚重的味道。
我心里泛起一絲細微的波瀾,是受寵若驚,也有點說不清的不安。
“您過獎了,都是我該做的。”
他笑了笑,沒再說什么,轉身回了自己的獨立辦公室。
玻璃門輕輕合上,阻隔了內外。
我坐回椅子上,手里那份文件突然有些沉。
旁邊工位的王姐湊過來,壓低聲音:“蕭主任挺看重你啊,小姑娘。”
我不知該怎么接話,只好含糊地笑笑。
看重嗎?或許吧。但這看重,究竟是好是壞,在我目力所及的狹窄職場視野里,還看不分明。
我只知道,我得更小心,像走在結著薄冰的湖面上。
窗外,天色漸漸暗下來,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
我揉了揉發(fā)酸的眼睛,繼續(xù)核對那份呈閱件上的每一個字。
這個龐大的機構里,我渺小如塵埃。
但塵埃,也有塵埃的生存之道,那就是緊貼地面,不起眼,但牢牢待著。
02
又過了一周多,風平浪靜。
我?guī)缀蹩煲m應這種節(jié)奏,甚至開始覺得,或許職場并沒有傳聞中那么可怕。
直到那個周三的下午。
快下班時,蕭主任再次來到我桌前。這次,他手里拿著一個牛皮紙檔案袋。
很標準的制式檔案袋,右下角印著單位的紅字名稱。
袋子看起來不厚,封口處用白色封條仔細封好,上面還蓋了一個模糊的騎縫章。
“曉琳,有件事拜托你一下。”蕭主任的聲音比平時更低一些。
我立刻放下手里的筆,站了起來:“主任您說。”
他把檔案袋遞過來。我雙手接過,感覺到紙張順滑的質地和并不算重的分量。
“這里面是城南舊改項目的一個普通進度報告,需要盡快送到蔣長那里。”
蔣長,蔣長,單位的副局長,分管我們辦公室和基建等多個要害部門。
“你明天上午,抽個時間,親自送到蔣長辦公室,務必親手交給他。”
他強調了一句“親手”,目光平靜地看著我。
“好的主任,我明天一早就送過去。”我毫不猶豫地應下。
領導交辦跑腿傳送文件,是辦公室新人的日常之一,再普通不過。
“嗯。”蕭主任點了點頭,似乎很滿意我的干脆。
他抬手,看似隨意地在我肩膀靠近手臂的位置輕輕拍了一下。
那動作很快,一觸即分,像是長輩對晚輩的鼓勵。
“只是份普通進度報告,流程需要,你送到就好,別的不用多問。”
他微笑道,眼神依舊溫和,“交給其他人我不放心,你辦事穩(wěn)妥。”
“我明白,主任。”我心里那點因為“親手”送達要求而產生的小小疑惑,被他這句“只是普通進度報告”和“辦事穩(wěn)妥”的夸獎輕易打消了。
甚至還有點被信任的微末喜悅。
“封條貼好了,你別自己拆開看啊。”他開玩笑似地補充了一句,語氣輕松。
“不會的主任。”我也笑了,覺得領導還挺幽默。
誰會沒事拆領導封好的文件呢?那是大忌。
“行,那這事就交給你了。”蕭主任最后看了一眼那個檔案袋,轉身離開。
我坐下來,把檔案袋放在桌面一堆待處理文件的旁邊。
它靜靜地躺在那里,和周圍那些文件夾、通知單沒有任何區(qū)別。
我拿出隨身的工作備忘本,記下一行字:“明日早,送城南項目進度報告至蔣長辦公室(親手)。”
寫完,我看了眼時間,該下班了。
收拾東西時,我又瞥了一眼那個檔案袋。
封條上的騎縫章紅印有些暈開,但無傷大雅。
我把它拿起來,準備放進抽屜里鎖好,明天直接帶走。
就在我拿起它的瞬間,不知是不是錯覺,我仿佛聞到一股極淡的、不同于普通紙張油墨的氣味,像是某種陳舊的、微澀的灰塵味道,但一閃即逝。
大概是檔案袋本身的味道吧,我沒多想。
鎖上抽屜,鑰匙轉動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
窗外的夕陽正好,給辦公室鍍上一層暖金色。
我關掉電腦,起身離開。
走廊里遇到人事科的徐玉珺科長,她是我同校的學姐,高我好幾屆。
平時見面只是點頭微笑,并不深談。
“才下班啊,曉琳?”她笑著問。
“嗯,徐科您也剛走?”
“是啊,有點事耽誤了。”她腳步沒停,與我擦肩而過時,似乎很隨意地問了一句:“最近挺忙吧?辦公室事兒雜。”
“還好,習慣了。”我答道。
她點點頭,沒再說什么,身影消失在走廊轉角。
我走到單位大院,推上自行車。
回頭望了一眼辦公樓,不少窗戶還亮著燈。
蕭主任辦公室的燈,好像也還亮著。
那個普通的牛皮紙檔案袋,就鎖在我辦公桌抽屜里,安靜地等待明天被送達它該去的地方。
那時的我,絲毫不知道,它安靜的表面下,正涌動著足以將我職業(yè)生涯徹底掀翻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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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第二天早上,我特意提早了二十分鐘到單位。
打開抽屜,那個牛皮紙檔案袋安然躺著。
我把它拿出來,放進隨身通勤包的內層,拉好拉鏈。
上午的工作按部就班。我盤算著九點半左右,領導們的晨會應該結束了,正是送文件的好時機。
八點五十,內線電話響了。是蕭主任。
“曉琳,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我立刻起身,心里想著是不是關于待會兒送文件的事,還有什么要囑咐。
推開主任辦公室的門,蕭彬正站在窗邊打電話。
見我進來,他用手示意我先坐。
我安靜地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寬大的辦公桌上。
桌面整潔有序,文件摞放整齊,筆筒里插著幾支昂貴的鋼筆。
他背對著我,聲音壓得有些低,但我還是能聽到零星的詞句。
“……放心……沒問題……都已經安排好了……”
語氣是那種慣常的平穩(wěn),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那平穩(wěn)之下,似乎繃著一根極細極緊的弦。
很快,他結束了通話,轉過身來,臉上已恢復了一貫的溫和笑容。
“曉琳,臨時有個急事。九點半,小會議室,有個關于檔案管理規(guī)范的學習會,你代表我們辦公室去參加一下,做好記錄回來傳達。”
我愣了一下。九點半?那我送文件的事……
“主任,那蔣長那邊的文件……”
“哦,那個不急。”蕭主任擺擺手,走到辦公桌后坐下,“學習會重要,是上級的最新精神,必須重視。文件你開完會再送也一樣。”
他抬眼看了看我,眼神平靜無波:“蔣長上午應該都在,晚點沒關系。”
“好的,我明白了。”領導既然這么說,我自然沒有異議。
只是心里那點原本計劃好的節(jié)奏被打亂了,有點空落落的。
“去吧,記得記錄詳細點。”蕭主任低下頭開始批閱文件,不再多言。
我退出他的辦公室,輕輕帶上門。
回到自己工位,我看了眼時間,還有半小時。
我從包里拿出那個檔案袋,猶豫了一下。
帶著去開會?似乎沒必要,學習會人來人往,萬一磕碰或者拿錯。
還是鎖回抽屜吧,開完會回來取也方便。
這么想著,我便拉開抽屜,把檔案袋放了進去。
就在我松開手,準備推上抽屜的那一刻,蕭主任早上打電話時那略顯緊繃的側影,還有那句“都已經安排好了”的低語,忽然毫無征兆地閃過我的腦海。
安排好了?安排什么?
我的心沒來由地輕輕跳了一下。
我盯著抽屜里的檔案袋,白色封條在昏暗的抽屜里有些刺眼。
這只是個普通進度報告,蕭主任說的。
他交給我時態(tài)度自然,甚至還開了個小玩笑。
我是不是太敏感,太多疑了?
新人容易疑神疑鬼,我試圖說服自己。
可另一個細小的聲音在問:既然不急,為什么昨天特意下班前交代,還強調“親手”、“盡快”?今天又用一個臨時會議把我支開?
