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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軍一炮擊中那個穿蓑衣的人,曾國藩后來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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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導語】

      1852年的那個雨夜,湘江蓑衣渡,大霧彌漫得像是要把這世道吞下去。

      一名不知名的清軍炮手,手抖了一下,盲打出一發那并未抱有希望的炮彈。

      并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只是一聲悶響,擊碎了江心小舟上一位身披蓑衣、如老農般枯坐的男人。

      彼時的曾國藩,正被各路敗報折磨得想要跳江自盡,他根本不知道,這一枚造價不過幾兩銀子的鐵疙瘩,竟然成了他這輩子最劃算的一筆買賣。

      它不僅轟碎了太平天國最精密的那個大腦,更像是閻王爺親自按下的一枚棋子——這無意間的一炮,究竟是如何給那個早已爛到根子里的大清朝,強行續命了六十年的?



      湘江的水,在那一夜是腥的。

      咸豐二年四月,蓑衣渡。

      天漏了,雨水像是裹著冰渣子,沒完沒了地往人骨頭縫里鉆。

      江面上騰起的白霧,濃得化不開,把兩岸險峻的崖壁遮得嚴嚴實實,只留下一片死寂的灰白。

      江岸邊的蘆葦叢里,趴著一隊早已凍得渾身發紫的清兵。

      沒人敢說話,甚至沒人敢大聲喘氣。

      他們手里的火繩槍早就受潮了,唯一的指望,就是架在爛泥地里的那幾門老舊的劈山炮。

      炮身上全是鐵銹,炮管冷得像死人的手。

      “千總爺,這霧大得邪乎,那是賊匪的船嗎?”

      一個臉上抹著黑灰的年輕勇丁,牙齒打顫,壓低聲音問身旁的老兵。

      被喚作“千總”的中年男人,名叫張國梁(注:此時隸屬江忠源部),他沒回頭,只是死死盯著江心那團模糊的黑影。

      他的眼角抽搐了一下,手指緊緊扣進了泥土里。

      “閉嘴。聽聲音?!?/strong>

      江面上,沒有號子聲,沒有喧嘩,只有船槳劃破水面的“嘩嘩”聲,整齊得令人毛骨悚然。

      這不像是逃命的隊伍,倒像是一群去赴宴的鬼魂。

      太平軍從桂林突圍北上,號稱五十萬眾,但這只是虛數。

      真正的精銳,都藏在這中軍的水師里。

      江忠源布下的這個口袋陣,是拿命在賭。

      賭贏了,湘軍能成名;賭輸了,湖南就是下一個煉獄。

      霧氣稍微散開了一瞬。

      江心,一艘并不起眼的烏篷船緩緩顯露輪廓。

      那船既沒有掛著象征天王洪秀全的黃龍旗,也沒有東王楊秀清那不可一世的九千歲儀仗。

      它普通得就像是一艘在這個渡口擺渡了三十年的漁船。

      船頭,坐著一個人。

      那人穿著一身極尋常的蓑衣,戴著斗笠,看不清面容。

      他既沒有像其他賊首那樣身穿錦衣、手持寶劍,也沒有在指揮作戰。

      他只是靜靜地盤腿坐著,手里似乎拿著一卷書,或者是一張圖,在這個生死攸關的突圍時刻,仿佛周圍的驚濤駭浪都與他無關。

      這種詭異的“靜”,讓岸上的張國梁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

      那是久經沙場的人,對危險本能的嗅覺。

      那個穿蓑衣的人,氣場太穩了,穩得壓住了這條江的躁動。

      “點火。”張國梁的聲音有些嘶啞。

      “爺,看不準啊,萬一是誘餌……”

      “老子讓你點火!”

      張國梁猛地踹了炮手一腳。

      炮手哆哆嗦嗦地將火把湊近了引信。

      嗤嗤的燃燒聲在雨聲中顯得格外刺耳。

      “轟——!”

      一聲悶響,炮口噴出一團渾濁的黑煙。

      老舊的劈山炮猛地向后一座,濺起半人高的泥漿。

      那枚鐵質的實心彈丸,帶著呼嘯的風聲,甚至沒怎么調整角度,就這樣蠻橫地、毫無道理地撞進了那團濃霧之中。

      沒有瞄準,全憑天意。

      下一秒,江心傳來木板碎裂的脆響,緊接著,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嚎聲,那聲音不像是死了個兵,倒像是天塌了。

      “南王——!南王中炮了!”

      這一聲凄厲的嘶吼,穿透了雨幕,清晰地鉆進了張國梁的耳朵。

      他愣住了,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

      南王?

      那個傳說中,一手締造了拜上帝教,將洪秀全推上神壇,又在大山深處像傳銷一樣拉起這支魔鬼隊伍的……

      馮云山?

