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祥：于爾根·科卡的社會史研究與德國史學變遷

本文整理自2025年4月22日華東師范大學特聘教授景德祥教授的講座“于爾根·科卡的社會史研究”。該講座系由復旦大學歷史學系主辦的“西方史學史系列講座”第27講，由復旦大學歷史學系朱聯璧副教授主持，整理人為劉鳳儀。在這場講座中，景德祥教授結合自己在德國求學、師從于爾根·科卡（Jürgen_Kocka）教授的經歷，和多年來從事德國史學研究的體會，為我們深入介紹了這位德國著名社會史學家的重要學術成果。

《社會史：理論與實踐》，[德] 于爾根·科卡著，景德祥 等譯，2025年9月出版，432頁，98.00元

首先，景教授介紹了于爾根·科卡的生平與學術經歷。科卡是德國著名社會史學家，比勒費爾德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該學派強調歷史學與社會科學的融合，并注重對社會結構的整體性理解。自1960年起，科卡先后就讀于馬堡大學、維也納大學、柏林自由大學和美國的北卡羅來納大學教堂山分校。在美期間，他目睹了黑人民權運動，并結識了德國社會史研究的先驅漢斯·羅森貝格（Hans Rosenberg）。1969年，科卡的博士論文正式出版。在這部嘗試運用社會學理論進行歷史研究的著作中，他以德國西門子公司的企業管理為例，探討了德國工業化進程中企業管理制度和職員階層的特點。科卡原計劃畢業后從事中學教育或新聞工作，但在導師格哈德·A.李特（Gerhard A. Ritter）的建議下，他還是決定前往明斯特大學擔任其助教。科卡一邊擔任助教，一邊完成他的教授資格論文。他關注的核心問題是：為什么在20世紀30年代經濟大危機時期德國的職員階層普遍支持法西斯政黨，而美國的職員階層卻未出現類似傾向？對此，科卡提出了多方面的解釋，其中一個主要解釋是：德國職員階層深受前工業時代等級觀念的影響，很在意自己與工人階級的區別，對經濟大危機中自我社會地位的無產階級化深表不滿，因而投入了承諾維護其社會地位的納粹黨的懷抱之中。而美國的職員階層與工人階級的區別不大，職員階層把自己視為工人階級的一部分，不會將自我社會地位的工人階級化視為一種威脅，要求國家進行干預而因此投靠法西斯主義運動。

講座現場

景教授談到，在博士論文和教授資格論文之后，科卡第三本重要著作是1973年出版的《戰爭中的階級社會：1914-1918年的德國社會史》。該書是聯邦德國社會史學派寫作德國整體社會史的重要嘗試。科卡認為，1918年德國爆發革命與德意志帝國崩潰的原因，主要不在于一戰戰敗，而在于德國資本主義社會階級矛盾在一戰中的尖銳化。隨后，景教授介紹了科卡社會史研究發展中的幾個關鍵節點：自1973年起，科卡和漢斯-烏爾里希·韋樂（Hans-Ulrich Wehler）密切合作，推動比勒費爾德學派的社會史研究；1975年，該學派創辦了定期出版的《歷史與社會》雜志；1977年，科卡的理論著作《社會史：概念、發展、問題》一書出版。科卡認為，在理論運用上，社會史學派既不是教條主義式的照搬，也不像選擇主義那樣隨意，而是批判性地運用社會學的如馬克思、韋伯等人的理論。1980年代，社會史學派一邊旗幟鮮明地批判保守歷史學家的新歷史主義傾向，一邊積極應對日常史和文化史的挑戰。科卡在其中立場堅定，但并不偏激，盡量突出社會史學派和其他學派對話與合作的可能性。所以，如果說韋樂是社會史學派中激進派的代表，那么科卡則是溫和派的代表。

1988年，科卡離開工作了15年的比勒費爾德大學，來到了柏林自由大學。1990年德國統一后，科卡憑借其在學術界的影響力（他于1992年獲德國學術界最高獎項“萊布尼茨獎”），成了兩德學術整合與德國人文社會科學體系重建的核心推動者。他當時身兼數職，不僅擔任柏林自由大學歷史文化系教授，創立了社會史比較研究中心，還出任“柏林社會研究中心”（WZB）主任，以及柏林與勃蘭登堡兩個州共建的科學院的副院長和常任研究員等職。