我甩甩頭,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壓下去。
領導的心思豈是我能妄加揣測的?做好分內事才是本分。
我鎖好抽屜,拿著筆記本和筆,走向小會議室。
會議冗長而枯燥,主講人照著PPT念了兩個小時。
我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記錄,可思緒偶爾還是會飄回辦公室,飄到那個上了鎖的抽屜。
散會時已是十一點半。我隨著人流走出會議室,在走廊里遇到了基建科的幾個同事。
他們正低聲議論著什么,臉色有些凝重。
“……聽說那邊卡得很死,不符合新規(guī)……”
“可不是,但之前好像……唉,水太深……”
看到我走近,他們立刻停下話頭,換上客套的笑容,點頭致意后匆匆離開。
他們議論的,會不會是……城南舊改項目?
這個念頭讓我心里咯噔一下。
回到辦公室,同事們大多去吃午飯了,只有王姐還在。
“回來啦?會開得怎么樣?”王姐隨口問道。
“還行,就是時間長。”我答道,走到自己工位前。
抽屜上的鎖完好無損。我掏出鑰匙打開,那個牛皮紙檔案袋依舊躺在原處,無聲無息。
我把它拿出來,捏在手里。
封條完好,騎縫章也還是老樣子。
一切都和昨天交接時一模一樣。
看來,真的是我想多了。
我深吸一口氣,拿著檔案袋,走向電梯,準備去蔣長所在的樓層。
無論如何,把領導交代的任務完成好,總是沒錯的。
04
蔣長的辦公室在七樓,走廊盡頭,很安靜。
我走到門口,深紅色的木門緊閉著。
敲門前,我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和頭發(fā)。
手剛抬起,門卻從里面打開了。
一個穿著灰色夾克的中年男人走出來,臉色不太好看,匆匆瞥了我一眼,大步離開,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
我透過尚未完全合攏的門縫,看到蔣長正背對著門口,站在窗前。
他似乎在看外面的風景,又似乎在沉思。
“蔣長。”我輕聲開口,敲了敲敞開的門。
蔣長轉過身。他年紀比蕭主任大些,約莫五十,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面容嚴肅,眼神銳利,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
“什么事?”他的聲音不高,但透著慣常的威嚴。
我趕緊上前兩步,雙手將檔案袋遞過去:“蔣長您好,蕭主任讓我把這個交給您,是城南項目的進度報告。”
聽到“城南項目”幾個字,蔣長的眉毛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檔案袋上,停留了大約兩三秒鐘。
那兩三秒,我感覺周遭的空氣似乎都凝滯了。
他沒有立刻接過去,而是抬眼看了看我,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緒。
“蕭彬讓你送來的?”他問,語氣平淡。
“是的。”我恭敬地回答。
他終于伸出手,接過了檔案袋。指尖碰到我的手指,有些涼。
他拿著袋子,并沒有當場拆開查看的意思,只是隨手放在了寬大的辦公桌上,壓在一份攤開的文件上面。
“嗯,知道了。”他點點頭,語氣疏離,示意我可以走了。
“那我先回去了,蔣長。”我微微躬身,退出了辦公室。
門在我身后關上,隔絕了里面的空間。
我走在長長的走廊里,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面,發(fā)出清脆的“嗒嗒”聲。
剛才蔣長接過文件時的短暫沉默和那個細微的眼神變化,像一粒小石子,投入我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湖,又漾開一圈漣漪。
他為什么不當場看一下?哪怕只是象征性地拆開封條?
對他來說,這真的只是一份普通到無需在意的“進度報告”嗎?
回到辦公室,蕭主任不在他的房間。
王姐已經去吃飯了,辦公室里空蕩蕩的。
我坐在工位上,沒什么胃口,心里亂糟糟的。
早上基建科同事的低聲議論,蔣長接過文件時那意味深長的停頓,還有蕭主任看似尋常卻總讓我覺得哪里不對勁的交代……
這些碎片化的細節(jié),在我腦子里來回碰撞。
我打開電腦,想找點別的事做來分散注意力。
內部通訊軟件上,一個不怎么熟悉的同事發(fā)來一條消息:“聽說了嗎?城南那個項目,審批可能有點問題。”
我心里一緊,手指停在鍵盤上,不知該怎么回復。
對方又發(fā)來一條:“好像有人捅上去了,風聲有點緊。”
沒頭沒尾的兩句話,卻讓我脊背微微發(fā)涼。
我猶豫再三,只回了一個:“不太清楚呢。[微笑表情]”
對方沒再回復。
整個下午,我都有些心神不寧。文件已經送到,任務完成了,可我心里那塊石頭,非但沒落下,反而懸得更高了。
快下班時,蕭主任從外面回來,經過我桌邊時停下腳步。
“曉琳,文件給蔣長送過去了?”
“是的主任,上午開完會就送過去了。”我趕緊站起來回答。
“嗯,好。”他點點頭,臉上是慣常的溫和表情,“蔣長沒說什么吧?”
“沒有,就說知道了。”
“那就好。”他似乎松了口氣,語氣更加和緩,“最近單位里可能有些亂七八糟的傳言,你別往心里去,更別到處打聽。”
他看著我,眼神里帶著長輩般的告誡:“我們辦公室位置特殊,嘴巴一定要嚴。
做好自己的事,不該問的別問,不該聽的……聽了也當沒聽見。
這是對你的一種保護,也是一種信任測試。”
信任測試?這個詞讓我怔了一下。
“我明白,主任。”我低下頭。
“明白就好。你是個聰明孩子,好好干。”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這次力道更輕,然后轉身回了自己辦公室。
他關上門,我卻依然站在原地。
“信任測試”……“保護”……
這些話聽起來合情合理,無可指摘。
可為什么,我感受到的不是被保護的安心,而是一種隱隱的、被無形繩索輕輕套住的不適感?
我不知道這份“測試”,我究竟通過了沒有。
更不知道,通過或沒通過,等待我的分別會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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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末,單位工會組織退休老干部春游,辦公室需要派個人跟去服務。
這種沒什么“油水”又瑣碎的活兒,自然落到了我這個新人頭上。
地點在市郊的植物園,春風和煦,花開得正好。
老同志們三五成群,聊著往事、健康和兒女,氣氛悠閑。
我主要負責清點人數、分發(fā)礦泉水、提醒注意事項,倒也清閑。
中午在園內的餐廳用餐,我正幫著擺放餐具,一位頭發(fā)花白、精神矍鑠的老爺子笑瞇瞇地坐到了我旁邊的空位。
“小姑娘,辦公室新來的?以前沒見過你。”他聲音洪亮,中氣十足。
“是的,老領導,我叫李曉琳,來半年多。”我連忙禮貌回答。
旁邊有認識的老同志笑著介紹:“這是以前的老辦公室主任,張德厚張老。”
我肅然起敬:“張主任您好。”
“嗨,早退啦,別叫什么主任,叫老張頭就行!”張德厚爽朗地擺擺手,目光卻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李曉琳……名字不錯。在辦公室,跟著蕭彬那小子干?”
“嗯,蕭主任是我們領導。”
“蕭彬啊……”張德厚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語氣隨意,“能干,腦子活絡,是塊料子。”
這話聽起來是夸獎,但我總覺得那語調里有點別的意味。
他沒繼續(xù)這個話題,轉而問起我老家哪里,學校專業(yè),適應不適應。
閑聊間,他顯得很隨和,像個普通的長輩。
飯后,老同志們散步的散步,休息的休息。
張德厚示意我陪他在附近的長廊走走。
長廊爬滿了紫藤,還未到盛花期,只有零星幾串淡紫色的花穗垂下。
“小琳啊,”他換了更親切的稱呼,“辦公室工作,不好干吧?”