      張國梁的手開始劇烈顫抖。

      他不知道,這一顆瞎貓碰上死耗子的炮彈,剛剛打斷了太平天國的脊梁骨。

      衡州城外,清軍大營。

      曾國藩這一夜沒有睡,或者說,自從他從北京回鄉辦團練以來,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

      帳外的雨聲讓他心煩意亂。

      案桌上的燭火忽明忽暗,映照著他那張消瘦、愁苦且布滿斑點如同枯樹皮般的臉。

      這時候的曾國藩,還不是后來那個“中興第一名臣”,他現在只是個處處碰壁、被湖南官場排擠、被綠營兵嘲笑的“曾剃頭”。

      他訓練的湘軍初出茅廬,還沒見過真正的大血,而對手卻是橫掃半個中國的太平軍。

      “大人,該歇息了。”

      曾國藩放下手中的毛筆,長嘆一口氣。

      他站起身,走到帳口,望著漆黑的夜色。

      “惠甫啊,我不怕輸?!痹鴩穆曇舻统粒瑤е鴿庵氐暮峡谝簦拔遗碌氖牵@大清的江山,真的到了氣數已盡的時候。你看那些綠營兵,吸食鴉片,見賊即潰,如見鬼神。而那長毛賊……”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哨騎沖破雨幕,連滾帶爬地沖到大帳前,因為跑得太急,摔了個狗吃屎,卻顧不得爬起來,就在泥地里高舉著一封濕透的軍報。

      “報——!蓑衣渡大捷!江忠源大人截斷賊匪全軍!擊斃……擊斃賊首!”

      曾國藩身子猛地一震,快步沖出大帳,根本不顧滿地的泥水,一把奪過軍報。

      借著親兵舉過來的火把,他顫抖著手展開信紙。

      字跡潦草,顯然是在極度亢奮中寫下的。

      “……賊眾大亂,哭聲震天。經查驗,中炮落水者,身穿蓑衣,乃賊之南王馮云山……”

      曾國藩盯著“馮云山”三個字,足足看了半盞茶的時間。

      雨水打濕了他的胡須,順著下巴滴在信紙上,暈開了墨跡。

      “馮云山……”曾國藩喃喃自語,“那個‘四嫂’?”

      在清廷的情報里,洪秀全是天王,楊秀清是東王掌握實權,蕭朝貴驍勇,韋昌輝陰狠,石達開善戰。

      而這個馮云山,排名極高,卻似乎并不顯山露水,只知道他是洪秀全的拜把兄弟,也是最早的謀劃者。

      曾國藩緩緩抬起頭,那雙原本渾濁的三角眼里,突然爆發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精光。

      那是獵人終于看清獵物致命弱點時的眼神。

      “惠甫,你錯了。”

      曾國藩將濕透的軍報死死攥在手心里,嘴角勾起一抹冷厲的笑,“如果死的是洪秀全,他們換個泥菩薩拜就是了;如果死的是楊秀清,韋昌輝和石達開只會更高興。但死了馮云山……”

      他轉過身,看著地圖上那條蜿蜒的湘江,仿佛看到了太平天國那座宏偉大廈的承重墻,正在無聲地崩塌。

      “死了馮云山,這幫賊寇,就要變成一盤散沙了。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



      雖然軍報上寫得確鑿,但曾國藩生性謹慎,不見棺材不掉淚。

      兩天后,幾具從下游打撈上來的尸體被運到了大營。

      此時雨已經停了,但空氣中依然彌漫著腐爛和血腥的味道。

      營帳外圍滿了看熱鬧的鄉勇,指指點點。

      擔架上躺著一具被江水泡得發白的尸體。

      半邊身子已經被炮彈轟爛了,慘不忍睹,但那張臉卻依然依稀可辨。

      那是一張典型的讀書人的臉,即便在死后,眉宇間似乎還帶著幾分悲憫和倔強,與旁邊那些面目猙獰的戰死者截然不同。

      曾國藩用手帕捂著口鼻,走近細看。

      “大人,搜身了。”

      一名千總捧著一個油布包裹上前,小心翼翼地打開,“這是從尸體懷里掏出來的,包得嚴嚴實實,甚至沒怎么進水。”

      曾國藩接過來。

      里面不是金銀珠寶,不是兵符印信,而是一本被翻得卷了邊的手抄書,和一張密密麻麻畫滿了符號的行軍圖。

      那本書,是《紫荊山盟書》。

      曾國藩隨手翻開幾頁,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批注。

      “……天父之國,非一人之國,乃萬民之國。欲成大事,必先去私欲。秀清以此制軍,朝貴以此沖陣,昌輝以此理財,達開以此安民。吾居其中,調和陰陽,聯結諸弟,方可無虞……”

      曾國藩看著看著,后背竟滲出一層冷汗。

      這段話的意思很明顯:這個馮云山,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賊首”。

      他是這群草莽英雄里的“粘合劑”。

      洪秀全是個落第秀才,除了發夢囈沒有實際能力;楊秀清是個燒炭工,雖然有才干但囂張跋扈;韋昌輝陰毒狹隘;蕭朝貴魯莽。

      這幾個人能捏在一起不打架,全靠這個馮云山在中間“調和陰陽”。

      他不僅是拜上帝教真正的創立者(在洪秀全躲在廣州寫詩的時候,是馮云山在紫荊山一個個拉人頭),更是這群異姓兄弟之間唯一的潤滑油。

      “大人,您看這個?!?/p>

      那里用朱砂筆重重地圈了一個地方——南京(此時稱江寧)。

      旁邊有一行小字:“取江寧,據長江之險,北伐中原,可定天下。然若吾不在,諸弟必生內亂,切記,切記……”

      “啪!”

