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的滅亡》：絲綢禮袍披上，帝國大旗落下丨詩人讀詩

現代詩語言優美，情感豐盈，意象新鮮，但有時晦澀難解。從閱讀角度看，“晦澀”是現代詩最明顯的特征之一。然而，這晦澀無論是源于特定的表現方式，抑或對詩之新奇的追求，還是對“何以為詩”的定位，一首好詩不可能僅表現在晦澀，而必須值得深入閱讀，讓讀者在認知與想象的主動參與中，發現晦澀中那復雜的詩意，充裕的內涵。

“詩人讀詩”欄目邀請幾位詩人，每周細讀一首現代詩。這樣的細讀是一種演示，更是一種邀請，各位讀者可以從中看到品味現代詩的一些方法及其自由性，進而展開自己對現代詩的創造性閱讀。

第二十期，我們邀請詩人藍藍，和我們一起賞析奧登的詩，《羅馬的滅亡》。

撰文 | 藍藍

W.H.奧登（1907—1973），英國著名詩人、評論家，舉世公認的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奧登的作品數量巨大，主題多樣，技巧高超，身后亦備受推崇，其獨特風格對后輩作家影響深遠。

本期詩歌

羅馬的滅亡

（給西里爾·康諾利）

作者：W.H.奧登

譯者：黃燦然

碼頭被一陣陣浪潮沖擊；

雨在寂寥的曠野

抽打一列棄置的火車；

逃犯們擁擠在山洞里。

女禮服越變越花哨；

皇室財庫的特工搜捕

潛逃的欠稅者，

追入各省城鎮的下水道。

民間的魔術儀式

催寺院妓女入睡；

所有文人都保留

一位幻想中的朋友。

孤僻清高的加圖

也許要稱頌古老的戒律，

但肌肉粗硬的海軍士兵

為食物和薪水嘩變。

愷撒的雙人床很溫暖

而一個無關緊要的職員

在粉紅官方表格上

寫下“我的工作很討厭”。

生來沒有財富或同情，

小鳥們雙腳鮮紅

伏在它們的斑蛋上，

注視每一座患流感的城市。

全都在別處，

大群大群的馴鹿穿越

綿延數里的金色苔蘚，

無聲而又快速。

詩歌細讀

亡國是件大事，很大很大事。你要是跟一個大國的人說：你們這個歷史悠久的國家有一天要亡國。多半人不信。譬如古羅馬，自公元前753年始，至1453年東羅馬帝國滅亡，大致可以說，皇帝們統治國家達2006年之久。其地域以地中海為中心，跨越亞、非、歐三大洲，是人類歷史上最長的帝國，也是軍事力量最強大的帝國之一。這樣的龐然大物訇然死去，遠遠不是某一任皇帝或將軍的過失。簡言之，這個國家早已從各個方面爛透了。

有意思的是，詩歌大師們在處理巨大的歷史事件時，不是去描寫大場面，如游行、戰爭、義憤填膺的人群，并不著眼于大廈崩坍的那一瞬間，敏銳的洞察力使他們在帝國大旗降下來之前，就已經覺察到了種種毀滅的跡象，而它們正是起于青萍之末的狂飆的源頭。奧登這首《羅馬的滅亡》，就是擁有“上帝視角”的典范之作。

首句便從海浪沖擊碼頭寫起，雨水在抽打著荒野中一輛廢棄的“火車”。很顯然，火車是現代交通工具，并非古代羅馬的東西。也有人說它指的是古羅馬的戰車，我則覺得兩者的意思可能都有，以古喻今，你懂的。海浪與雨水，是大自然的現象，它們絕不會因為你是一個帝國就只給你風和日麗、風平浪靜的日子，四季輪回、日月更迭是自然的王道，再狂妄的人在自然面前也是渺小的。而緊接著的“逃犯們擁擠在山洞里”，譯者有個注釋，意思暗指受到迫害的基督教徒。因為在早期大瘟疫流行期間，信多神教的古羅馬人認為這是對眾神不敬才招致上天對羅馬的懲罰，于是對基督徒進行了慘無人道的迫害。但在經歷了重重苦難之后，又有很多人重新皈依基督教。也有人猜測這些逃犯或許是公然與帝國為敵的異見者，或起義者，被政府通緝，但他們并沒有被消滅，而是躲進山洞，伺機行事。無論是基督徒還是別的逃犯，都是羅馬統治者無法趕盡殺絕的抵抗力量。此詩的第一段展示了兩種對帝國帶來威脅的力量：一是自然衰落之力，一是信仰或政治上的反抗。