“還好,就是事情雜,需要多學習。”我謹慎地回答。
“雜就對了,樞紐嘛,什么都沾一點,什么都得懂一點。”
他踱著步,聲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聽:“但也因為什么都沾,容易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尤其是年輕人,剛進來,心思純,干勁足,領導讓干什么就干什么,這是優(yōu)點。”
他話鋒一轉,腳步停下,看向廊外一株開得正盛的晚櫻:“可有時候,優(yōu)點用不對地方,就成了別人手里的刀,或者……盾。”
我的心猛地一跳。
“老領導,您的意思是……”
張德厚轉過頭,目光溫和,卻又洞徹:“我沒別的意思,就是人老了,愛啰嗦。
看你這個小姑娘挺踏實,忍不住多嘴幾句。
在機關里做事,不光要用手、用眼,更得用這兒。”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
“凡事,多留個心眼。領導交辦的事,當然要辦好,這是本分。”
他頓了頓,語速放得更慢,一字一句,卻重若千鈞:“但怎么‘辦好’,里頭有學問。
該走的程序一步不能少,該留的痕跡……也一點不能模糊。
這不是對領導不信任,恰恰是對自己負責,對工作負責。
有時候啊,白紙黑字,比什么承諾都管用。”
留痕自保。這四個字,像一道閃電,驟然劈開我連日來的迷茫與不安。
蕭主任交給我的那個檔案袋,我除了口頭答應和備忘本上一行字,沒有任何其他“痕跡”。
沒有簽收單,沒有交接記錄,甚至沒有第三人在場看到他把文件交給我。
如果……如果那個檔案袋本身出了問題……
我后背倏地冒出一層冷汗。
張德厚似乎沒注意到我的失態(tài),繼續(xù)緩步向前:“這人吶,退下來才看得更清楚。
有些熱鬧,看著光鮮,離得越近,越要當心別被火星子濺著。
遠遠看著,反而安全。”
他停下腳步,拍拍我的胳膊,力道不輕不重:“你還年輕,路長著呢。記住,穩(wěn)當比跑得快更重要。
遇到拿不準的事,緩一緩,想一想,沒壞處。”
說完,他哈哈一笑,又恢復了那個爽朗退休老人的模樣,背著手朝前面聊天的老伙計們走去。
我獨自站在紫藤長廊下,春風拂過,帶著花香和涼意。
張德厚的話,在我心里掀起了驚濤駭浪。
那個鎖在我抽屜里又送出去的檔案袋,那個“普通”的進度報告,蕭主任的叮囑,蔣長的反應,同事的流言……
所有的疑點,此刻都被“留痕自保”這四個字串了起來。
我是不是……已經無意中卷進了什么?
一個可怕的念頭不受控制地鉆出來:要不要……拆開那個檔案袋看看?
既然已經送出去了,這個念頭本已毫無意義。
但那種想知道真相、想抓住一點什么的沖動,卻異常強烈。
可拆領導封好的文件?那是絕對的禁區(qū),是自毀前程。
萬一里面真的只是普通報告,我如何解釋?
蕭主任所謂的“信任測試”,我豈不是徹底失敗?
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嚨。
我仿佛看到蕭彬失望嚴厲的眼神,看到同事們鄙夷的竊竊私語,看到自己剛起步的職業(yè)生涯染上永遠洗不掉的污點。
不,不能拆。張老的提醒是讓我以后小心,不是讓我去犯更致命的錯誤。
我用力深呼吸,試圖壓下狂跳的心臟和混亂的思緒。
文件已經送出去了,事情已經結束了。
我不斷告訴自己,也許真的是我想太多,太敏感,把一件普通的公務渲染得疑云密布。
我只是個無足輕重的新人,誰會費心設局來害我呢?
陽光透過紫藤稀疏的枝葉灑下來,光影斑駁。
遠處傳來老同志們陣陣的笑語。
這個春日如此美好,而我卻感到刺骨的寒冷。
我最終,被那巨大的畏懼壓倒了。
選擇閉上眼睛,捂住耳朵,繼續(xù)做那個“聽話”、“穩(wěn)妥”的新人。
卻不知,風暴的漩渦,早已將我置于中心,而我放棄的這次查看,是風暴來臨前,最后的自救機會。
06
春游回來后,我強迫自己把檔案袋的事拋在腦后。
張德厚老領導的話被我小心珍藏,當作日后行事的準則,但對已經發(fā)生過的事,我決定不再糾結。
工作照舊,我更加注意“留痕”,哪怕是一張簡單的文件傳閱單,我也要求相關人員簽字確認,時間精確到分。
蕭主任看到我這樣做,還當著其他同事的面表揚了我:“看看曉琳,這就叫規(guī)范,大家都要學習這種嚴謹的態(tài)度。”
我笑著接受夸獎,心里卻沒了當初那份單純的喜悅,反而像隔了一層毛玻璃,看得見,摸不著,不清不楚。
日子平靜地滑過一周,仿佛之前的種種疑慮都只是我的幻覺。
大約三點,辦公室里的氣氛還和往常一樣,有人在敲鍵盤,有人在低聲打電話,窗臺上的綠蘿在陽光下舒展著葉子。
突然,走廊里傳來一陣密集而略顯急促的腳步聲,不同于平日同事們悠閑或匆忙的節(jié)奏。
那腳步聲很快到了我們辦公室門口。
門被推開,力道不輕。五六個人魚貫而入,為首的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穿著深色夾克,面容嚴肅,眼神銳利如刀。
他身后跟著的幾人,同樣表情凝重,其中一人手里提著黑色的公文箱。
辦公室里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愕然望向來人。
王姐手里的枸杞茶杯懸在半空,趙哥的象棋界面定格在屏幕上。
我的心毫無預兆地開始狂跳,一種冰冷的不祥預感攫住了我。
“大家不用緊張,正常工作。”為首的年輕男子開口,聲音平穩(wěn)卻自帶威壓,“我們是紀檢組的,我是唐高馳。
接到相關通知,依法對你們辦公室近期部分工作,特別是文件流轉管理情況進行突擊檢查。
請配合。”
紀檢組?突擊檢查?
這幾個字像炸雷一樣在安靜的辦公室里爆開。
我看到對面工位的小錢,臉色“唰”地白了。
蕭主任從他的獨立辦公室快步走了出來,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訝和鄭重:“唐組長,歡迎檢查指導!我們一定全力配合。這是……”
“蕭主任,”唐高馳打斷他,公事公辦地遞上一份文件,“這是檢查通知和工作函。
請立刻安排,封存你們辦公室最近三個月,所有經手流轉的公文、檔案、審批件、會議紀要等一切紙質和電子文檔。”
他的語速很快,條理清晰,不留任何轉圜余地。
“特別是涉及項目審批、資金撥付、合同簽訂等關鍵環(huán)節(jié)的文件,務必一份不落。
現在,請所有人暫時停止手頭工作,離開工位,到會議室集中,我們需要對辦公區(qū)域進行初步核查和封存。”
離開工位?封存?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自己的辦公桌,投向那個上了鎖的抽屜……
不,那個檔案袋已經送走了,不在我這里。
我努力安慰自己,可心跳得厲害,手心瞬間沁出冷汗。
蕭主任的臉色也變得極為嚴肅,他立刻轉身面對我們:“大家都聽到了,全力配合紀檢組工作!現在所有人,帶上自己的手機和個人物品,立刻到三樓小會議室去,快!”
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同事們如夢初醒,慌忙開始收拾桌面上的私人物品,氣氛緊張到極點。
我也手忙腳亂地把手機、鑰匙、水杯塞進包里,大腦一片空白。
跟著人群往外走時,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唐高馳帶來的工作人員已經戴上白色手套,兩人一組,開始分區(qū)檢查辦公桌、文件柜,動作專業(yè)而迅捷。
蕭主任站在一旁,眉頭緊鎖,正低聲和唐高馳說著什么。
唐高馳面無表情地聽著,偶爾點一下頭,目光卻如鷹隼般掃視著整個辦公室。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抽屜和柜門,看到所有隱藏的東西。
我扭回頭,不敢再看。
走在去會議室的走廊上,腿有些發(fā)軟。
身邊的人都在低聲議論,恐慌和猜測如同瘟疫般蔓延。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查我們辦公室?”
“是不是出大事了?聽說最近上面查得很嚴……”
“別瞎說,配合檢查就是了……”
我緊緊攥著背包帶子,指甲掐進掌心。
為什么偏偏是這個時候?為什么是我們辦公室?
那個已經送走的檔案袋……會和這件事有關嗎?