      曾國藩猛地合上書本,手背上青筋暴起。

      “好險……”

      他長吐一口氣,抬頭望向帳頂,眼神中既有慶幸,又有一種深深的忌憚,“若此人不死,讓他們順利打下金陵,再穩扎穩打……這大清的江山,怕是真要易主了。”

      曾國藩冷笑一聲,將那本沾著死人氣息的書扔回油布包里。

      他背著手,在帳內緩緩踱步,每一步都踩得很重。

      “一籠猛虎,若沒了馴獸師,你猜它們是會先去咬人,還是會先互相咬斷對方的喉嚨?”

      “那發炮彈,殺的不是一個人,是殺死了太平天國的‘理智’。剩下的,不過是一群將會為了權力互相撕咬的瘋狗罷了?!?/p>

      曾國藩此時只猜對了一半。

      他猜到了太平天國會內亂,但他沒猜到,那個死去的人,在臨死前究竟留下了怎樣惡毒的后手,也沒猜到這一炮所引發的蝴蝶效應,會讓他在幾年后,不得不面對一個更加瘋狂、更加血腥的局面。

      那是人性在失去束縛后的極致瘋狂。

      大帳的簾子被風吹開,外面的天色依舊陰沉,仿佛預示著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這看似平靜的勝局下醞釀。

      道州的大雨下了整整三天,像是老天爺要把這一地的血腥氣沖刷干凈,卻怎么也沖不散那股凝結在太平軍大營上空的死氣。

      中軍大帳內,白幡高掛。

      那口剛剛趕制出來的楠木棺材,顯得有些粗糙,因為走得急,甚至沒來得及上漆,透著一股生木頭的苦澀味。

      棺材里躺著的,就是那個曾在大山深處走了幾千里路、磨破了十幾雙草鞋、才把這幾十萬人從泥坑里拉出來的馮云山。

      天王洪秀全趴在棺材上,哭得幾次昏死過去。

      “南王啊!云山弟??!你走了,朕可怎么辦啊!天父為何不召朕回去,偏偏要召你??!”

      洪秀全的哭聲尖銳而凄厲,在這空曠的大帳里回蕩。

      周圍跪了一地的將領,蕭朝貴、韋昌輝、石達開,個個垂頭喪氣,眼圈發紅。

      唯獨那個坐在上首側位的東王楊秀清,瞇著那雙細長的眼睛,臉上看不出悲喜,只是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椅子的扶手。

      這是一種極為微妙的時刻。

      在過去,只要洪秀全一哭,馮云山就會立刻上前攙扶,用最溫和、最理性的聲音安撫天王,同時用眼神示意其他人該干什么。

      馮云山是這張狂熱面具下的那張冷靜的臉,是這群瘋子里的那個正常人。

      但現在,馮云山躺在那兒,不動了。

      洪秀全哭得鼻涕眼淚一大把,像個無助的孩子。

      他習慣性地伸手去抓身邊的衣袖,那是馮云山常站的位置,可這一次,他抓了個空。

      那一瞬間的尷尬與死寂,讓跪在地上的石達開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他偷偷抬起頭,看了一眼楊秀清。

      楊秀清還在敲著扶手,“篤、篤、篤”,聲音不大,卻像是有某種魔力,慢慢壓過了洪秀全的哭聲。

      突然,楊秀清渾身劇烈顫抖起來,口吐白沫,雙眼翻白,喉嚨里發出一種不屬于人類的、低沉而威嚴的吼聲。

      “天父下凡了!天父下凡了!”

      帳內的親兵們嚇得紛紛磕頭。

      這是楊秀清的拿手好戲——代天父傳言。

      以往,馮云山在時,總能巧妙地在“天父”和“天王”之間和稀泥,既保全楊秀清的面子,又維護洪秀全的尊嚴。

      但今天,沒人圓場了。

      楊秀清霍然站起,那一刻,他不再是那個燒炭工,而是這一方天地的主宰。

      他大步走到洪秀全如爛泥般的身體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位名義上的“萬歲”。

      “秀全!”楊秀清的聲音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神性,“云山已歸天位,此乃天數!你身為萬國之主,哭哭啼啼,成何體統!還要不要這江山了?還要不要帶兄弟們去小天堂了?”