第二段，詩人的關注點更是稀奇——女人的禮服。據說羅馬皇帝愷撒曾穿著來自中國的華麗絲綢長袍去劇場看戲引起轟動，自此，絲綢長袍、衣裙開始風靡羅馬的上流社會。這不僅是一件絲綢衣袍的事，它反映的是羅馬統治階層的驕奢、享樂、肉欲、腐敗的生活。追求奢靡的貴族們變著花樣設計衣飾，其影響之廣之深，以至于后世出現了以愷撒大帝命名的服裝品牌“CAESAR”。第二件事也和皇室有關——這個帝國出現了數量眾多的逃稅者，但皇家財庫的“特工”一直追到各省城鎮的“下水道”也要緝拿歸案，可見其賦稅已讓納稅人不堪重負。彼時羅馬諸地任意加大稅賦，許多農民紛紛逃離，這也預示著帝國財政的逐步瓦解。一方面是皇家貴族的驕奢淫逸，一方面是對民間的橫征暴斂，兩相對照可見羅馬帝國統治者對于百姓的態度。

托馬斯·庫提爾畫作《墮落的羅馬人》

再說回宗教。前面講了，古羅馬最初受希臘多神教影響，后來又將一神教基督教奉為國教。在羅馬帝國不同的時期，都有希臘的多神秘教在民間流傳。此教相信通過一些秘密儀式，讓人們飲用含有致幻成分和催眠作用的飲料，進入與神相通的迷醉狀態。而廟妓們作為祭司，則是催化這一作用的靈媒。秘教動搖了古羅馬一神論的根基，也引起一神教內部的紛爭，這些都導致了古羅馬人在思想和信仰方面的分裂。

“所有文人都保留/一位幻想中的朋友。”這句詩頗有深意。既然文人知識分子想在內心擁有一位幻想中的知己，想必是在現實生活中難以尋覓一位完全可以信賴的朋友。為什么？奧登雖然并未解釋，但是，若在一個年代，連知識分子也恐懼于因思想和言論而招致身家性命的危險，什么心里話也不敢對外人道，那一定是個政治高壓的年代。惟此，才只能在幻想里擁有一個能夠對話的友人，這是何等的凄涼！

至于帝國的軍隊，以紀律嚴苛著稱的羅馬監察官老加圖，軍紀嚴明，一向以霹靂手段管理軍隊。秉持這一治軍理念，加圖作為軍隊管理者，會毫不猶豫地對違抗軍令者實施嚴厲的懲罰。但是，那些身體健壯、需要食物的士兵們，在薪水不夠、食物匱乏、遭受苛待的時候，大多也不會為一個愛國口號犧牲自己。據記載，在古羅馬曾有過幾起因為軍餉待遇和勞動繁重，軍團士兵嘩變的事件，這對帝國軍隊產生巨大的影響。加圖的高壓政策與動搖軍心的士兵嘩變，想必會令君王們坐臥不寧。

說到最高統治者愷撒（古羅馬的愷撒并非單指獨裁官蓋烏斯·尤利烏斯·愷撒，其后的幾任羅馬皇帝都宣稱自己繼承了愷撒家族的名號，因而愷撒便代表了皇帝的頭銜），毫無疑問對床笫之樂充滿興趣。據說他和許多部下的妻子私通。而一個普通的小職員——一個很現代的名稱，懷著厭煩，在他每日處理公務的官方表格上寫下了“我的工作很討厭”。盡管他是個不起眼的小公務員，但畢竟也是帝國這臺龐大機器上的小螺絲釘，顯然，這顆螺絲釘想躺平不干了。要是再有一些螺絲釘罷工，也許這機器就不轉了。

