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春,蘇南的早晨還有些冷。
王根兒起了個大早。妻子蔣春英眼睛紅腫,把兩個竹籃遞給他。一個裝紙錢香燭,一個裝了幾個粗面饅頭。岳父昨夜過世,今天要送回親家塘安葬。
兩人沉默著走出下王莊。田埂濕滑,草葉上掛著露珠。走了三四里路,快到上王莊門前塘時,王根兒覺得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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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邊老柳樹下圍了一群人。
三四個偽軍端著槍,正推搡著一個穿灰布長衫的中年人。王根兒瞇眼細看——是衛(wèi)鴻賓。這人表面是教書先生,實則是這一帶的地下干部,王根兒在集會上見過他。
“說!是不是衛(wèi)鴻賓?”矮胖偽軍用槍托頂著他胸口。
圍觀的村民小聲說:“老總,認錯人了吧……”
“他不是衛(wèi)鄉(xiāng)長。”
聲音怯怯的。疤臉偽軍不耐煩地揮手:“都閉嘴!”
衛(wèi)鴻賓站得筆直:“我姓陳,在鄰村教書。今日路過,不知何事?”
“少裝蒜!”矮胖偽軍揪住他衣領(lǐng),“有人舉報衛(wèi)鴻賓今天會來這兒!”
王根兒的心跳快了。他記得去年春荒,衛(wèi)鴻賓從外面弄來糧食分給鄉(xiāng)親;鬼子掃蕩時,也是這人組織大家轉(zhuǎn)移。不能讓他落在偽軍手里。
蔣春英抓緊丈夫的衣袖,手在發(fā)抖。
王根兒快速掃了一眼:四個偽軍都有槍,群眾多是老人婦女。硬拼不行,跑也跑不掉。
冷汗從他后背冒出來。
疤臉偽軍冷冷一笑:“不承認?帶回據(jù)點慢慢審。”
兩個偽軍上前要綁人。
衛(wèi)鴻賓的目光掃過人群,最后和王根兒對上一眼。那眼神平靜,卻讓王根兒心里一緊——那是準備好了的眼神。
不能等了。
王根兒突然推開身前兩個村民,大步走到圈子中央。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個死鬼!”他揚起手,狠狠一巴掌打在衛(wèi)鴻賓臉上。
響聲清脆。衛(wèi)鴻賓的臉偏向一邊,迅速紅了。
王根兒手指幾乎戳到他鼻子:“叫你一早就去忙喪事!左等右等不見人,你倒在這兒閑扯!”他聲音粗響,帶著莊稼漢的火氣,“我爹今天下葬你不知道?”
蔣春英反應(yīng)過來,沖上前拉丈夫:“算了算了,趕緊走,時辰要過了……”
“走什么走!”王根兒甩開她,一把將手中籃子塞進衛(wèi)鴻賓懷里——那是裝紙錢的籃子,“拿著!還不快走!”說完揪住衛(wèi)鴻賓衣襟,拽著就往塘西頭拖。
整個過程快得很。偽軍們張著嘴,互相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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疤臉偽軍皺起眉:“等等,你們……”
“老總!”王根兒回頭,臉上堆起苦相,“家里老人今天下葬,這是我堂弟,說好來幫忙的,到現(xiàn)在還磨蹭!您行行好,讓我們先辦喪事?”他指指衛(wèi)鴻賓手里的籃子,又指指妻子手里的另一個,“您看,紙錢都備好了,時辰耽誤不起啊!”
