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三年的蘇南,深秋的風已經帶著刺骨的寒意。日寇為了扼殺抗日力量,在這一帶實施了殘酷的“清鄉”行動。竹籬笆一道接著一道,據點像釘子般扎進村莊,食鹽、藥品、糧食統統被嚴密封鎖。新四軍戰士們常常一連幾天吃不上鹽,渾身乏力。
正是在這樣的情勢下,水北鎮萬家村的普通農民們,悄悄行動了。
暗夜初運
王鎖保蹲在自家低矮的屋檐下,嘴里咬著旱煙桿,卻半天沒吸一口。他今年二十八歲,個子不高,但骨架粗大,長年勞作使得他手臂上的肌肉硬得像石頭。下午,新四軍交通員老李悄悄來過,話不多,只說了一句:“部隊快斷鹽了。”
就這一句,像針一樣扎在王鎖保心里。
天黑透后,十多個身影在村西頭的打谷場聚齊。除了王鎖保,還有他的胞弟王鎖榮——二十歲的年輕人,眼睛在黑夜里亮得驚人;時苗金,跟王鎖保同歲,是個悶葫蘆,但手腳最穩當;時鎖林,二十二歲,河頭鎮嫁過來的女婿,水性全村最好。其余也都是本村信得過的漢子。
沒人說話,只相互點了點頭。扁擔、繩索、兩個空麻袋,就是全部行裝。他們要走四十多里夜路,到丹陽張埝去。那里有地下同志籌到的一批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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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路不好走。為了避開日偽的崗哨和巡邏隊,他們專挑田埂、河溝、樹林穿行。深秋的露水很重,不一會兒褲腿就濕透了,冷冰冰地貼在皮膚上。王鎖保走在最前面,耳朵豎著,聽見的只有風聲、蟲鳴和身后兄弟們壓抑的呼吸。
到達張埝時已近子夜。交接很快,十幾擔鹽被均勻分到每個人肩上。扁擔壓在肩頭的瞬間,王鎖保感到一種沉甸甸的責任——這不是普通的貨物,這是戰士們的力氣,是根據地的命脈。
回程比去時更難。擔子重,路又遠,每個人的肩膀很快就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但沒人吭聲,只是咬牙忍著。王鎖榮年輕,腳步有些踉蹌,王鎖保不動聲色地靠過去,伸手托了托弟弟擔子后面的繩索,分去一些分量。
天亮前,他們終于回到了萬家村。鹽被藏進地窖,上面蓋上柴草。十多人癱坐在院子里,累得說不出話,但眼里都有光——第一關,闖過去了。
再赴險途
只歇了一天。第二天傍晚,同樣的隊伍又聚齊了。這次的目的地更遠——要穿過長蕩湖,把鹽送到南社的新四軍駐地。
王鎖保仔細檢查了每個人的擔子,繩索扎得緊不緊,麻袋口封得嚴不實。時苗金蹲在一旁磨扁擔頭——不是真要磨尖,只是下意識地讓手里有點事做。時鎖林則一遍遍檢查隨身帶的油布,湖上風大,萬一遇上浪,得護住鹽。
“今晚月亮大,路上要格外小心。”王鎖保壓低聲音說。
眾人點頭。月色好,利于行路,也利于敵人發現他們。
還是王鎖保打頭,隊伍像一條沉默的魚,滑進夜色中。擔子在肩頭有節奏地晃悠,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他們避開大路,沿著長蕩湖邊的灘涂地前進。腳下是濕軟的泥地,一步一陷,走得格外費力。
約莫走了兩個時辰,長蕩湖已經能看見了。月光灑在湖面上,碎成一片片銀鱗。遠處有漁火,明明滅滅,分不清是漁船還是敵人的哨船。
勝利在望,大家的腳步不由得輕快了些。
狹路相逢
就在距離湖邊不到一里的一片蘆葦灘旁,突然傳來一聲厲喝:
“站住!干什么的!”