      洪秀全被這一喝,嚇得止住了哭聲,呆呆地看著楊秀清。

      此時此刻,他眼里的楊秀清,陌生得可怕。

      “傳天父法旨!”楊秀清環視四周,目光如刀,從韋昌輝和石達開臉上狠狠刮過,“全軍即刻拔營,不走陸路,搶船下湘江!直取長沙、岳州!誰敢怠慢,斬立決!”

      韋昌輝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陰鷙的目光在楊秀清那張狂妄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低下頭去。

      以前有馮云山壓著,楊秀清雖然囂張,畢竟還講幾分兄弟情面。

      可現在,馮云山尸骨未寒,楊秀清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向了絕對的兵權。

      那層薄薄的窗戶紙,破了。

      帳外,雷聲滾滾。

      一個躲在角落里的老卒,看著那具孤零零的棺材,又看了看此刻如同提線木偶般被楊秀清訓斥的洪秀全,忍不住嘆了口氣。

      這哪是死了個王爺啊。

      這就是個巨大的分水嶺。

      在這之前,他們是一群為了理想、為了那個虛無縹緲的“大同世界”而戰的兄弟;在這之后,他們不過是一群被欲望裹挾、在權力的絞肉機里互相算計的軍閥。

      那個在蓑衣渡開炮的清兵永遠不會知道,他那一炮,不僅轟碎了一個讀書人的胸膛,更轟碎了太平天國僅存的一點“人性”與“理智”。

      他這一炮,擊穿了歷史的咽喉,讓這個本該摧枯拉朽推翻舊王朝的龐然大物,瞬間發生癌變。

      05

      雨夜過后的清晨,空氣里透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潮濕味。

      曾國藩坐在案前,手里拿著那本從馮云山尸體上搜出來的《紫荊山盟書》,已經整整看了一夜。

      燭淚堆滿了燈臺,他的眼睛布滿了血絲,但神情卻越來越凝重,甚至帶著一絲難以名狀的恐懼。

      他終于看懂了。

      之前他以為這只是一群烏合之眾,但這本盟書里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理性的手術刀,精準地切開了大清朝廷腐爛的肌體。

      馮云山在書中規劃的,不是簡單的殺人放火,而是一套完整的、嚴密的、甚至比大清律例還要高效的社會組織架構。

      “圣庫制度……男女分營……耕者有其田……”曾國藩喃喃自語,指尖在紙張上劃過,“這哪里是造反,這是要換天啊?!?/p>

      如果馮云山還活著,如果讓他帶著這套理論打進南京,再給他十年時間經營,那些被地主盤剝得活不下去的農民,會像潮水一樣擁護他。

      到時候,別說他曾國藩的湘軍,就算是把全天下的綠營兵都填進去,也堵不住這個窟窿。

      但現在,這個“大腦”死了。

      “餓瘋了的狼?”曾國藩放下書,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冷笑,“惠甫,你用詞很準。沒了馮云山,他們就不再是有信仰的軍隊,而是一群純粹的掠食者。”

      曾國藩站起身,走到地圖前,手指在長沙的位置重重一點。

      “楊秀清是個軍事天才,這點我不否認。但他出身燒炭工,眼界太窄,性格太狂。馮云山在時,能用大義壓住他的私欲;馮云山一死,楊秀清就會像脫韁的野馬,為了證明自己比馮云山更強,他會急功近利,甚至不惜一切代價去追求戰果?!?/p>

      “大人的意思是?”

      “他們會變得更兇殘,但也更容易對付?!痹鴩D過身,目光深邃,“因為他們失去了耐心。以前他們攻城略地,是為了建立‘小天堂’;以后他們攻城,恐怕只是為了搶錢、搶女人、搶那個虛幻的‘天父’榮光。一個失去了耐心的敵人,哪怕再兇猛,也不過是秋后的螞蚱。”

      百里之外的湘江上。

      太平軍的船隊遮天蔽日,順流而下。

      坐在旗艦“九千歲”大船上的楊秀清,正斜倚在鋪滿虎皮的太師椅上。

      他手里端著一只從道州知府衙門里搶來的翡翠酒杯,杯中酒液殷紅如血。

      在他腳邊,跪著幾個剛剛被擄來的民女,瑟瑟發抖。

      楊秀清瞇著眼,看著江兩岸飛退的景色。

      馮云山的死,確實讓他傷心了一陣子,但此刻,隨著那種大權獨攬的快感涌上心頭,傷心早已被野心取代。

      “東王千歲,”一名心腹將領小心翼翼地湊上來,“北王(韋昌輝)那邊傳來話,說船隊太快,輜重跟不上,有些兄弟已經開始在沿岸村莊……自行籌糧了?!?/strong>

      所謂“自行籌糧”,就是搶劫。

      在馮云山制定的軍紀里,這是絕對的死罪。

      以前若是發生這種事,馮云山會親自提著劍去斬人,哪怕是韋昌輝的親戚也不留情面。

      楊秀清晃了晃酒杯,眼神里閃過一絲不以為意。

      “這里是湖南,是妖頭的地盤。兄弟們跟著我出生入死,吃點喝點怎么了?傳令下去,只要別耽誤行軍,些許小事,不必上報?!?/strong>

      那將領愣了一下,隨即大喜過望:“謝九千歲恩典!”

