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年間,成都青石橋的茶坊酒肆里,只要有人提起“鄭火神”鄭景賢,滿座無不翹大指拇兒!這老頭兒滿頭白發賽銀絲,面色卻紅得像熟透的櫻桃,一雙眼睛亮得能照見人影,治病的本事更是邪乎——不管啥子疑難雜癥,經他搭脈開方,往往幾劑藥下去就藥到病除,連府臺大人朱世奎都對他服得五體投地。
光緒年間的一個悶熱午后,鄭火神正坐在品仙樓二樓靠窗的桌子旁,門徒們擺著醫案、喝著蓋碗茶。竹編的窗外,青石橋下的河水潺潺流淌,街面上的叫賣聲此起彼伏。突然,樓下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個身穿皂衣、腰掛令牌的差官撞進門來,額頭上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張口就問堂倌:“哪位是鄭景賢老師?我家大人有急事相請!”
堂倌朝鄭火神的方向努了努嘴,差官抬頭一瞧,當即快步上前,“撲通”一聲半跪在地,雙手高高捧出一封燙金紅帖,聲音帶著哭腔:“鄭老師,求您發發慈悲,救救我家夫人!知府大人的藍呢大轎就在樓下,特地來接您的!”
鄭火神放下茶碗,眉頭微微一皺。他性情孤傲,向來不與官宦人家往來,今兒個府臺大人如此興師動眾,想必是出了天大的事。一旁的大徒弟周良臣低聲提醒:“師尊,朱知府的夫人病了一年多,聽說十六州縣的名醫都請遍了,怕是個燙手的山芋啊!”
鄭火神沒接話,指尖捻著胡須沉思片刻。他行醫大半輩子,只認“治病救人”四個字,見差官哭得傷心,終究還是點了頭:“帶路吧。”
坐進寬敞的藍呢大轎,鄭火神心里犯起了嘀咕:府臺夫人究竟得的啥子病,能讓朱知府如此著急?原來,朱夫人自打去年秋天受了風寒,就染上了吐血病。起初只是偶爾咳兩口血絲,后來竟發展到一口接一口地嘔血,染紅了多少手帕、被褥。朱知府急得滿嘴燎泡,把府屬十六州縣的名醫都請進了府衙,可那些人要么開滋陰降火的四生丸、六味地黃湯,要么用補氣的人參、鹿茸,藥吃了一筐又一筐,銀子花了一車又一車,夫人的病反倒越來越重,到后來連床都下不了,進氣少、出氣多,眼看就要咽氣了。
最后留在府里的六個名醫,個個都是名聲在外的老手,可面對朱夫人的病,卻個個束手無策。這六位心里打著小算盤:治不好是死罪,治好是僥幸,不如找個替罪羊。他們早就聽說鄭火神用藥不拘俗規,專走險招,便一起在朱知府面前舉薦他,嘴上說“鄭先生經方嫻熟,定能妙手回春”,暗地里卻等著看他栽跟頭——治好了,他們能分一份功勞;治不好,黑鍋就讓鄭火神來背。
鄭火神哪里曉得這里頭的彎彎繞繞,跟著差官進了知府衙門。朱知府早已穿著家常便服在花廳等候,見了鄭火神,親自上前攙扶,臉上堆著焦急的笑容:“鄭老師,久仰大名!拙荊病重,還望您多多費心!”說著,就引著他往內院走去。
來到夫人的臥房外,一股濃重的藥味夾雜著血腥味撲面而來。房門緊閉,帳簾低垂,老媽子端來一個錦緞小枕頭放在床沿,輕聲說道:“夫人身子弱,不便見客,鄭老師就隔著帳子搭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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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火神點點頭,伸出三根手指搭在夫人伸出的手腕上。指尖剛一觸到脈象,他的眉頭就擰了起來:脈象細沉無力,像風中殘燭般飄忽不定。搭完脈,朱知府才小心翼翼地掀開帳簾一角。鄭火神探頭一瞧,只見夫人面色蒼白得像宣紙,嘴唇毫無血色,雖說已是夏至時節,床上卻鋪著厚厚的皮氈,蓋著兩層絲棉大被,連手腕都裹在錦布里,渾身還微微發著抖。他又讓老媽子遞過一面銅鏡,照見夫人的舌頭——舌質淡紅,苔白膩得像抹了一層豬油。
“鄭老師,怎么樣?”朱知府屏住呼吸追問。
鄭火神起身往外走,回到書房拿起毛筆,刷刷刷寫下處方:制附子四兩,炮干姜四兩,灸甘草二兩。寫完把筆一擲,端起茶碗就喝了起來。
朱知府湊過去一看,嚇得舌頭伸出來半天縮不回去,手一抖,差點把處方紙掉在地上。“鄭、鄭老師,就這三味藥?”他顫聲問道,“干姜、附子都是大熱的東西,這五黃六月的,用這么重的劑量,豈不是要把人燒化了?”