衛(wèi)鴻賓低下頭,緊緊抱著籃子,聲音發(fā)顫:“哥……我錯了,咱趕緊走吧……”
疤臉偽軍盯著他們看。籃子里確實是喪葬用品,周圍有人小聲附和:“是啊老總,人家辦喪事呢……”
“晦氣。”矮胖偽軍啐了一口。
疤臉揮揮手:“滾滾滾,別在這兒礙眼。”
王根兒點頭哈腰:“謝謝老總!”手卻一點沒松,死死拽著衛(wèi)鴻賓往前走。
三個人沿著田埂走。王根兒感覺背上像扎著針——那是偽軍們的目光。他不敢走太快,快了會引起懷疑。只能維持平常速度,一步一步。
走出一百多步,拐過竹林,看不見池塘了。
王根兒松開手,發(fā)現(xiàn)手臂僵硬,手指還在抖。衛(wèi)鴻賓停下,轉(zhuǎn)過身深深吸氣。
“同志……”他開口,聲音沙啞。
王根兒擺擺手,警惕地看四周。竹林很密,暫時安全。他壓低聲音:“衛(wèi)鄉(xiāng)長,這兒不能久留。您往西走,翻過前面崗子,下到溝里往北,能到小張莊。那邊有我們的人。”
衛(wèi)鴻賓點頭,把籃子遞還。兩人目光再次相遇——這次,衛(wèi)鴻賓眼里是感激,是后怕,是沉甸甸的責任。
“你們呢?”
“我們?nèi)ビH家塘,真辦喪事。”王根兒接過籃子,“這樣才不惹疑心。您快走。”
衛(wèi)鴻賓不再多說,轉(zhuǎn)身鉆進竹林。灰布長衫很快消失在竹影里。
王根兒站在原地,直到聽不見腳步聲。他轉(zhuǎn)身,看見妻子臉色蒼白,扶著竹竿喘氣。
“嚇死我了……”蔣春英聲音發(fā)顫。
王根兒走過去握她的手。那雙常年勞作的手冰涼,手心全是汗。“沒事了。”他說。
兩人重新上路,繼續(xù)往親家塘走。籃子還在手里,紙錢在風里嘩啦響。太陽完全升起來了,照在田野上,冬麥開始返青,遠遠看去像一層淡綠的紗。
誰也沒說話。
但王根兒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剛才那一巴掌打下去時,他怕——怕偽軍識破,怕連累妻子,怕救不了人反而害了更多人。但怕之外,還有別的東西,像燒在心口的火。
他想起衛(wèi)鴻賓站在塘邊的樣子,想起那些敢怒不敢言的鄉(xiāng)親,想起自己巴掌落下時衛(wèi)鴻賓錯愕的眼神。
那巴掌打得很重。王根兒心里有些堵——他不認識衛(wèi)鴻賓,只知道這是為鄉(xiāng)親做事的人。打這樣的人,哪怕是為了救他,也讓人難受。
蔣春英忽然小聲說:“你手勁真大。”
王根兒苦笑:“不打重了,不像。”
妻子沒再說話,只是握緊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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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走到親家塘時,已是上午。喪事辦得簡單,棺材入土,紙錢燒成灰黑色的蝶,在風里打旋。王根兒跪在墳前磕頭,腦子里卻還是塘邊的景象:偽軍的刺刀泛著冷光,衛(wèi)鴻賓挺直的脊梁,群眾躲閃的眼神……
回去的路上,夕陽西下。又經(jīng)過上王莊門前塘時,那里已經(jīng)空了。柳樹靜靜立著,水面映著晚霞,紅得很。幾個婦女在塘邊洗衣,棒槌起落的聲音傳得遠。
平靜得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但王根兒知道,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他救了衛(wèi)鴻賓,也在自己心里種下了什么。那東西今天只是一粒種子,但落在心土里,總會發(fā)芽。
夜里,躺在炕上,王根兒睜眼看屋頂?shù)拇印JY春英睡著了,呼吸均勻。他輕輕起身,走到院里。
春夜的天空很凈,星星密密亮著。遠處傳來幾聲狗吠,很快又靜下去。王根兒站了很久,直到露水打濕肩膀。
他想,衛(wèi)鴻賓現(xiàn)在應(yīng)該安全了。也許正在某間農(nóng)舍里,和同志們商量接下來的事;也許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了更遠的地方。這人會活下去,繼續(xù)做該做的事。
而自己呢?還是下王莊的王根兒,種地,吃飯,過日子。但今天之后,不一樣了。他知道了自己能在關(guān)鍵時候站出來,知道了一巴掌、一句話、一個籃子,就能改變一個人的生死。
風從田野吹來,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王根兒深深吸氣,轉(zhuǎn)身回屋。
炕上,妻子翻了個身,含糊問:“怎么還不睡?”
“就睡。”王根兒脫鞋上炕,躺下時,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清醒。
窗外,春天正一寸一寸地,堅定地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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