1990年代初，科卡出版了兩部德國工人史研究的重要著作：《既非等級，亦非階級：1800年前后的下層階級》和《勞動關系與工人生存狀況：19世紀階級形成的基礎》。他還撰寫了多卷本《格布哈特德國歷史手冊》中關于19世紀的一卷，標題為《漫長的19世紀：工作、國家和公民社會》。2000年，科卡當選為國際歷史學會主席，并在2011年榮獲有“人文科學諾貝爾獎”之稱的挪威霍爾堡國際紀念獎。此外，科卡還關注人口老齡化、退休制度、老年再就業等現代社會問題。2013年，他受德國貝克出版社之邀，出版小書《資本主義簡史》，系統梳理了資本主義的概念、發展脈絡與全球化態勢，該書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受到國際史學界的好評。2015年，他出版了第三本德國工人史的專著《工人生活與工人文化：一個社會階級的形成》。進入耄耋之年后，科卡仍然筆耕不輟。2024年，他參與主持研究的《馬克斯·普朗克學會史：科學史與當代史，1945—2005年》得以出版。這是一部將社會史與科技史相結合的重要著作。

最后，景教授回顧了科卡和中國史學界的緣分和交流。早在1981年，科卡就隨德國歷史學家學會代表團訪問中國。2001年12月，科卡作為國際歷史學會主席再次來華訪問。他熱情支持中國申辦國際歷史科學大會的計劃，還建議中國史學會先著手承辦亞洲范圍的國際歷史科學會議。2004年4月，“東亞國家和地區現代化進程”國際史學研討會在北京成功舉辦；2015年8月，由中國史學會和山東大學（亦是景教授的母校）共同承辦的第22屆國際歷史科學大會在濟南召開。科卡欣然應邀參加了這次史學盛會。

雖然本次講座以科卡的社會史研究為主線，但景教授實際上為我們呈現了20世紀以來德國史學發展的主要脈絡。從蘭克學派的政治史到社會史的興起，德國史學研究逐步由聚焦帝王將相、外交政治的敘述傳統，轉向關注社會結構、經濟發展與社會不平等問題。科卡所在的比勒費爾德學派強調歷史研究應融合社會科學理論，運用社會學與經濟學的方法解釋社會現象，而非一味沿用歷史主義的視角詮釋歷史人物與事件。與歷史主義學派不同，比勒費爾德學派對德國歷史、政治和學術傳統持批判態度，堅決反對為納粹歷史尋找同情性解釋。在這一背景下，他們提出了著名的“德國獨特道路”（Sonderweg）理論，認為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德國在經濟上實現了現代化，但政治上仍固守傳統，未能發展出成熟的議會民主制度，從而為納粹主義的興起提供了土壤。這一觀點雖受到保守派歷史學家以及英國部分德國史研究者的批評，但也推動了對德國現代史的重新審視。景教授總結道，科卡在其中始終扮演著溫和而關鍵的角色。他既堅持自身的批判立場，又對日常生活史、婦女史等新興學術潮流持開放態度，這使得社會史學派能夠在理論上保持張力，在方法上不斷吸納與整合，從而在德國史學界確立了持續而穩固的地位。

在提問環節，一位同學關注到科卡跟美國歷史學界的交流，詢問這是否反映出戰后德國歷史學家的某種職業路徑共性。對此，景教授回應道，二戰后，美國通過學術交流項目積極推動對聯邦德國年輕一代的“民主再教育”。韋樂、科卡等史學家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成長起來的。他們既批判納粹歷史遺產，又警惕極左思潮，形成了獨特的批判史學傳統。但隨著特朗普的再次上臺，美國作為西方價值觀的領導國正在背離民主自由傳統，使這批已步入晚年的德國學者倍感憂慮。另一位來自華東師范大學的校友提問道：在1990年代的中國學界，馬克斯·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曾被視為對馬克思主義的一種理論補充，科卡是如何看待這個問題的？景德教授指出，盡管韋伯的這本書在中國學界影響深遠，但其核心假說在德國本土曾受到很多質疑。科卡在其《資本主義簡史》中就提及，韋伯關于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的理論并未受到史實研究的證實。其次，科卡及其所在的“批判社會史學派”一貫反對教條化理論運用，主張“理論與史實”的動態對話。最后，結合自身接受科卡教授指導的經歷，景教授坦言：科卡不是把科研當作工作，而是把科研視為一種信仰，對所有學生要求都極其嚴格。景教授呼吁我們要學習科卡的治學態度，指出歷史學家只有將高強度的史料研究和高難度的理論思考相結合，方能在國際學界掌握話語權。

主持人朱聯璧副教授對景德祥教授的精彩報告表示誠摯感謝。她指出，科卡的經歷提醒我們關注冷戰對歷史學家的深遠影響。科卡的社會史研究既扎根于德國的史學傳統，又廣泛吸收美國社會科學研究、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學與法國的年鑒學派的理論成果，體現出學術路徑的兼收并蓄。朱老師鼓勵同學們珍惜此次與“歷史親歷者”面對面交流的寶貴機會。整場講座在師生們熱烈的掌聲中圓滿落幕。

講座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