不,不會的。那只是普通進度報告,蔣長已經收下了。
事情已經結束了。
我反復對自己說,試圖壓下那幾乎要沖破胸膛的恐懼。
三樓小會議室里,氣氛壓抑。
大家默默地找位置坐下,沒人說話,空氣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無比煎熬。
我盯著會議室墻上掛鐘的秒針,它不緊不慢地走著,“嗒、嗒、嗒……”聲音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像敲打在我的神經上。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會議室外再次傳來腳步聲。
門被推開,唐高馳站在門口,目光冷峻地掃過室內所有人。
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了我的身上。
“李曉琳同志,”他的聲音清晰,不帶任何感情,“請你出來一下。”
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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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李曉琳同志,請你出來一下。”
唐高馳的聲音像一塊冰,砸進死寂的會議室。
所有目光“唰”地集中到我身上,驚疑、探究、同情、甚至有一絲幸災樂禍。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身體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僵硬地站起來。
腿很重,邁步時差點絆倒自己。我扶了一下椅背,才勉強站穩(wěn)。
走出會議室,唐高馳和另一名紀檢干部一左一右,將我?guī)Щ剞k公室。
走廊似乎變得無比漫長,我能聽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
辦公室的門開著,里面還有兩名工作人員在繼續(xù)檢查。
我的工位區(qū)域被重點圈出,抽屜、文件架、甚至電腦主機箱都已被打開。
蕭主任也站在里面,背對著我,看向窗外。他的背影挺直,卻透著一股緊繃。
“李曉琳同志,”唐高馳走到我的工位旁,指著我那個打開的、空空如也的抽屜,“這個抽屜,是你平時存放個人物品和臨時文件的,對嗎?”
我喉嚨發(fā)干,勉強發(fā)出聲音:“是……是的。”
“你確定,今天早上,以及我們檢查組到來之前,里面沒有存放任何
需要封存的單位文件?特別是,”他頓了頓,目光如炬,“與項目審批相關的文件?”
“沒……沒有。”我聲音發(fā)顫,“重要的文件我都按規(guī)定歸檔或流轉了,個人抽屜只放些便簽、文具和私人物品。”
“那么,請你解釋一下,這是什么?”
唐高馳身邊那名戴白手套的工作人員,上前一步。
他手里拿著一個牛皮紙檔案袋。
我只看了一眼,就如墜冰窟,渾身血液瞬間逆流!
那個檔案袋!右下角印著單位的紅字名稱!
它怎么會在這里?!它不是應該……應該在蔣長的辦公室嗎?!
“這……這不可能……”我失聲叫道,難以置信地搖頭,“這個檔案袋……我上周就送交給蔣長了!親手交給他的!”
“送交給蔣長?”唐高馳轉向蕭主任,“蕭主任,請問你知道這個情況嗎?”
蕭主任緩緩轉過身。他臉上的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凝重,甚至還帶著一絲……痛心?
他看了看那個檔案袋,又看了看我,沉痛地嘆了口氣:“曉琳,你……唉!我確實讓你送過一份城南項目的進度報告給蔣長。”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嚴厲而失望:“但我當時明確告訴你,那是普通報告,并且叮囑你盡快送達!
你怎么能……怎么能私自扣下,還鎖在自己抽屜里?!”
什么?!
我如遭雷擊,猛地瞪大眼睛,看著蕭彬。
他在說什么?我私自扣下?鎖在抽屜里?
“不!不是的!”巨大的恐慌和冤屈讓我聲音陡然拔高,“主任!我是按時送過去的!上周三開完學習會就送過去了!
我親手交到蔣長手里的!您當時還問我蔣長有沒有說什么!”
“曉琳!”蕭彬痛心疾首地打斷我,眉頭緊鎖,“事實勝于雄辯!現在文件是從你未鎖的抽屜里找到的!
你當時跟我匯報,明明說已經送出去了!
我那么信任你,把這么簡單的事交給你辦,你竟然……竟然欺上瞞下?!”
他指著那個檔案袋,手指微微發(fā)顫,仿佛氣得不輕:“你知不知道這是什么性質?這是隱匿關鍵文件!是嚴重違反工作紀律!”
“我沒有!我真的送過去了!”我急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渾身發(fā)抖,轉向唐高馳,語無倫次,“唐組長,您相信我!我真的送過去了!
蔣長可以作證!他收下了!您可以問他!”
唐高馳神色不變,對旁邊的工作人員示意:“拆封,核對內容。”
戴白手套的工作人員小心地撕開那個白色封條——封條是完好的。
然后,他從里面抽出了幾頁文件。
只看了一眼標題,我的心就徹底沉入了無底深淵。
《關于城南片區(qū)舊城改造項目二期工程規(guī)劃調整及預算追加的審批請示》
根本不是蕭彬說的“普通進度報告”!
工作人員快速翻閱,然后指著其中一頁,對唐高馳低語了幾句。
唐高馳接過文件,目光掃過,臉色更冷。
他將那頁文件亮在我和蕭彬面前。
審批意見欄那里,有數行手寫批示。字跡有些潦草,但力透紙背。
關鍵的幾句是:“原則同意調整方案……預算可酌情上浮……
鑒于項目緊迫性,特事特辦,相關流程可后續(xù)補全……”
批示的末尾,是一個清晰的簽名和日期。
那個簽名——我認得——是蔣長的親筆簽名!
而日期,赫然是文件應該被送去的那天之后的兩天!
也就是說,這份帶著違規(guī)特批意見的文件,在應該已經被我“送交”給蔣長之后,又神奇地出現在了我的抽屜里!
“這……這不是我放進去的!”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淹沒了我,“這文件我從來沒見過!我送的不是這份!我送的是進度報告!
這個簽名……這個日期……這說不通!”
“李曉琳同志!”蕭彬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帶著怒火和失望,“事實擺在眼前!你抽屜里發(fā)現了本該流轉給蔣長批示、
卻違規(guī)夾帶了特批意見的關鍵文件!現在人贓并獲,你還要狡辯?還要攀扯領導?你太讓我失望了!”
他轉向唐高馳,語氣沉痛:“唐組長,這件事我負有不可推卸的領導責任,是我用人不察,管理不嚴,才讓她有機會做出這種違反原則、損害單位利益的事情!
我請求組織嚴肅處理!對于李曉琳同志,也必須依照規(guī)定,從嚴處置!”
他的話,字字如刀,將我釘死在“隱匿文件”、“欺上瞞下”的恥辱柱上。
我看著他臉上那恰到好處的痛心和憤怒,看著他義正辭嚴地把自己摘出去,將所有的臟水都精準地潑到我一個人身上。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那個“普通文件”,那個“信任測試”,那句“已經安排好了”……
一切都是精心策劃好的。
我從一開始,就是被選中的那個“盾”,那個替罪羊。
而我,竟然還曾為那點虛偽的“賞識”而沾沾自喜,還曾因為畏懼而不敢拆開那個檔案袋看一眼!
無邊的寒意和絕望從腳底升起,瞬間將我吞噬。
我想大聲嘶吼,想辯解,想戳穿他的謊言,可喉嚨像被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有意義的聲音。
眼淚終于奪眶而出,不是委屈,是徹骨的冰冷和意識到被背叛、被利用的劇痛。
唐高馳看著我失魂落魄、淚流滿面的樣子,眉頭皺得更緊。
他收起那份文件,語氣公事公辦,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李曉琳同志,基于目前發(fā)現的情況,你需要立即停職,配合我們進行深入調查。
請交出工作證、門禁卡等所有與工作相關的物品,從現在起,未經允許,不得離開本市,隨時保持通訊暢通,接受問詢。”
停職。調查。
這兩個詞宣判了我職業(yè)生涯的死刑,至少是死緩。
在眾人復雜的目光注視下,我木然地摘掉胸前的工作證,掏出門禁卡和辦公室鑰匙,放到桌上。
那個冰冷的、印著我照片和名字的牌子,此刻像燒紅的鐵塊,燙著我的手。
蕭彬別開了目光,不再看我。
唐高馳讓人登記接收了我的物品,然后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像一具抽空了靈魂的木偶,轉身,一步一步挪出辦公室。
走廊的燈光蒼白刺眼。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的人生,已經天翻地覆。
而那個真正的問題,此刻才無比清晰地浮現在我瀕臨崩潰的意識中:那個我親手送出去的、裝著“普通進度報告”的檔案袋,究竟去了哪里?