兩個黑影從蘆葦叢里鉆出來,手里端著長槍,槍口對著他們。是偽軍。
所有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王鎖保感到后背瞬間冒出一層冷汗,但他強迫自己穩住。借著月光,他看清了來人的裝束——黃皮軍裝,歪戴帽子,確實是偽軍。兩個人都很年輕,一個瘦高,一個矮胖,臉上帶著狐假虎威的兇相。
“老總,我們是打魚的,回家去。”王鎖保上前半步,彎了彎腰,臉上堆起討好的笑。
“打魚的?”瘦高個偽軍瞇著眼,用手電筒往他們臉上照了照,又照向擔子,“打魚的挑這么重的擔子?放下,檢查!”
時鎖林的手悄悄握緊了扁擔,時苗金往前挪了半步,被王鎖榮用眼神制止了。
不能硬拼。對方有槍,而且這里離敵人的據點不遠,一旦開槍,所有人都跑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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擔子被粗暴地拽下來。矮胖偽軍用刺刀挑開一個麻袋口,伸手抓了一把,湊到鼻子前聞了聞,隨即獰笑起來:“鹽!他娘的,是鹽!你們是新四軍的交通隊!”
“老總,這是自家吃的鹽,村里人都指望著……”王鎖保還想周旋。
“少廢話!”瘦高個一槍托砸在王鎖保肩膀上。骨頭發出沉悶的撞擊聲,王鎖保踉蹌了一下,疼得眼前發黑。“全部押到船上去!連人帶鹽,送到水北據點!皇軍有賞!”
完了。
王鎖保心里一沉。如果被押到據點,鹽肯定保不住,人命也難說。這些偽軍為了請功,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兩個偽軍像趕牲口一樣,用槍托驅趕著他們。扁擔、繩索被扔在地上,十多人被逼著抬起鹽擔,走向湖邊一條破舊的木船。船不大,裝下十幾擔鹽和十多人,吃水已經很深。
“上去!快點!”瘦高個用槍口戳著最后面的時鎖林。
船離岸了。矮胖偽軍坐在船頭,槍橫在膝蓋上,瘦高個站在船尾撐篙。兩人一前一后,把十多個農民和鹽擔子夾在中間。
絕地反擊
船緩緩駛入湖中。月光清冷,照得每個人臉上都一片慘白。王鎖保坐在中間,肩膀還在陣陣作痛,但腦子飛快地轉著。
不能去據點。去了就是死路一條。
他的手悄悄摸向腰間——那里別著一根短煙桿。同時,他瞥了一眼弟弟王鎖榮。王鎖榮也在看他,兄弟倆眼神一碰,瞬間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船正經過一片茂密的蘆葦蕩。秋風掠過,蘆葦發出“沙沙”的響聲,像千軍萬馬在低語。這是最好的時機。
王鎖保忽然站起身,從懷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煙盒,臉上擠出惶恐又討好的笑:“老總,抽、抽根煙吧,路上辛苦。”
他先走向船頭的矮胖偽軍,遞上一根煙。矮胖偽軍瞥了一眼,不耐煩地擺擺手。王鎖保又轉身走向船尾的瘦高個:“老總,您也來一根?”
就在他轉身的剎那,他的左手在身側極其輕微地劃了一下——一個只有他們自己人才懂的手勢:準備動手。
時苗金和時鎖林就坐在船艙中間。時苗金看見了那個手勢,他渾身肌肉一下子繃緊了,但臉上還是那副木訥的樣子。時鎖林則垂下眼,手指慢慢摸向腳邊的一截纜繩。
王鎖榮也站起來了,好像是要給哥哥幫忙遞煙。他靠近了船尾的瘦高個。
就是現在!
王鎖保突然身體一歪,像是被船晃得沒站穩,整個人撞向瘦高個。與此同時,時苗金和時鎖林像豹子一樣從座位上彈起!時苗金撲向船頭的矮胖偽軍,時鎖林則從側面猛撞過去!