      楊秀清看著將領退下的背影,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他當然知道軍紀的重要性,但他更知道,現在馮云山死了,他必須用另一種方式來籠絡人心——那就是放縱。

      他要讓這幾十萬大軍知道,跟著那個滿嘴大道理的馮云山只能吃苦,而跟著他楊秀清,才有肉吃,有酒喝,有女人玩。

      江水滔滔,濁浪排空。

      岸邊的一個小村莊里,火光沖天。

      哭喊聲、求饒聲被江風吹散。

      這支曾經號稱“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的隊伍,在失去那個穿蓑衣的男人僅僅三天后,就開始露出了獠牙。



      06

      韋昌輝的那艘船,跟在楊秀清的后面,不遠不近,剛好隔著半里水路。

      這位北王爺,出身廣西桂平的地主家庭,家里良田千頃,是個讀過書、見過世面的狠角色。

      此刻,他正坐在船艙里,手里擦拭著一把短刀。

      刀鋒雪亮,映出他那張陰沉不定的臉。

      “三哥(指馮云山)啊三哥……”韋昌輝對著刀鋒低語,聲音里帶著一種扭曲的痛苦,“你怎么就這么死了呢?你這一走,留著那個燒炭的騎在我頭上拉屎拉尿,你讓我怎么忍?”

      回憶如潮水般涌來。

      那是幾年前的金田村。

      那時候大家都沒兵沒權,只有一腔熱血。

      韋昌輝記得清楚,那天晚上也是下著大雨。

      洪秀全發高燒說胡話,楊秀清還沒學會“天父下凡”,大家被官府逼得走投無路,人心惶惶,都想著散伙回家。

      是馮云山。

      他對韋昌輝說:“昌輝弟,你散盡家財跟我們干,不是為了當個流寇。咱們是要做大事的,是要給這天下立個規矩。只要咱兄弟同心,這天下就沒有過不去的坎。”

      那時候,馮云山的眼神那么亮,亮得讓韋昌輝這個陰險的地主少爺都覺得心里滾燙。

      馮云山能壓住楊秀清的狂,也能化解韋昌輝的毒。

      每次楊秀清借著“天父”的名義欺負韋昌輝,都是馮云山在中間周旋,給韋昌輝留足了面子。

      “三哥說,大家是兄弟……”

      韋昌輝猛地將短刀插進面前的木桌里,入木三分。

      “屁的兄弟!”

      他抬起頭,透過窗戶,惡狠狠地盯著前方楊秀清那艘極盡奢華的大船。

      就在剛才,楊秀清派人來傳令,讓他把昨晚繳獲的那幾箱紋銀全部送到東王船上去,理由是“充入圣庫”,但誰不知道,那是進了楊秀清自己的腰包。

      以前有馮云山在,這種事馮云山會擋回去,或者私下里安撫韋昌輝。

      現在沒人擋了。

      楊秀清的貪婪和傲慢,在這個雨季里像野草一樣瘋長。

      他不再把韋昌輝、石達開當兄弟,而是當成了家奴。

      “你等著……”韋昌輝咬著牙,眼里的殺氣濃得化不開,“姓楊的,沒了馮云山這道護身符,你真以為老子不敢殺你?這把刀,遲早要插進你的心窩子里?!?/p>

      船艙角落里,一個年輕的侍衛看著韋昌輝猙獰的表情,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這個侍衛叫秦日綱(后來被封為燕王),此時他還不知道,自己未來會成為那場慘絕人寰的“天京事變”中,韋昌輝手里最鋒利的一把刀。

      歷史的伏筆,往往就埋藏在這些看似不起眼的瞬間里。

      如果馮云山活著,他會是那個唯一能走進韋昌輝船艙,拍著他的肩膀,讓他把刀收起來的人。

      他會用理想和溫情,縫合這道正在裂開的傷口。

      但他死了。

      蓑衣渡的那一炮,轟掉了太平天國這輛戰車的剎車片。

      從這一刻起,這輛戰車雖然還在轟隆隆地向前沖,看似勢不可擋,但它唯一的終點,只能是那個血流成河的懸崖。

      長沙城外,炮火連天。

      太平軍雖然因馮云山之死而悲憤,攻勢一度猛烈,但在左宗棠和守將的死守下,竟然久攻不下。

      這一方面是因為城內防守嚴密,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太平軍內部的指揮出了問題。

      楊秀清急于立威,指揮風格變得極其激進。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聽取蕭朝貴和石達開的意見,而是一意孤行,甚至逼著士兵用肉身去填護城河。

      “這仗不能這么打!”