這個裝著要命審批件的袋子,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了我這個“送件人”自己上了鎖的抽屜里?
08
停職回家的第一天,我像一具行尸走肉。
父母打來電話,我強裝鎮(zhèn)定,說單位最近忙,可能信號不好。
掛斷電話,淚水無聲地淌了滿臉。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拉上厚厚的窗簾,隔絕外界的一切光亮和聲音。
黑暗中,那一幕幕場景不受控制地在眼前循環(huán)播放。
蕭彬遞來檔案袋時溫和的笑容和輕拍我肩膀的手。
他打電話時略顯緊繃的側影和那句“已經安排好了”。
蔣長接過文件時那短暫的沉默和深邃的眼神。
張德厚老領導在紫藤長廊下語重心長的“留痕自保”。
紀檢組突然闖入時密集的腳步聲。
唐高馳冷峻的面孔和那句“請你出來一下”。
從抽屜里拿出的那個刺眼的牛皮紙袋。
封條被撕開,滑出的違規(guī)審批件。
蕭彬痛心疾首的指責和義正辭嚴的“請求嚴肅處理”。
還有同事們那些目光,驚愕、懷疑、憐憫、疏遠……
每一個細節(jié)都像一把鈍刀子,反復切割著我早已麻木的神經。
為什么是我?
就因為我是個新人,無依無靠,謹小慎微,看起來最好拿捏?
就因為我曾對他的“賞識”感恩戴德,對他的吩咐毫無保留地執(zhí)行?
憤怒像野火一樣在胸中燃燒,燒得我五臟六腑都在疼。
可憤怒之后,是更深的無力感和恐懼。
我沒有證據。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我的清白。
我只有一張嘴,而對手是我的直接領導,甚至可能牽扯到分管領導。
誰會更相信一個工作不到一年的新人,還是位高權重的主任?
“人贓并獲”,這四個字像一座大山,死死壓著我,讓我喘不過氣。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一波襲來,幾乎要將我淹沒。
我甚至想到了最壞的結果——被開除,檔案留下污點,從此再難找到像樣的工作,父母失望的眼神,旁人背后的指指點點……
不。不能就這么認了。
這個念頭,像黑暗中的一點火星,微弱,卻頑強地閃爍著。
我不能背著這個黑鍋過一輩子。我不能讓陷害我的人得逞。
張老說過,留痕自保。我沒能在文件交接時留下痕跡,但現在,我必須為自己尋找痕跡,尋找突破口。
我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打開臺燈。
刺眼的光芒讓我瞇了瞇眼睛。我抓過紙筆,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復盤。我必須把整件事從頭到尾,每一個細節(jié),掰開揉碎地想。
蕭彬是上周二下班前把檔案袋交給我的。周三上午讓我去開會,耽誤了轉交。周三上午開完會,我送去了蔣長辦公室。
然后,文件就離開了我的手。
直到昨天,它再次出現,卻是在我的抽屜里,內容也變成了要命的審批件。
問題出在哪里?
調包。
只有這一種可能。我送出去的那個袋子,和后來出現在我抽屜里的袋子,根本不是同一個!
可是,封條完好,單位印鑒也一樣,外觀幾乎完全相同……
等等!
我握著筆的手猛地一顫。
外觀……幾乎相同?
我閉上眼,拼命回憶我最初從蕭彬手里接過那個檔案袋時的樣子。
牛皮紙,右下角紅色單位名稱,白色封條,有些暈開的騎縫章……
還有呢?還有什么?
當時沒太在意,只覺得是個普通袋子。
現在,記憶的碎片被強烈的求生欲驅動著,一點一點拼湊。
我記得……我接過袋子時,指尖感受到的順滑質地。
我記得……我準備鎖進抽屜前,似乎聞到一股極淡的、陳舊的灰塵味。
我記得……
我的呼吸驟然停住!
我還記得,在蔣長辦公室門口,我敲門之前,那個從蔣長辦公室出來的、穿著灰色夾克、臉色難看的男人!
他匆匆離開,門沒有關嚴。
而我遞給蔣長檔案袋時,蔣長并沒有當場拆開,只是隨手放在了桌上。
如果……如果那個時候,我送去的那個袋子,就被調換了呢?
蔣長有充足的時間和機會!
不,不對。就算蔣長調換了,他換走的也是那個“普通進度報告”。
他換給我一個“違規(guī)審批件”有什么用?難道就是為了今天陷害我?
這不合邏輯。除非……
除非蕭彬一開始交給我的,就是這份“違規(guī)審批件”!
他騙我說是普通報告,讓我送去給蔣長。
蔣長收到后,可能發(fā)現了問題(或者本就是他們合謀),但他不能留這個燙手山芋,也不能直接銷毀。
于是,他們利用我這個“送件人”,玩了一手“乾坤大挪移”?
讓我把“罪證”送去,然后不知用什么方法,又讓“罪證”回到了我手里。
最終,在紀檢檢查時,從我這里“人贓并獲”。
我成了那個私自藏匿違規(guī)文件、企圖隱瞞真相的“黑手”,而他們,一個是“用人不察”的領導,一個是“被蒙蔽”的領導,都能輕松脫身!
這個推測讓我不寒而栗。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們的心思之縝密、手段之陰險,簡直令人發(fā)指。
可是,證據呢?這只是我的推測。
我需要確鑿的證據,來證明袋子被調包過!
我死死盯著眼前的白紙,仿佛要把它看穿。
袋子……兩個看起來一模一樣的袋子……總會有什么不同!
嶄新的?陳舊的?厚度?手感?氣味?折痕?污漬?
我拼命回想昨天唐高馳他們拿出那個袋子時的樣子。
封條是完好的,騎縫章……
電光石火之間,一個幾乎被我忽略的細節(jié)猛地撞進腦海!
昨天那個袋子被拿出來時,我處于極度震驚和恐慌中,但好像……好像瞥見檔案袋靠近封口的側面角落,有一小塊不太明顯的、深色的痕跡?
像是墨漬?還是茶水漬?又或者是……折痕磨損后留下的污跡?
而我清晰無比地記得,蕭彬上周二交給我的那個檔案袋,是嶄新的!封條潔白,紙張挺括,除了騎縫章有點暈開,沒有任何污損!
那個有污漬的袋子,絕對不是蕭彬最初交給我的那個!
調包!真的被調包了!
這個發(fā)現讓我激動得渾身發(fā)抖,差點叫出聲來。
但下一秒,心又沉了下去。
就算我記得這個細節(jié),有什么用?
空口無憑。我說最初袋子是嶄新的,現在這個有污漬,所以被調包了。
他們會信嗎?蕭彬完全可以否認,說他交給我的就是那個有污漬的舊袋子,是我自己沒看清楚,或者干脆說我在撒謊狡辯。
我需要更硬的證據。需要能證明那個有污漬的袋子,曾經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經過某個人手的證據。
或者,需要能證明蕭彬和蔣長之間存在某種默契或交易的證據。
我一個人,一個被停職、被調查、被孤立的人,怎么去搜集這些?
絕望再次襲來,但這次,里面摻雜了一絲不甘的狠勁。
我不能坐以待斃。
我想起了張德厚老領導。他退休前是辦公室主任,閱歷豐富,或許能看出我看不出的門道,或許能給我指條路。
還有徐玉珺科長,我的學姐。她雖然和我交情不深,但同在單位,或許能聽到一些我不知道的風聲?人事科的消息,總是靈通一些。
可是,我現在是“有問題”的人,他們愿意沾上我嗎?
會不會給我冰冷的閉門羹,甚至轉身就去向蕭彬匯報?