“你們干什——”瘦高個的驚呼還沒喊完,就被王鎖保和王鎖榮兄弟死死抱住,三人一起翻出船幫,“撲通”一聲栽進冰冷的湖水里!
船頭那邊,矮胖偽軍被時苗金撞得仰面倒下,手里的槍脫手飛出。他還想掙扎,時鎖林已經用纜繩套住了他的脖子,死死勒住!
落水的瘦高個會水,拼命想掙脫。但王鎖保的水性也不差,他憋著一口氣,在水里死死纏住偽軍的雙腿。王鎖榮則從后面抱住偽軍的脖子,往水里按。湖水冰冷刺骨,掙扎激烈,水花亂濺。
船上,其他人已經反應過來。幾個漢子撲上去,幫忙按住被勒得翻白眼的矮胖偽軍。有人撿起了掉在船板上的長槍,倒轉槍托,狠狠砸下去!
水里,瘦高個的掙扎漸漸弱了。王鎖保感覺到對方身體在變軟,但他不敢松手,又堅持了十幾秒,才和王鎖榮一起浮出水面,大口喘氣。月光下,瘦高個的臉已經泛青,漂在水面上一動不動。
兩人費力地把尸體拖到船邊。船上的人伸手把他們拉上來。王鎖保癱在船板上,渾身濕透,冷得直哆嗦,但心里那塊大石頭,終于落了地。
兩個偽軍都斷了氣。湖面恢復了平靜,只有蘆葦還在沙沙作響,仿佛剛才的生死搏斗從未發生。
黎明前抵達
“快,收拾一下,趕緊走!”王鎖保喘勻了氣,立刻指揮。
偽軍的長槍被撈上來,一共兩支,還有十幾發子彈。尸體被拖進蘆葦深處,用葦草蓋住。船上的血跡被湖水匆匆沖洗。
時苗金檢查了一下鹽擔,還好,只有一袋在打斗中濺了些水,問題不大。時鎖林接過了撐篙——他是撐船的好手。
木船再次啟程,這次速度更快。時鎖林站在船尾,長篙入水、發力、提起,動作流暢有力。船像箭一樣劃過湖面,破開層層銀波。
所有人都沉默著。剛才的搏斗太激烈,現在回過神來,才感到后怕。王鎖榮坐在哥哥身邊,手還在微微發抖。王鎖保拍了拍弟弟的膝蓋,沒說話。
湖風迎面吹來,濕衣服貼在身上,冷得人牙齒打顫。但沒人抱怨,所有人都盯著前方——南社就在湖對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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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遠處的村莊輪廓越來越清晰。船終于靠岸了。岸上已經有人等候——是新四軍的哨兵。
當他們把十幾擔鹽穩穩地抬上岸,把那兩支還帶著水漬的長槍交到前來接應的連長手中時,東方的天空正好綻放出第一縷朝霞。
連長緊緊握住王鎖保的手,用力搖了搖:“同志們,辛苦你們了!這批鹽,是雪中送炭啊!”
王鎖保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只覺得眼眶發熱。他回頭看看身后的兄弟們——王鎖榮咧著嘴在笑,時苗金搓著手,時鎖林正把扁擔上的水漬擦干。大家臉上都是疲憊,但眼睛里都有光。
太陽升起來了,金紅色的光芒灑在湖面上,灑在每個人的肩頭。這一夜,他們闖過了封鎖,闖過了生死,終于把根據地急需的物資,送到了親人手中。
回去的路上,腳步格外輕快。雖然肩上沒了擔子,但心里卻裝滿了沉甸甸的東西——那是信任,是責任,是一個普通農民在黑暗歲月里,為自己認定的光明所獻出的全部勇氣。
長蕩湖的蘆葦依舊在風中搖曳,守護著這片土地上永不屈服的人們,和他們用生命守護的秘密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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