      大帳內,石達開終于忍不住了,把頭盔狠狠摔在桌上,“東王!弟兄們也是爹生娘養的!這三天死了四千多人,連城墻根都沒摸到!三哥(馮云山)在的時候,絕不會讓兄弟們這么白白送死!”

      “放肆!”

      楊秀清猛地一拍桌子,那雙細長的眼睛里閃爍著危險的光芒,“翼王,你是在教天父怎么打仗嗎?”

      又來了。

      又是這一套。

      石達開看著楊秀清,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

      以前馮云山在,大家講的是“道理”;現在馮云山沒了,楊秀清講的只有“天父”。

      “我不敢?!笔_開低下頭,咬著嘴唇,嘗到了一絲血腥味,“我只是心疼兄弟們。”

      “心疼?”楊秀清冷笑一聲,走到石達開面前,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達開,你要搞清楚,現在是誰在掌家。三哥死了,以后這家里,我說了算。你要是不服,可以去跟天王告狀,看看天王是聽你的,還是聽‘天父’的。”

      石達開握緊了拳頭,指甲刺進了掌心。

      他最終什么也沒說,轉身走出了大帳。

      帳外,殘陽如血。

      石達開抬頭看著那面殘破的太平軍旗幟,心中涌起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們是要去哪里?

      南京嗎?

      還是那個傳說中的小天堂?

      不,石達開隱隱感覺到,他們正在走向一個巨大的墳墓。

      馮云山的死,不僅僅是少了一個軍師,而是抽走了這支軍隊的靈魂。

      現在的太平軍,就像是一個肌肉發達、手持利刃的巨人,卻被切除了前額葉。

      它依然強壯,依然能殺人,但它已經瘋了。

      而在遙遠的北京城,紫禁城的養心殿里。

      咸豐皇帝正看著曾國藩送來的那份關于馮云山之死的密折。

      這位年輕的皇帝,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久違的笑容。

      “好!好一個曾國藩,好一個蓑衣渡!”咸豐激動地拍著御案,“這個馮云山一死,賊首之間必生嫌隙。傳朕旨意,賞那名開炮的兵丁……那個……”

      他突然卡住了,轉頭問身邊的太監:“那個開炮的兵叫什么名字?”

      老太監連忙跪下,惶恐道:“回皇上,戰報上沒寫,只說是個無名炮手,后來……后來好像死在亂軍之中了?!?/p>

      咸豐愣了一下,隨即揮了揮手,意興闌珊:“罷了,那就賞張國梁吧。朕不管是誰開的炮,朕只知道,這一炮,給朕的大清,轟出了一條生路?!?/p>

      咸豐不知道的是,這條“生路”,是用未來十幾年的腥風血雨鋪成的。

      而那個無名的炮手,就像歷史長河中一顆微不足道的塵埃,在完成了這驚天動地的一擊后,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但他留下的漣漪,卻正在變成滔天巨浪,即將吞噬無數人的命運。

      咸豐六年(1856年),天京(南京)。

      這座被太平軍改名為“天京”的六朝古都,表面上看著繁花似錦,實則像是一個被涂滿了脂粉的骷髏。

      空氣中不再漂浮著當年金田起義時的那種泥土與汗水的味道,而是彌漫著一股濃烈的、令人窒息的脂粉氣和腐爛的酒肉臭。

      東王府,極盡奢華。

      楊秀清半躺在用整塊和田玉雕成的臥榻上,身后兩名姿色絕佳的女官正小心翼翼地為他捶腿。

      他的眼睛半瞇著,手里把玩著一枚剛剛刻好的印章——“萬歲”。

      是的,他已經不滿足于“九千歲”了。

      “東王,天王府那邊傳來消息,說是……天王病了,明日的早朝,怕是不能來了?!?/p>

      一名心腹跪在地上,額頭貼著金磚地面,聲音顫抖。

      楊秀清猛地睜開眼,那雙原本充滿野性的眸子,如今已被權力的油脂蒙住,透出一股渾濁的兇光。

      “病了?哼。”楊秀清冷笑一聲,從玉榻上坐起,一腳踢翻了面前的鎏金香爐,“他是病了,還是怕見我?告訴他,天父說了,明日早朝,他就是爬,也要爬到大殿上來!我有要事要當面‘教導’他!”