“對癥的藥,再熱也不怕。”鄭火神呷了口茶,語氣平淡,“快煎藥吧,晚了就來不及了。”
朱知府哪敢怠慢,可心里又七上八下,趕緊把那六個名醫叫了過來。六位名醫一看處方,個個故作驚訝,心里卻樂開了花。其中一個白胡子名醫捋著胡須說:“大人,鄭先生的方子果然與眾不同!只是這劑量著實驚人,不如讓鄭先生和他的徒弟們留在府衙,咱們也好隨時觀察夫人的病情。”
朱知府一聽,立馬明白了他們的意思——這是要把鄭火神當人質啊!可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他一邊吩咐舅老爺親自去藥鋪抓藥,再三叮囑“按方抓藥,半點不能錯”,一邊擺上酒席招待鄭火神師徒,嘴上說著“怠慢之處還請海涵”,實則把他們安置在客房,派人暗中看管。
鄭火神的徒弟們個個坐立不安,二徒弟吳少謙搓著手說:“師尊,這附子四兩可是常人劑量的十倍,萬一夫人有個三長兩短,咱們師徒可就麻煩了!”
鄭火神卻滿不在乎,拿起筷子夾了一塊回鍋肉,大口嚼著:“慌啥子?我開的方子,我心里有數。夫人這病,表面是吐血,實則是陽氣衰微,陰氣太盛,逼得血往外跑。那些名醫一味滋陰降火,簡直是雪上加霜。我用干姜、附子補火回陽,灸甘草調和藥性,正是對癥下藥。”說罷,他端起酒碗,一飲而盡,“放心,明天一早,朱知府照樣會用藍呢大轎送咱們回去,下午還能回品仙樓喝茶。”
可徒弟們哪里睡得著?反觀鄭火神,倒頭就睡,打起了震天的呼嚕。
另一邊,六個名醫躲在房間里竊竊私語,個個面露奸笑。“哼,鄭火神這回是自尋死路!”一個瘦臉名醫說道,“五黃六月用這么重的熱藥,夫人喝下去保管一命嗚呼,到時候朱大人定會治他的罪!”
另一個矮胖名醫摸著肚皮笑道:“這就叫‘以毒攻毒’,只不過毒的是他自己!等夫人一死,咱們就說他用藥不當,朱大人只會謝咱們提醒,哪還會追究咱們的責任?”
他們越說越得意,時不時側耳聽聽內院的動靜,盼著能聽到哭聲。可左等右等,從黃昏等到二更天,內院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咦?都二更了,怎么還沒動靜?”瘦臉名醫皺起了眉頭。
“莫不是夫人已經沒氣了,朱大人怕聲張?”矮胖名醫猜測道。
就在他們議論紛紛的時候,內院的朱知府卻差點樂瘋了。夫人服藥前,他特地讓人熬了一大碗高麗參湯,萬一出了岔子也好急救。可夫人剛把藥喝下去半個時辰,就輕聲說:“心口不悶了,涼悠悠的挺舒服。”
三更時分,第二劑藥服下后,夫人居然開口要吃東西了。朱知府趕緊讓人端來溫熱的紅糖稀飯,女兒一勺一勺喂下去,夫人竟吃了小半碗。天亮的時候,夫人在丫環的攙扶下,居然能坐起來了,還又喝了兩碗稀飯,臉上也漸漸有了血色。
朱知府喜得眼淚都流出來了,頭發都像是黑了幾分,一路小跑著來到鄭火神的客房,對著剛起床的鄭火神深深一揖:“鄭老師!真乃神醫!拙荊好多了!您真是救了我們全家的命啊!”
鄭火神淡淡一笑:“大人客氣了,只是對癥用藥罷了。”
吃過早飯,朱知府親自陪著鄭火神師徒上了藍呢大轎,一路敲鑼打鼓送他們回品仙樓。路上,大徒弟周良臣忍不住問道:“師尊,夫人病得那么重,您為啥子敢用那么重的劑量?”
鄭火神捋著胡須笑道:“夫人久病體虛,真陽都快散了,就像快要熄滅的火堆,只用小火柴哪里能點燃?必須用大柴禾猛燒,才能把陽氣拉回來。要是用輕劑,慢慢悠悠的,病沒好,病人先沒了信心,反倒誤事。”徒弟們聽了,個個點頭稱是,心里對師尊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沒過幾天,鄭火神住的彎彎棚子小院門口,突然熱鬧起來。火炮兒噼里啪啦響個不停,嗩吶聲、鑼鼓聲震得街坊鄰居都跑出來看熱鬧。只見朱知府的舅老爺帶著八個親兵,抬著一道黑漆大匾,上面“醫宗仲景”四個金字閃閃發光,還用紅綢繡球襯著;后面四個管家抬著兩大抬盒禮品,里頭綾羅綢緞、山珍海味樣樣齊全。
舅老爺走上前,恭恭敬敬地把燙金謝帖遞到鄭火神手里,高聲說道:“鄭老師妙手回春,府臺大人特地命我送來匾額和薄禮,感謝您救了夫人的性命!”
看熱鬧的人群里,有人高聲喊:“鄭火神真是名不虛傳!”“這才是真正的神醫啊!”
從此,鄭火神的名聲傳遍了成都府,甚至遠傳到川東、川北。不管是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只要得了疑難雜癥,都紛紛來找他看病。而青石橋的品仙樓,也因為鄭火神常來喝茶論醫,成了成都城里人人皆知的“醫案交流地”。至于那六個名醫,后來再也沒臉在成都行醫,悄悄收拾行李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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