風險巨大。
但,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窗外,夜色濃重如墨。遠處城市的燈火明明滅滅。
我擦干眼淚,在紙上寫下兩個名字:張德厚,徐玉珺。
然后,在名字旁邊,重重地畫了一個問號,和一個破折號。
問號是風險,破折號是渺茫的希望。
我知道,從明天開始,我要踏上的,將是一條荊棘密布、吉兇未卜的路。
為了清白,我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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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聯系張德厚老領導,比我想象的容易,也困難。
容易的是,我通過工會的活動記錄,找到了他家的固定電話號碼。
困難的是,如何在一個“安全”的環(huán)境下,向他求助。
我不能用手機打,怕被監(jiān)聽(也許是我多疑,但不得不防)。
更不能直接去他家,太顯眼,容易被人看到。
最后,我選擇了最原始的方式——去郵局,用公共電話。
周末的上午,郵局里人不多。我塞進硬幣,手指有些顫抖地撥通了號碼。
“喂,哪位?”張德厚洪亮的聲音從聽筒傳來。
“張……張老,您好。我是李曉琳,辦公室的小李,上周春游……”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哦,小李啊。有什么事嗎?”
他的語氣聽不出太多情緒。
“張老,我……我遇到點麻煩,很大的麻煩。是關于單位工作的。
不知道……能不能請您指點一下?我保證不會占用您太多時間,也不會給您惹麻煩,我就是……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我說得語無倫次,聲音里帶了哽咽。
又是短暫的沉默。然后,我聽到他輕輕嘆了口氣。
“郵局打的電話?”
我一驚:“您……您怎么知道?”
“猜的。”他頓了頓,“這樣吧,今天下午三點,中山公園南門那個茶攤,記得嗎?春游回來下車的地方。
我平時愛在那兒喝茶看人下棋。你過來,就說碰巧遇到我了。”
“謝謝張老!謝謝您!”我感激得不知說什么好。
“先別謝。小李,記住,”他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嚴肅,“過來的時候,繞兩圈,看看有沒有人跟著。說話也注意點場合。”
“我明白!我一定小心!”
放下電話,我手心全是汗。張老愿意給我這個機會,已經出乎我的意料。
下午,我提前一個多小時就到了中山公園附近。
假裝閑逛,實則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確認沒有熟悉的面孔尾隨后,我才在差五分三點時,走向南門那個老舊的茶攤。
張德厚果然坐在一張靠邊的桌子旁,面前擺著紫砂壺和茶杯,正聚精會神地看著旁邊石桌上兩個老人下象棋。
我走過去,盡量自然地打招呼:“張老,這么巧,您也在這兒喝茶?”
張德厚抬起頭,看到我,笑了笑:“是小李啊,坐。出來走走?”
“嗯,家里悶,出來透透氣。”我在他對面坐下,心臟怦怦直跳。
他給我倒了一杯茶,推過來。茶水清澈,冒著熱氣。
“看你氣色不大好,年輕人,遇到事兒別太往心里去,天塌不下來。”
他聲音不高,眼睛依舊看著棋局,仿佛真是偶遇閑聊。
我雙手捧著溫熱的茶杯,指尖微微發(fā)抖。
壓低聲音,用最快的語速,將文件交接、紀檢檢查、被指認扣留違規(guī)文件、停職調查的過程,盡可能清晰簡潔地說了一遍。
重點強調了檔案袋新舊和污漬的差異。
說完,我緊張地看著他。
張德厚半晌沒說話,只是拿起茶杯,慢慢呷了一口。
他的手很穩(wěn),臉上波瀾不驚。
“嶄新的袋子,變成了有污漬的舊袋子……”他緩緩放下茶杯,目光終于從棋局移開,看向我,眼神銳利如鷹,“你確定,不是你自己記錯了?或者當時太緊張,沒看清楚?”
“我確定!”我急切地說,“蕭主任遞給我時,我摸過,很光滑,封條雪白。
那個有污漬的,我印象很深,在靠近封口左下角,顏色發(fā)深,像以前沾過墨水沒擦干凈。”
張德厚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輕輕敲了敲。
“就算袋子不一樣,也不能直接證明是蕭彬或者蔣長調包。
他們完全可以推說,給你的就是那個舊袋子。你有其他證據嗎?
比如,有誰看到蕭彬把新袋子交給你?或者,有誰看到你后來拿著舊袋子?”
我沮喪地搖頭:“沒有……當時就我們倆。送文件時,蔣長辦公室也沒別人。”
“這就是了。死無對證。”張德厚搖搖頭,“他們敢這么做,就是吃準了你拿不出證據。辦公室的監(jiān)控呢?”
“我問過保衛(wèi)科了,以我的權限……而且他們說,走廊和公共區(qū)域監(jiān)控保存期短,已經覆蓋了。領導辦公室內部,沒有監(jiān)控。”
“滴水不漏啊。”張德厚哼了一聲,不知是諷刺還是感慨。
他沉吟片刻,又問:“那份文件,違規(guī)批示的內容,你看清楚了嗎?”
“只看清了大概,說‘原則同意’,‘特事特辦’,‘流程后續(xù)補全’,是蔣長的簽字。”
“特事特辦,后續(xù)補全……”張德厚喃喃重復,嘴角露出一絲譏誚,“老套路了。先上車,后補票,補不補,就看‘事’辦得怎么樣了。”
他看向我,目光深沉:“小李,你覺得自己卷進什么事里了?”
我茫然地搖頭。
“城南舊改,二期工程,規(guī)劃調整,預算追加……”張德厚像在梳理線索,“這塊肉肥啊,多少人盯著。
調整規(guī)劃,意味著土地性質、容積率可能變,這里頭的利益……海了去了。
‘特事特辦’,就是給不合規(guī)的操作開綠燈。
現在風聲緊,上面來查,這份東西就是炸彈。
拿著它的人,就是捧炸彈的人。必須得盡快扔出去。”
他盯著我的眼睛:“而你,就是那個被選中的、接炸彈的人。
現在炸彈在你手里炸了,他們安全了。”
我遍體生寒。
“那……那我該怎么辦?張老,您一定要幫幫我!
我真的沒有藏文件,我是被冤枉的!”我的眼淚又涌了上來。
張德厚嘆了口氣,遞給我一張紙巾。
“光哭沒用。你現在是停職調查,還沒正式處理,還有時間,但時間不多了。他們既然做了局,就會盡快坐實你的問題。”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兩個方向。
第一,證明袋子被調包。
光靠你說新舊污漬不夠,得找到證據,證明那個有污漬的袋子,曾經在某個不該在它那里的人手里出現過。
或者,證明蕭彬有機會拿到、并使用那樣的舊袋子。”
“第二,找到他們的動機和關聯。蕭彬為什么陷害你?
僅僅是為了找個替罪羊?還是他和蔣長之間,有更深的利益勾連?
那份違規(guī)審批,最終受益人是誰?誰在推動這個‘特事特辦’?”
他每說一句,我的心就沉一分。這些,對我來說太難了。
我一個停職的小科員,怎么去查這些?
“覺得難?”張德厚看出了我的絕望,“難就對了。
不然他們也不會選你。但是,小李,你也不是完全沒有牌。”
他頓了頓:“第一,你是受害者,你有豁出去的決心。
第二,你細心,注意到了袋子的差異,這是很重要的突破口。
第三,你找我,說明你還沒亂,知道找可能懂行、又能信一點的人。”
“我能做的有限。”他坦誠地說,“退休老頭子了,人走茶涼。
但我還有些老關系,一些舊門路。我可以幫你悄悄打聽一下,那個有墨漬的檔案袋,是不是單位某種特定時期、特定部門用過的制式袋子。
或許能縮小范圍。”
“另外,”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你不是還有個學姐,在人事科嗎?
徐玉珺那個人,我了解一些,做事有原則,心眼不壞,就是明哲保身。
她現在未必敢直接幫你,但如果你能拿出一點像樣的東西,或許能從她那里,得到一些‘無意中’流露的信息。
人事科,可是個消息簍子,尤其是關于人的消息。”
徐玉珺……我握緊了茶杯。
“至于怎么見到她,怎么說,你得自己想辦法,而且要快,要小心。”
張德厚看了看天色,“好了,今天就到這吧。記住,小李,事到如今,怕沒用。要么認栽,一輩子背著黑鍋;
要么,就鼓起勇氣,跟他們斗一斗。就算最后不成,也得濺他們一身泥,不能讓他們太舒服了!”