      這幾年來,沒了馮云山的制衡,楊秀清的膨脹速度簡直令人咋舌。

      他不僅獨攬軍政大權,更是頻繁上演“天父下凡”的戲碼,動不動就讓洪秀全下跪接旨,甚至還要打洪秀全的屁股。

      那個曾經為了兄弟情義、為了天下蒼生而聚義的團體,徹底變成了一個荒誕的權力怪圈。

      夜深了,楊秀清屏退了左右,獨自一人走到窗前。

      窗外是天京城的萬家燈火,那是他打下的江山。

      可不知為何,在這個權勢滔天的夜晚,他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

      他想起了馮云山。

      那個總是穿著一身布衣,說話慢條斯理,卻能一語道破天機的三哥。

      如果是馮云山在這里,他一定會走過來,按住楊秀清的肩膀,溫和地說:“四弟,過了。咱們是為了驅除韃虜,不是為了自家當皇帝。給二哥(洪秀全)留點面子,也是給咱們這幫兄弟留條退路?!?/p>

      楊秀清的手指在窗欞上用力抓緊,指節發白。

      “三哥啊……”楊秀清對著虛空低語,聲音沙啞,“你死得太早了。你不知道,這把龍椅太誘人了,坐上去就下不來了。我也想收手,可我現在要是退一步,韋昌輝那條毒蛇,石達開那只老虎,立刻就會把我撕成碎片。我停不下來了。”

      這就是政治的死局。

      馮云山活著,他是所有人的“緩沖區”。

      他能讓楊秀清感到安全,也能讓韋昌輝感到公平。

      他一死,所有人之間都失去了信任,只剩下赤裸裸的恐懼。

      楊秀清越恐懼,就越要集權;他越集權,韋昌輝和洪秀全就越恐懼,越想殺他。

      這是一個無解的惡性循環。

      北王府。

      韋昌輝的密室里,燈火如豆。

      他正在磨刀。

      不是形容詞,是真的在磨刀。

      那把刀被他磨得薄如蟬翼,寒光逼人。

      “北王,天王密詔到了。”

      心腹秦日綱像個鬼魅一樣飄進來,手里捧著一張皺巴巴的黃絹。

      韋昌輝停下手中的動作,接過密詔。

      上面只有短短四個字,字跡潦草,甚至帶著幾滴干涸的淚痕:

      “圖東,殺之?!?/strong>

      韋昌輝看著這四個字,臉上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他的五官因為極度的興奮和仇恨而扭曲在一起。

      “楊秀清啊楊秀清……”韋昌輝把密詔湊到燭火上,看著它化為灰燼,“你逼人太甚。既然你不給活路,那咱們就一起下地獄吧?!?/p>

      他轉過頭,看向墻角。

      那里掛著一副舊畫,畫的是當年金田村幾兄弟結拜的場景。

      畫里的馮云山,笑得溫潤如玉。

      “三哥,你別怪我。”韋昌輝對著畫像磕了個頭,眼神瞬間變得如野獸般兇殘,“今晚過后,這就沒有什么兄弟了。只有死人,和活人。”

      窗外,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將天京城照得慘白如紙。

      暴雨將至,滿城盡帶血腥氣。



      09

      咸豐六年九月一日,深夜。

      天京城被一種詭異的死寂籠罩。

      平日里巡邏的東王府衛隊,今晚大多被調去了城外防守,這是韋昌輝精心布下的局。

      “殺——!”

      一聲凄厲的哨響,撕碎了夜的寧靜。

      韋昌輝親自帶隊,三千精銳死士,胳膊上纏著白布,如同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沖進了東王府。

      沒有廢話,沒有宣戰,只有屠殺。

      見人就砍,無論男女老幼。

      東王府的那些奢華的陳設,瞬間被鮮血染紅。

      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東王府官員,在睡夢中就被削掉了腦袋。

      楊秀清是被慘叫聲驚醒的。

      他披著衣服沖出臥室,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大門就被撞開了。

      韋昌輝提著那把磨了整整三年的刀,一步步走了進來。

      他的臉上全是血,分不清是別人的,還是他咬破自己嘴唇流下的。

      “昌輝?你瘋了?你要造反嗎?”楊秀清厲聲喝道,試圖拿出東王的威嚴。

      “造反?”韋昌輝笑了,笑得渾身亂顫,“楊秀清,你當你自己是誰?你是天父嗎?你不過是個燒炭的!我也是造反,造你這個假天父的反!”

      “你敢殺我?三哥在天之靈看著……”

      “閉嘴!”

      聽到“三哥”兩個字,韋昌輝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貓,瞬間暴怒。

      他猛地撲上去,一刀捅進了楊秀清的腹部。

      “噗嗤!”

      利刃入肉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楊秀清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腹部的刀柄,又看著韋昌輝那張猙獰的臉。

      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吐出了一口黑血。

      一代梟雄,曾經差點推翻大清王朝的東王楊秀清,就這樣像條死狗一樣,死在了自己兄弟的刀下。

      但這僅僅是開始。

      殺紅了眼的韋昌輝,并沒有收手。

      多年的壓抑、恐懼和嫉妒,在這一刻徹底爆發,化作了無差別的毀滅欲。

      “殺!東王府的一條狗都別放過!所有和東王有染的,全部處死!”

