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平壤羊角島國際飯店的餐廳,我第一眼就注意到那些餐具——不是國內常見的闊口大盤,而是一排排精致的青瓷小碟,每個直徑不過十厘米,在白色桌布上擺成整齊的陣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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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們的迎賓宴。”導游金善美微笑著說,她今天穿了件淺綠色民族服裝,頭發一絲不茍地梳在腦后。她指著桌上的菜:“有平壤冷面、泡菜、明太魚湯、蔬菜拌飯……”
我數了數,六菜一湯,聽起來豐盛。但當服務生上菜時,我才發現每個小碟里只躺著幾片青菜、三四塊肉片,或是一條兩指寬的炸魚。米飯盛在比茶杯大不了多少的碗里,剛好蓋住碗底。
同桌的老張湊過來:“這夠吃嗎?”他是東北人,飯量出了名的大。
金善美聽見了,依然保持著職業微笑:“在我們朝鮮,飲食講究適量。吃太飽對身體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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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頓飯,我們這桌八個成年人,用了不到二十分鐘就把所有碟子掃蕩一空。幾個小碟子空了之后顯得格外突兀,像被舔過一樣干凈。我摸了摸肚子,那種感覺很奇怪——胃里確實有東西了,但離“飽”還差那么一點,像是吃了一頓精致的下午茶,而不是正餐。
接下來的幾天,餐食模式基本固定:每頓五到七個小碟,葷素搭配,擺盤講究,就是量少得讓人不敢下快子太快。蔬菜通常是白菜、蘿卜、黃瓜,切成極細的絲或極薄的片;肉食主要是雞肉、豬肉,切成小塊,一人能分到三四塊;魚則是明太魚居多,一條小魚分成若干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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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晚上,在開城的一家餐廳,我終于忍不住問金善美:“你們平時在家也這樣吃嗎?”
她愣了一下,隨即恢復笑容:“差不多。我們朝鮮人沒有大吃大喝的習慣。”
“為什么呢?”老張插嘴問,“是傳統嗎?”
金善美沉吟片刻:“吃得太多會消化不良,還會導致肥胖。你看我們朝鮮人,很少有特別胖的,這就是因為我們飲食健康。”
她說話時目光掃過老張微凸的肚子,老張不自在地縮了縮。
我觀察過街上的朝鮮人,確實如她所說。無論男女,大多身材清瘦,衣著寬松但合身,沒有看到過任何肥胖者。他們的步伐輕快,動作利落,與國內常見的中年發福形成鮮明對比。
第四天中午,我們參觀完一所學校后在學校食堂用餐。那是我們第一次看到朝鮮普通人吃飯的場景。食堂里,學生們每人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是一個飯盒、一個湯碗和一個小菜碟。他們安靜地坐著,細嚼慢咽,沒有人狼吞虎咽,也沒有人剩飯。
金善美驕傲地介紹:“我們實行糧食配給制,每個人都能得到足夠的營養,但又不會浪費。”
“配給制?”我追問。
“是的,根據年齡、職業和工作強度,每個人每月有定量的糧食、肉類和蔬菜。”她說得很自然,仿佛在描述太陽東升西落這樣的常識,“這樣既能保證公平,又能避免過度消費。”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那些小碟子不是餐飲美學,不是飲食哲學,而是制度在餐桌上的具象化。不是“不喜歡”吃撐,而是在一個資源有限、分配嚴格的社會里,“吃撐”本身就是一個難以企及的狀態。
第五天,也是最后一天,我們在平壤一家高級餐廳吃告別宴。菜肴比前幾天豐富些,多了烤肉和海鮮餅。席間,金善美難得地多說了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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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常說,吃飯吃到七分飽最好。”她用小夾子給每個人分烤肉,每份只有兩片,“留下三分空,身體才輕松。你們中國人不是說‘飯吃七分飽,健康活到老’嗎?”
老張笑道:“話是這么說,但真能做到的有幾個?我們那兒請客吃飯,盤子摞盤子,不剩下三分之一就顯得小氣。”
“那多浪費啊。”金善美輕聲說,眼神里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東西,“食物那么珍貴。”
后來我想,那眼神里可能是真正挨過餓的人才會有的珍惜。在朝鮮的官方敘事里,他們總是強調“自力更生”、“克服困難”,但那些精致小碟背后,是一個民族對食物的復雜記憶——饑荒、短缺、配給,以及在這種環境下形成的飲食節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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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朝鮮的前一晚,我站在酒店房間窗前,望著平壤稀疏的燈火。突然想起金善美分烤肉時的專注神情,想起食堂里學生們安靜吃飯的樣子,想起街頭那些清瘦的身影。
回國后的第一頓飯,朋友為我接風,點了一桌子菜。看著滿桌的雞鴨魚肉,我突然有些不適應。席間大家談笑風生,盤子不斷被撤下換上新的,最后果然剩了一大堆。
“怎么不吃啊?”朋友問。
“在朝鮮待了一周,胃變小了。”我開玩笑說。
一個月后,我瘦了四斤。不是因為吃得少,而是學會了在感到滿足時就放下筷子。這大概是我從朝鮮帶回的最意想不到的“特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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