他的話,像一劑強心針,讓我冰冷的血液重新開始流動。
“謝謝您,張老!真的……太感謝了!”我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
“快走吧,繞路回去。”他揮揮手,又看向了棋盤,仿佛我只是個普通的偶遇者。
我離開茶攤,走在公園的小徑上。
陽光透過樹葉灑下斑駁的光影。
前路依然迷霧重重,危機四伏。
但我不再是那個只能絕望哭泣的李曉琳了。
我要找到那個有污漬的袋子背后的秘密。
我要去見徐玉珺。
我要為自己,搏一條生路。
10
見徐玉珺,需要更大的勇氣和更周全的計劃。
我不能去單位找她,更不能打電話。
我想起徐玉珺有個習慣,每周三晚上,只要不加班,會去單位附近一家健身中心上瑜伽課。
周三晚上,我提前來到那家健身中心對面的咖啡館,選了靠窗的位置。
晚上七點半,我看到徐玉珺背著運動包,走進了健身中心。
我耐心地等著。九點左右,她走了出來,頭發(fā)微濕,面色紅潤。
我立刻結賬,快步跟了上去,在一個相對僻靜的街角叫住了她。
“徐科長。”
徐玉珺轉過身,看到是我,明顯愣了一下,隨即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曉琳?你怎么……”她蹙起眉頭。
“學姐,我就說幾句話,求您了。”我語帶哀求,迅速說道,“我知道我現在麻煩纏身,不該來找您。但我真的走投無路了。
我只問兩個問題,問完我就走,絕不會連累您。”
徐玉珺抿了抿嘴唇,眼神復雜地看著我。她沒有立刻離開,算是默許。
“第一個問題,單位以前,是不是有一批檔案袋,右下角紅字印得特別濃,紙張偏黃,封條容易暈染?大概……三四年前用的?”
徐玉珺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她沒想到我問的是這個。
她沉吟了一下,點點頭:“是有過。那批袋子質量有點問題,印刷油墨容易蹭臟,封條膠也不太好,用了不到一年就換新批次了。
倉庫應該還有少量庫存,用于替換破損的舊檔案。”
庫存!我的心跳加速。
“第二個問題,”我深吸一口氣,“蕭彬主任和蔣長之間,除了工作關系,私下里……有沒有比較密切的往來?
比如,蔣長那邊有沒有什么親戚朋友的公司,和蕭主任分管的業(yè)務,或者和城南項目,有交集?”
這個問題更敏感。徐玉珺的臉色變了變,她下意識地又看了一眼周圍。
“曉琳,這些話不能亂說。”
“學姐,我不是亂說。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為什么成了靶子。”
我直視著她的眼睛,聲音壓抑著顫抖,“那份文件,那個袋子……
他們是要置我于死地。如果我真有問題,我認。但我沒有!
我送出去的袋子是嶄新的,回來的是有舊墨漬的!我被調包了!
他們選中我,是不是因為我沒有背景,好欺負?
還是因為……我知道的越少,對他們越安全?”
徐玉珺沉默了。路燈下,她的表情變幻不定。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極低聲、極快地說了一句:“蔣長有個外甥,好像開了個建材公司。其他的,我不清楚。
檔案袋的事……倉庫管理員老吳,人還算實在,但他不一定敢多說。”
她頓了頓,看著我,眼神里有一絲不忍:“曉琳,我能說的就這么多。
你好自為之。以后……別再這樣找我了。”
說完,她緊了緊運動包的帶子,快步離開了,很快消失在街角。
我站在原地,夜風吹來,有些冷,但我的心里卻燃起了一簇火苗。
蔣長的外甥,建材公司。蕭彬。城南項目。違規(guī)特批。
一條模糊的線,似乎正在連接起來。
還有那個舊檔案袋,倉庫老吳……
時間緊迫。我必須行動。
第二天,我戴上口罩和帽子,換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去了單位后勤倉庫所在的附樓。我知道老吳通常下午在倉庫整理物品。
附樓人很少。我找到倉庫時,門虛掩著。里面?zhèn)鱽碚頄|西的聲響。
我敲了敲門。
“誰啊?”老吳的聲音傳來。
“吳師傅,是我,辦公室的李曉琳。”我推門進去。
老吳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師傅,正在清點一堆文件夾。看到我,他愣住了。
“小李?你……你不是……”他顯然聽說了我的事。
“吳師傅,我長話短說,想請您幫個忙,事關我的清白。”
我開門見山,拿出手機,調出一張照片——是我憑記憶畫的,那個有污漬檔案袋的示意圖,重點標出了污漬位置和印刷特征。
“吳師傅,您看看,這種袋子,是不是咱們單位大概三四年前用過的那批?
右下角紅字濃,紙偏黃,封條愛暈染。”
老吳接過手機,戴上老花鏡,仔細看了看,又抬頭看了看我,神色有些猶豫。
“吳師傅,我可能被人陷害了。這個袋子是關鍵。
我只想知道,這種袋子,除了倉庫,還有哪里可能有?
特別是……蕭彬主任那邊,或者他以前分管過的部門,會不會有留存?”
我補充了一句,“我問過徐科長了,她說您人實在,可能了解情況。”
提到徐玉珺,老吳的眼神動了動。他放下手機,嘆了口氣。
“這批袋子,是不太好,后來都收回來換新的了。各辦公室交回了不少,但……確實可能有些沒交全,或者被當時的人隨手留下些當草稿紙什么的。”
他壓低聲音:“蕭主任……他以前在基建科待過挺長時間,那邊雜七雜八的舊東西多。
他升主任搬辦公室的時候,好像是從那邊帶過來兩個紙箱,具體是啥,我就不清楚了。”
基建科!舊東西!紙箱!
“吳師傅,太感謝您了!”我激動地說。
“小李啊,”老吳看著我,搖搖頭,“我什么也沒說啊。
你……你自己小心點吧。”
離開倉庫,我知道我還需要更直接的證據。
光有推測和旁證不夠。我需要證明蕭彬接觸過這種舊袋子,甚至可能就是用這種舊袋子調了包。
我想到了蕭彬的獨立辦公室。那里我進不去。
但……有一個時間點,也許有機會——周末保潔的時候!
單位保潔是外包公司,周末會進行大掃除。有時候為了通風,保潔阿姨會把辦公室窗戶打開一條縫。
這個念頭很冒險,但我沒有退路。
周六上午,我裝作回來取私人物品(停職時有些零碎東西沒拿完),在辦公樓附近徘徊。我看到保潔阿姨推著車進了我們辦公室所在樓層。
我耐心等待著。大約一個多小時后,保潔阿姨推著車出來,去了水房。
我迅速上樓,來到蕭彬辦公室門口。門鎖著。
但我看到,窗戶果然開了一條大約十厘米的縫!
窗戶是老式的推拉窗,里面還有一層紗窗。
紗窗扣得并不嚴實,也許是因為經常開合,有些松動。
我的心跳如擂鼓。四下無人。
我顫抖著手,從包里拿出一支細長的、帶微型高清攝像頭的自拍桿——
這是我昨天特意去數碼市場買的。
我將攝像頭慢慢從窗戶縫隙中伸進去,調整角度,對準辦公桌后的書柜下方。
那里,靠著墻根,放著兩個不起眼的、落了些灰塵的紙質檔案箱。
就是老吳說的紙箱!
我控制著攝像頭緩緩推進,聚焦。
紙箱沒有完全蓋嚴,其中一個箱子里,露出一些陳舊的文件和表格。
而在箱子邊緣,我看到了一小疊捆扎在一起的、泛黃的牛皮紙檔案袋!
攝像頭像素很高。我放大畫面,清晰看到其中一個檔案袋右下角,單位名稱的紅色印刷字體格外濃重。
而那個檔案袋的側面,靠近封口的位置……
有一塊熟悉的、深色的、像是陳舊墨漬的污跡!
和我那天在紀檢組手里看到的,幾乎一模一樣!
