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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侯楊方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教授
公元1141年初秋,中亞撒馬爾罕以北的卡特萬草原已經慢慢轉黃。漫天風沙中,兩支截然不同的軍隊正在對峙。一方是橫跨西亞的強大帝國—塞爾柱帝國的聯軍,旌旗獵獵,驍勇的突厥騎兵列陣沙場;另一方則是來自東方的神秘力量—西遼帝國,由契丹貴族耶律大石率領的鐵騎遠征而來。此刻,戰鼓雷鳴,空氣中彌漫著決戰前的緊張氣息。誰也沒有料到,這場被后世稱為“卡特萬戰役”的大會戰,將成為歐亞歷史的轉折點之一:它的結局不僅終結了塞爾柱人在中亞的雄心,更迫使他們將戰略重心西移至安納托利亞,深遠地影響了東羅馬的命運,并為一個新興帝國——奧斯曼帝國的崛起鋪平了道路。
故事的開端,要從11世紀的中亞草原說起。一支名為“塞爾柱”的突厥游牧部族在首領圖赫里勒·貝格的帶領下崛起于河中地區。他們原本只是效力于大草原強權的雇傭騎兵,但在時代變遷中,這支部族展現出非凡的軍事與政治才能。公元1040年,塞爾柱軍在丹丹納干戰役中大敗強敵加茲尼王朝,為自己贏得了呼羅珊和波斯的大片土地。隨后,圖赫里勒·貝格率軍西進,于1055年進入巴格達,推翻了當地的什葉派布韋希王朝,擁立傀儡哈里發,從而奠定了塞爾柱帝國在伊斯蘭世界的霸權。塞爾柱帝國建立后,在第三任蘇丹阿爾普·阿爾斯蘭的統治和宰相尼扎姆·穆勒克的輔佐下達到鼎盛。這個新興帝國一方面接受了波斯的行政文化,讓自己快速適應統治廣袤定居文明的需要;另一方面則保留著草原民族的尚武傳統和機動軍力。阿爾普·阿爾斯蘭在位期間,塞爾柱人的鐵騎不斷向外擴張,帝國的版圖從中亞深入西亞,觸及地中海東岸和阿拉伯半島北部,甚至占領了基督教的圣城耶路撒冷,這直接引發了十字軍東征。更重要的是,他們將目光投向了安納托利亞高原那片當時由東羅馬帝國統治的富庶土地。
公元1071年,阿爾普·阿爾斯蘭親率大軍與東羅馬皇帝羅曼努斯四世的軍隊在安納托利亞東部的曼齊刻爾特平原展開決戰。這場曼齊刻爾特戰役成為歷史上著名的戰役之一。塞爾柱騎兵憑借靈活機動的戰術,大敗東羅馬軍隊,甚至生擒了羅曼努斯四世,這是羅馬帝國首都東遷以來皇帝第一次被敵軍俘獲,整個基督教世界為之震動。曼齊刻爾特之戰的慘敗使東羅馬帝國在小亞細亞的防線全面崩潰。塞爾柱人乘勝追擊,占領了安納托利亞內陸的大部分領土。
這片土地在伊斯蘭世界被稱為“羅姆”(意為羅馬),以示其曾為羅馬(東羅馬)領土。不久后,一位塞爾柱貴族—庫塔爾米什之子蘇萊曼·伊本·庫塔爾米什——受命在安納托利亞治理新征服的疆土。他于1077 年建立了半自治的地方政權,被稱為羅姆蘇丹國,奉塞爾柱大蘇丹為宗主,實際上開啟了安納托利亞突厥化的進程。
安納托利亞的易手不僅改變了當地的人口與文化版圖,也引發了更廣泛的連鎖反應。當東羅馬帝國在東方節節敗退、首都君士坦丁堡危機四伏之際,西歐的天主教世界深受震動。東羅馬皇帝阿萊克修斯一世為了拯救帝國,向羅馬教宗呼吁援助。教宗烏爾班二世于1095年在克萊蒙發表激昂演說,號召西歐騎士東征收復失地與圣城耶路撒冷。這一呼吁點燃了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烈火。十字軍的出現為安納托利亞和近東帶來了新的力量角逐:歐洲騎士經過東羅馬領土,擊敗了魯姆蘇丹國的軍隊,一度幫助東羅馬收復了部分西部安納托利亞沿海城市。十字軍的主要目標在圣地,他們在近東建立的十字軍國家也與塞爾柱各派系形成對峙局面。塞爾柱帝國的強大與擴張間接催生了十字軍東征,這場跨歐亞的大戰在隨后兩個世紀不斷改變著歐洲與中東的格局。