      那一夜,天京城血流成河。

      不僅楊秀清全家被殺,其部下兩萬余精銳,也被韋昌輝以“領賞”為名騙入城中,盡數屠戮。

      秦淮河的水,被染成了紅色,整整三天三夜都沖不散那股腥味。

      石達開聞訊趕回天京,看到這煉獄般的場景,在大殿上質問韋昌輝:“殺楊秀清便罷了,為何要濫殺無辜?這兩萬兄弟,都是咱們一起從廣西帶出來的啊!”

      此時的韋昌輝已經徹底瘋魔了。

      他看著石達開,陰惻惻地說道:“你也想陪楊秀清去嗎?”

      石達開連夜縋城而逃,全家老小卻被韋昌輝屠戮殆盡。

      至此,太平天國的精銳骨干,幾乎自相殘殺殆盡。

      在這場血腥的內訌中,似乎有一個幽靈在天京城的上空盤旋,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切。

      那是馮云山的幽靈。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回到1852年的那個蓑衣渡。

      如果那發炮彈偏了一寸,沒有打中馮云山。

      那么今晚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馮云山會調解矛盾,會制約楊秀清,會安撫韋昌輝。

      這支軍隊會繼續向北,直搗黃龍。

      但歷史沒有如果。

      那顆炮彈,精準地擊碎了太平天國的大腦,留下的肢體雖然龐大,卻患上了致命的精神分裂癥。

      他們在最強盛的時候,選擇了自殺。

      這一夜,紫禁城的咸豐皇帝睡得很香;而曾國藩在江西的大營里,聽著探子的回報,長跪不起,向著北方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他知道,大清朝這口氣,終于續上了。

      同治三年(1864年),七月。

      湘軍攻破天京。

      曾國藩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官服,在親兵的簇擁下,緩緩走進這座曾經被稱為“小天堂”的城市。

      到處都是斷壁殘垣,到處都是焦黑的尸體。

      曾經金碧輝煌的天王府,如今只剩下一堆還在冒煙的廢墟。

      洪秀全已死,幼天王被俘,轟轟烈烈的太平天國運動,在歷經十四年的血火之后,終于畫上了一個慘烈的句號。

      曾國藩沒有表現出勝利者的狂喜。

      他背著手,站在南京城頭的炮臺上,望著滾滾東去的長江水,神情蕭索。

      “大帥,我們贏了。這不僅是咱們湘軍的功勞,更是大帥您的不世之功啊?!?/p>

      曾國藩搖了搖頭,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悲涼。

      “惠甫,你還記得十二年前,蓑衣渡的那一炮嗎?”

      “是啊。”曾國藩嘆了口氣,手扶著冰冷的城墻,“這一仗,其實早在十二年前就打完了。從馮云山死的那一刻起,長毛賊就注定成不了氣候。我們這十二年,與其說是在和一群強敵作戰,不如說是在給一群瘋子收尸?!?/p>

      他轉過身,看著滿目瘡痍的南京城,聲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語:

      “馮云山不死,洪楊不亂;洪楊不亂,則金陵必穩;金陵穩,則北伐可期。若那樣,這大清的江山,怕是早在咸豐爺手里就交出去了?!?/strong>

      曾國藩頓了頓,目光穿越了時空,仿佛看到了未來。

      “老天爺用那一炮,強行留住了大清。但這究竟是福是禍?”

      曾國藩苦笑一聲,“這大清的根子已經爛透了。我們拼了老命,縫縫補補,也不過是給這件破衣服再打幾個補丁。那一炮,給大清續了命,可這多出來的幾十年,若是不能改弦更張,恐怕只會讓百姓多受幾十年的罪,讓這華夏大地,多流幾十年的血?!?/p>

      曾國藩不僅是軍事家,更是個深刻的思想家。

      他隱約感覺到了,這場勝利并非新生的開始,而是舊制度的回光返照。

      那一炮,殺死了最有可能推翻清朝的理性力量(馮云山及其構建的制度雛形),讓中國失去了一次可能的、雖然痛苦但或許能更早結束封建帝制的洗牌機會。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茍延殘喘、對外割地賠款、對內鎮壓盤剝的晚清政府。

      它還要再拖六十年,直到1911年的辛亥槍聲響起,才會徹底咽下最后一口氣。

      江風呼嘯,卷起千堆雪。

      曾國藩轉過身,背影佝僂,緩緩走下了城樓。

      而在幾百里外的湘江蓑衣渡,江水依舊靜靜地流淌。

      當年的硝煙早已散盡,兩岸的蘆葦青了又黃,黃了又青。

      偶爾有漁船經過,船上的老漁夫會指著江心那個看不見的漩渦,對孫子講起那個傳說:

      “娃兒,記住嘍。當年就在這兒,有個當兵的手一滑,放了個響屁一樣的炮。就那一炮,把皇帝老爺的龍椅,硬生生給墊穩了六十年吶……”

      江水滔滔,不舍晝夜,似乎在訴說著那個關于偶然與必然、宿命與荒誕的歷史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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