我屏住呼吸,連續(xù)按動拍照鍵,從不同角度拍下了好幾張?zhí)貙憽?/p>
然后,迅速收回自拍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辦公樓。
回到家,我把照片導入電腦,放大,仔細比對。
污漬的形狀、位置、顏色深淺,都高度吻合。
更重要的是,這種特定批次的有瑕疵的舊檔案袋,出現在蕭彬從基建科帶過來的私人紙箱里!
而他卻把一個嶄新的同款檔案袋交給我,聲稱是“普通文件”。
這足以構成合理的懷疑!
但,這依然不是鐵證。他可以說舊袋子是以前留下的,忘了扔。
我需要把他和蔣長,和那份違規(guī)審批,更直接地聯系起來。
就在這時,張德厚老領導給我傳來了一個關鍵信息。
他通過老關系打聽得知,蔣長那個外甥的建材公司,在城南舊改項目一期中,是中標的供應商之一。
而項目二期規(guī)劃調整的消息,在正式上報審批前,只有極少數核心人員知曉。蕭彬作為辦公室主任,并且曾長期在基建科,絕對是知情人之一。
利益鏈,隱隱浮現。
我手里有了舊檔案袋的照片,有了利益關聯的線索。
但我還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能當著紀檢組、甚至更多人的面,拋出這些證據,并逼他們現形的機會。
幾天后,這個機會來了。唐高馳通知我,紀檢組準備召開一次小型復審會,就我的問題再次聽取我的陳述,并要求我做出最終解釋。
這可能是最后的機會,也可能是他們準備走完程序,正式處理我的前奏。
我告訴自己,必須抓住這次機會,破釜沉舟。
復審會那天,我提前到了單位指定的會議室。
房間里只有唐高馳和一名記錄員,氣氛凝重。
過了一會兒,蕭彬和蔣長也走了進來。蕭彬看到我,眼神冷淡。
蔣長則面無表情,坐在了唐高馳的旁邊。
唐高馳簡單說明了會議目的,然后看向我:“李曉琳同志,針對上次檢查中發(fā)現的問題,你還有什么需要補充陳述或申辯的嗎?”
我站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
“唐組長,各位領導。我堅持我之前的說法,我沒有藏匿任何文件,我是被陷害的。今天,我想提供一些新的情況和疑問。”
蕭彬眉頭一皺:“李曉琳,事實清楚,證據確鑿,你不要再做無謂的狡辯!”
“蕭主任,”我轉向他,聲音清晰,“您交給我的那個檔案袋,是嶄新的,對嗎?右下角單位名稱印刷清晰,封條潔白。”
蕭彬冷笑:“當然,單位用的都是新袋子。這有什么問題?”
“那么,請您解釋一下,”我拿出打印好的照片,走到唐高馳面前放下,“為什么在您辦公室,從基建科帶過來的私人紙箱里,會有這種單位早已淘汰、帶有明顯污漬的舊版檔案袋?
而且,這個舊袋子上的污漬,”
我又放上一張我手繪的示意圖,“和當時從我抽屜里找出的、
那份所謂的‘違規(guī)審批件’所使用的檔案袋上的污漬,位置、形狀都高度相似?”
照片拍得很清楚。蕭彬的臉色瞬間變了,他猛地站起身:“你……你從哪里拍的這些照片?!你竟敢私自……”
“蕭主任,我怎么拍到的不重要。”我打斷他,心臟狂跳,但語氣努力保持平穩(wěn),“重要的是,這種舊袋子您有,而您交給我的卻是新袋子。
后來出現的‘證據’袋子卻是舊的。這難道不奇怪嗎?
是否存在一種可能:您用舊袋子裝了那份違規(guī)文件,然后調換了我送去給蔣長的新袋子?”
“荒謬!血口噴人!”蕭彬又驚又怒,指著我的手都在抖,“那是我以前工作的廢紙,留著的!這能證明什么?!”
“證明您有機會獲得、并使用與‘證據’同批次的特殊檔案袋。”
唐高馳拿起照片,仔細看著,面色嚴肅。蔣長也瞥了一眼照片,眉頭緊鎖。
“還有,”我豁出去了,看向蔣長,“蔣長,我親手將檔案袋交給您時,您并沒有當場拆看。請問,之后您是如何處理的?
那個袋子,后來去了哪里?”
蔣長面沉似水:“我每天處理文件很多,記不清了。
通常這類報告,我看過之后會交由辦公室歸檔。”
“也就是說,它有可能又回到了辦公室,甚至,”我頓了頓,“回到了蕭主任那里?”
“李曉琳!你什么意思!”蕭彬厲聲道,“你是說我和蔣長合謀害你?!”
“是否合謀,我不知道。”我迎著他憤怒的目光,“但我知道,城南項目二期規(guī)劃調整,在審批前是嚴格保密的。
而蔣長您的外甥,他的建材公司,在一期項目中是供應商。
如果二期規(guī)劃調整、預算追加的消息提前泄露,并且以‘特事特辦’的方式快速通過,對某些關聯企業(yè),會是巨大的利好吧?”
“你!”蔣長終于臉色大變,拍案而起,“你這是誣蔑!誹謗!”
會議室里氣氛驟然緊張到極點。
唐高馳猛地抬手,制止了雙方的爭吵。
他眼神銳利地掃過蕭彬和蔣長,最后落在我身上:“李曉琳同志,你提供的這些情況,尤其是關于檔案袋批次和來源的疑問,以及你提到的關聯信息,我們會進行嚴肅核查。
但這仍然只是你的單方面指控和推測。”
我知道,最后一張牌,必須打出來了。
其實,我并沒有確鑿的錄音或錄像證據。
但我賭的,就是他們在突如其來的連環(huán)質問下,在心虛和憤怒中的反應,以及唐高馳此刻已經產生的合理懷疑。
我賭張德厚老領導告訴我的一條心理學常識:做賊者,容易在壓力下露出破綻。
“唐組長,我請求組織徹底調查蕭彬主任與蔣長之間的通訊記錄、
財務往來,以及他們在城南項目二期審批過程中的所有行為軌跡!
我相信,只要深入調查,一定能發(fā)現,為什么那份違規(guī)文件,需要經過我這樣一個新人的手‘轉交’,又為什么會‘恰好’在我抽屜里被發(fā)現!
這根本不是工作失誤,而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找替罪羊的陰謀!”
我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但卻異常清晰響亮。
蕭彬的臉色已經由紅轉白,由白轉青。
蔣長則緊抿著嘴唇,眼神陰沉地盯著桌面,不再與任何人對視。
他們的沉默和失態(tài),本身就在說明問題。
唐高馳合上記錄本,站起身,目光如炬:“今天的會議到此為止。
李曉琳同志,你反映的情況,紀檢組會高度重視,并立即展開擴大調查。
在最終調查結論出來之前,請你繼續(xù)配合,隨傳隨到。
蕭彬同志,蔣長同志,也請你們暫時留步,有些情況需要向你們進一步了解。”
他最后那句話,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蕭彬和蔣長交換了一個眼神,那眼神里,有驚惶,有惱怒,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絕望。
我知道,我贏了第一步。至少,我撕開了一道口子,把懷疑的種子,牢牢種在了唐高馳和所有在場者的心里。
我不再是那個孤立無援、只能任人宰割的替罪羊。
調查的方向,終于開始轉向他們。
走出會議室時,陽光有些刺眼。
我的腿還在發(fā)軟,后背早已被冷汗?jié)裢浮?/p>
但我知道,最黑暗的時刻,或許正在慢慢過去。
清白的路依然漫長,但這一次,我終于看到了微光。
而那制造黑暗的人,終將暴露在陽光之下。
結語:
真相或許會遲到,但從不缺席。
堅守原則的勇氣,終將刺破謊言的陰霾。
清白是人生最堅實的底色,正義是職場最明亮的燈塔。
每一次無畏的抗爭,都在為公平的土壤增添養(yǎng)分。
愿你歷經風雨,依然相信光明的力量;愿你穿越荊棘,終將抵達清白的彼岸。
(《領導托我轉交“普通文件”,紀檢上門時卻在我桌上翻出違規(guī)審批件成了關鍵證據》本文事件為真實事件稍加改編,部分對話是根據內容延伸,并非真實記錄,請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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