當塞爾柱人在西方席卷安納托利亞并與十字軍糾纏時,帝國的東部邊疆也并不平靜。12世紀初,在遙遠的東方,另一支崛起的力量正逐漸逼近中亞。它來自曾統治中國北方的契丹民族:遼朝覆亡后,一位契丹皇族耶律大石在女真騎兵追擊下一路西逃,在西域再建基業,史稱西遼。這個東亞的游牧政權向西擴張,與塞爾柱人在中亞的勢力范圍發生碰撞。當時,塞爾柱帝國經過蘇丹馬立克沙一世之治后已分裂為幾個分支,帝國的實際控制區域縮減,一些地方由半獨立的地方王公統治。但在中亞和呼羅珊地區,蘇丹艾哈邁德·桑賈爾依然以“偉大蘇丹”的身份統轄著帝國東方的核心領土。桑賈爾雄才大略,曾在12世紀初期多次擊退來自東方和北方的入侵者,維持了帝國在中亞的霸權。
12世紀30年代末開始,耶律大石領導下的西遼連續征服中亞諸國,引發了當地穆斯林勢力的恐慌。西遼的推進威脅到了塞爾柱在河中地區(即中亞撒馬爾罕、布哈拉一帶)的宗主地位。1141 年,西遼帝國聯合突厥系的葛邏祿部,對中亞的喀喇汗王朝發動攻擊。身為宗主的桑賈爾無法坐視附庸敗亡,遂決定御駕親征。他動員了呼羅珊、花剌子模等地諸軍,據說集結了十萬大軍,浩浩蕩蕩開赴撒馬爾罕方向。桑賈爾自信滿滿,他對契丹使者的勸和不屑一顧,甚至夸下海口要令耶律大石改宗伊斯蘭,并聲稱自己的箭陣可射落敵人的須發。9月的卡特萬草原,桑賈爾與耶律大石兩軍終于迎來了決戰時刻。卡特萬戰役爆發時,雙方兵力對比懸殊。桑賈爾麾下不僅有塞爾柱本部的部隊,還有中亞伊斯蘭諸國的聯軍;而耶律大石的西遼軍隊人馬相對較少,但他手下的契丹騎兵和忠誠的葛邏祿盟友訓練有素、士氣高昂。更為重要的是,西遼軍隊在戰術上更具機動性和靈活性。戰斗一開始,桑賈爾的軍隊便陷入了對方機動襲擾的陷阱中。西遼鐵騎利用佯攻和迂回包抄,逐漸分割包圍了笨重的塞爾柱聯軍。戰場塵土飛揚、喊殺聲震天,西遼騎兵的沖擊反復撕裂對手陣形。相傳桑賈爾麾下軍中甚至有一些遠道而來的伊斯蘭法學家和平民隨軍,此刻也卷入了慘烈的殺戮。到黃昏時分,塞爾柱聯軍終于全面潰敗,死傷遍野。驕傲一世的桑賈爾僥幸逃脫,但他的親兵衛隊幾乎全軍覆沒。這位“偉大的蘇丹”不得不眼睜睜看著苦心經營的中亞版圖瞬間土崩瓦解。
卡特萬戰役的慘敗對于塞爾柱帝國而言是一次毀滅性的打擊。這場戰役后,西遼帝國由此成為新的中亞霸主。更糟糕的是,卡特萬之敗引發了塞爾柱帝國東部領土的連鎖崩潰:12 世紀40年代中期開始,桑賈爾在東方的權威一落千丈。1153年,帝國內部曾經效忠于塞爾柱的烏古斯游牧部落發動叛亂,甚至一度俘虜了桑賈爾本人并洗劫了呼羅珊重鎮內沙布爾。雖然桑賈爾后來被釋放,但對帝國東部的控制再也無從恢復。不到十年時間,塞爾柱統治者對中亞和波斯的控制相繼喪失,塞爾柱人被迫退出了中亞河中地區的家鄉和首都梅爾夫,放棄安葬此處的桑賈爾陵墓,只能退守伊朗西部和兩河流域的殘余領地。橫跨歐亞大陸的“大塞爾柱帝國”自此名存實亡。1194年,另一個突厥人帝國花剌子模打敗并殺死塞爾柱末代蘇丹圖赫里勒三世,塞爾柱帝國滅亡,版圖并入花剌子模。
東方的失利迫使塞爾柱人將目光更加堅定地投向西方。既然在中亞無法再擴張立足,那么安納托利亞便成為他們施展抱負的唯一舞臺。早在桑賈爾治下帝國四分五裂時,安納托利亞的羅姆蘇丹國便已相對獨立地發展壯大。在缺少東方宗主直接干預的情況下,羅姆蘇丹國的統治者積極經營安納托利亞的土地。他們鼓勵更多突厥部落西遷定居,帶來了波斯和伊斯蘭文化,并融匯當地仍存的希臘—羅馬傳統,使安納托利亞逐漸形成獨特的突厥—伊斯蘭社會。隨著大量突厥游牧民因為東部戰亂而持續涌入,羅姆蘇丹國的人力資源和軍事實力也進一步增強。
12 世紀下半葉,羅姆蘇丹國進入了它的黃金時期。其中最著名的蘇丹之一是基利杰·阿爾斯蘭二世,他在1156年至1192年統治期間鞏固并擴張了安納托利亞的塞爾柱統治。面對東羅馬帝國一度復蘇的反攻企圖,基利杰·阿爾斯蘭二世于1176年在密列奧塞法隆戰役中擊敗了東羅馬皇帝曼努埃爾一世的大軍。這場戰役被史家視為“第二個曼齊刻爾特”,因為它徹底粉碎了東羅馬試圖收復安納托利亞腹地的希望。自此之后,東羅馬帝國再也無力在軍事上對安納托利亞構成嚴峻威脅,羅姆蘇丹國穩固地控制了小亞細亞高原的大部分地區。與此同時,羅姆蘇丹國統治下的安納托利亞在經濟和文化上也達到繁榮。它重新成為連接東方與西方的商貿要道,絲綢之路的分支穿過其領土,促進了東西方物產與知識的交流。羅姆蘇丹國的都城科尼亞興建了宏偉的清真寺、學府和宮殿,吸引了來自波斯、阿拉伯等地的學者。13 世紀著名的蘇菲派詩人魯米就在科尼亞生活和創作,他的詩篇象征著伊斯蘭文化在安納托利亞的綻放。安納托利亞由此真正融入了伊斯蘭文明圈,并成為歐亞文明交流的熔爐。