尼古拉斯·普桑畫作《阿什杜德的瘟疫》

帝國的現實便是如此，而那些不做工上帝也不會讓它們餓死的鳥雀們，既沒有財產也沒有所謂的同情心。它們伏在自己的蛋上，冷漠地俯瞰著流感瘟疫正在大流行的城鎮。據資料統計，羅馬帝國于公元165年流行安東尼瘟疫，僅在羅馬城每天就有2000人喪生。這場瘟疫持續了15年，整個羅馬帝國有500萬人死亡。它造成了嚴重的勞動力匱乏和軍事削弱，有論者認為它標志著羅馬衰落的開始。公元211年和公元312年，羅馬又遭受瘟疫及饑荒。公元330年，羅馬皇帝被迫離開衰敗的都城，遷都至君士坦丁堡。到了395年，羅馬帝國分裂為東羅馬與西羅馬兩個部分，大廈搖搖欲墜已成定局——

全都在別處，大群

大群的馴鹿穿越

綿延數里的金色苔蘚，

無聲而又快速。

我太喜歡奧登這首詩的結尾一段了，它完全出乎人意料。按理說，馴鹿的遷徙跟帝國的滅亡能有什么關系呢？關系太大了。

東西羅馬帝國分裂后，因為瘟疫造成民眾大量死亡，青壯年越來越少，生育人口也在驟減。彼時，古羅馬北部的游牧部族日耳曼人因牧草日漸枯竭，已經南下尋找生機，逐漸聚集生活在多瑙河兩岸地區。大群的馴鹿既是日耳曼人的畜群，也是日耳曼人生活居住的行蹤。古羅馬統治者為了彌補青年士兵的不足，征召了大量歷史上多次被武力征服的日耳曼人入伍，到后來，這些被羅馬人瞧不起的“蠻族人”已經成為羅馬軍隊的主力。他們忘了，日耳曼人從來就沒有誠心實意臣服過羅馬帝國。果然，公元418年，日耳曼人進攻西羅馬，建立起第一個王國，即日后的西班牙和葡萄牙。公元476年，羅馬的日耳曼雇傭兵首領奧多亞克率兵推翻了西羅馬帝國的統治。至此，日耳曼人紛紛建立起自己的王國，地域覆蓋日后的法國、德國和意大利領土。及至公元1453年，奧斯曼帝國消滅東羅馬，存在了一千多年的羅馬帝國徹底宣告滅亡。譯者在注釋中引用奧登本人去世后發表的長文《羅馬的滅亡》中的一段話對本詩做了闡釋：“羅馬帝國的衰落，原因眾說紛紜：經濟的種種毛病、出生率的下降、亞洲草地枯竭導致野蠻民族遷移、基督教等等。”

文森佐·卡穆奇尼畫作《愷撒之死》

本詩作者W.H.奧登（1907-1973），被公認為葉芝、艾略特之后二十世紀最重要的英語詩人，青年時期就已蜚聲文壇，中年后被眾多年輕詩人視為導師與偶像，被布羅茨基推崇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心靈”。這首《羅馬的滅亡》是奧登最著名的詩作之一，他以廣闊的時空視角，洞若觀火的細察，攫取常人容易忽略的歷史細節，從自然運行規律、羅馬帝國上層社會的腐敗墮落、對民眾和士兵的盤剝、對異見者的迫害、瘟疫流行對人類的影響，以及宗教分裂、迷信流行、普通人道德潰敗、嚴酷的統治手段、下層職員的虛無厭倦，乃至整個人類因自然變化導致遷徙而改變了歷史進程等方面，把發生在不同時期、有內在關系的象征事件串聯起來，引導讀者將想象力凝聚于文明衰落的種種跡象，揭示出超級帝國的毀滅一定是先從內部的潰敗開始。奧登舉重若輕地將一部浩大沉重的帝國滅亡史凝聚于一首短詩中，它不僅僅記錄了古羅馬的滅亡，也是一首具有普遍意義的、向現代社會預警的杰作。

作者/藍藍

編輯/張進

校對/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