塞爾柱帝國東征西戰的歷史進程,對東羅馬帝國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影響。曼齊刻爾特的失利和隨后的密列奧塞法隆之戰,讓東羅馬永遠地失去了安納托利亞的廣袤領土,而安納托利亞既有山脈天險,又是兵員與馬匹產地,相當于宋朝丟失了“幽云十六州”,從此東羅馬一蹶不振,再也無法恢復到地中海超級大國的地位。東羅馬帝國被迫收縮至巴爾干半島和小亞細亞西緣的一隅。在13世紀初,東羅馬又遭遇第四次十字軍東征的重創——1204年十字軍攻陷君士坦丁堡,建立了拉丁帝國。雖然東羅馬皇室流亡至安納托利亞西部的尼西亞苦心經營,并于1261年奇跡般收復了君士坦丁堡,但帝國的元氣早已大傷,再無力恢復往日版圖。可以說,塞爾柱人對安納托利亞的征服從根本上削弱了東羅馬的國力,使其即便暫時免于覆亡,也無可避免地走向漫長的黃昏。
正當東羅馬帝國茍延殘喘之際,在安納托利亞腹地,一個新的力量正在悄然興起。1243 年,強大的蒙古帝國西征軍在克塞山戰役中擊潰了羅姆蘇丹國的主力,安納托利亞遂淪為蒙古的附庸地。羅姆蘇丹國的中央權威迅速衰落,各地突厥將領和部族首領紛紛割據自立,形成了大小不一的安納托利亞貝伊國。在這些割據政權中,有一個位于安納托利亞西北邊陲的小小酋長領地,它的首領名叫奧斯曼·加齊,他就是后世所稱的奧斯曼一世。奧斯曼出身的部族原是跟隨塞爾柱人西遷的突厥游牧民,長期被安置在東羅馬邊境充當邊防武士。此時,隨著羅姆蘇丹國的解體和東羅馬的羸弱,奧斯曼得以率領族人乘勢而起,在1300年前后自立為王。他的后繼者奧爾汗與穆拉德一世等人繼續蠶食周邊的東羅馬領土和其他突厥政權。14世紀中葉,奧斯曼人已經成為安納托利亞和巴爾干地區不可忽視的強權。他們既繼承了塞爾柱突厥人的軍事傳統,也吸收了東羅馬的行政經驗和波斯—伊斯蘭的文化養分。終于,在1453 年,奧斯曼蘇丹穆罕默德二世完成了先人們的夙愿——攻陷君士坦丁堡,終結了東羅馬帝國的最后殘余。奧斯曼帝國的崛起正是站在塞爾柱人所開創歷史進程的肩膀之上:若沒有塞爾柱人在安納托利亞的戰略經營和對東羅馬的重創,安納托利亞或許仍是希臘化—基督教世界的一部分,奧斯曼人也難以找到崛起的土壤。然而歷史沒有如果,從草原奔馳而來的塞爾柱戰馬,已經永久地改變了這片土地的歸屬。
塞爾柱帝國與羅姆蘇丹國的興衰,是充滿戲劇性的歷史篇章。從中亞草原到安納托利亞高原,從東羅馬皇帝的宮廷到奧斯曼蘇丹的營帳,這兩個先后登上舞臺的突厥政權塑造了中世紀歐亞大陸的格局。塞爾柱帝國的擴張沖擊了伊斯蘭世界的舊秩序,也動搖了基督教東羅馬的根基;羅姆蘇丹國的興起鞏固了安納托利亞的突厥化,為新的力量崛起鋪路。當1141年卡特萬草原的塵埃散盡,歷史的車輪滾滾向西,碾過了東羅馬的疆土,最后停駐在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城墻下。歐亞歷史在此發生了重大轉折:古老的羅馬帝國黯然謝幕,新生的奧斯曼帝國昂然登場。而塞爾柱人與羅姆蘇丹國,正是這場跨世紀劇變中的關鍵推手與見證者。他們的故事告訴我們,戰爭與戰略選擇如何能在頃刻間改變文明版圖,也證明了在歐亞大陸上,各民族的盛衰和帝國的興替往往密不可分,恰如一曲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恢宏交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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