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的福州有一個非常有名的才女詩社,即壽香社,其成員皆為著名詩人何振岱的女弟子,也包括了他的女兒何曦,有《壽香社詞鈔》刊行。十才女中,以王真最為有名。王真(1904-1971),字道真,號耐軒,福建侯官人。也師從陳衍。著有《道真室隨筆》,續(xù)編過《侯官陳石遺先生年譜》。父親是著名翻譯家王壽昌,曾與林紓合譯《巴黎茶花女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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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九年(1930)11月9日,林石廬、王真等人創(chuàng)辦的《華報》初次刊行,鄭孝胥為題字,陳石遺書“華實并茂”為賀。民國二十年(1931)年12月9日的第一百二十九號,“華報”二字改為集宋拓禮器碑,不再用鄭孝胥的題字。《華報》初為三日刊,1936年6月1日,正式改為日刊,具體停刊時間不詳,館藏最晚一期為1937年6月13日發(fā)行的第九百九十六號。《華報》在當(dāng)時日發(fā)行量在三千以上,在當(dāng)?shù)睾苡行┯绊懥Α?/p>
從《華報》初刊起,王真以“蓮修”為筆名發(fā)表《道真室隨筆》,唯有1936年5月29日所載題名為《道真室續(xù)筆》,直至民國二十六(1937)年1月13日的第八百四十七號。因為并不是每期都刊載,數(shù)年間《道真室隨筆》共刊載了三百二十多期,每期多為一二則,偶有三則,僅最后一期為四則。《道真室隨筆》多涉及近代詩壇掌故,關(guān)涉重要詩人若陳衍、何振岱、陳寶琛、鄭孝胥、林紓、張之洞等,兼及重要歷史事件、閩地風(fēng)俗,凡此皆可為談藝之助。
上世紀七十年代,《道真室隨筆》油印刊行,大約印得比較少,不易看到。2025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何振岱年譜》(劉榮平、王璐瑾編著),將油印本《道真室隨筆》點校整理附錄于后,凡三卷,卷一《覺廬侍談錄》,皆何振岱教學(xué)之言;卷二《匹園侍談錄》,陳石遺談藝之記載;卷三《學(xué)畫詹言》,為王真學(xué)畫心得。此三卷內(nèi)容與當(dāng)年在《華報》上刊載的《道真室隨筆》迥然不同,基本可視為兩種不同的著作。此次關(guān)注的是《華報》上刊載的《道真室隨筆》,與油印本無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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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報》的定位屬休閑娛樂小報,持續(xù)刊載的《道真室隨筆》自然非常注重趣味性:
琴南丈畫中男人,皆大鼻子。石遺師謂其所畫男人,皆自己寫照。(琴丈病流鼻腦,鼻大踰常人故也。)所畫美人,皆逼肖其妾,想端相熟,不覺脫手而出耳。(1930年12月27日)
梁節(jié)庵為張南皮上客,陳立村以佐雜當(dāng)差,不能不間請節(jié)庵食魚翅。然魚翅太少,以白菜墊底。節(jié)庵對立村曰:“閣下太破費了,吃白菜竟用魚翅作照料。”節(jié)庵一日告同輩曰:“葉損軒將請客矣。”眾叩其故,曰:“此數(shù)日力排魚翅之不好吃。”越日,果請客而無魚翅。(1931年2月3日)
石遺師在都時,有女裁縫,呼曰姑娘,頗具姿色。力軒舉聞之,欲見者數(shù)矣。而性好睡,一日,待久倦寐,有童誑之曰:“姑娘來矣。”軒舉驚起,倉惶失措曰:“來耶,來耶。”(1931年5月18日)
李拔可叔,每值雀戲之輸,便思索于詩,篇成自喜曰:“此乃吃回龍湯耳。”(1933年8月15日)
凡此種種,或許子虛烏有,卻生動至極,令人發(fā)噱。比趣味性更重要的是,《道真室隨筆》中隨處可見老輩性情:
何丈梅生,受謗憤甚。石遺師謂之曰:“凡人至無罵之者,必是沒出息東西。”(1931年2月18日)
《茶花女》小說,乃先君口述,而畏廬丈筆之者。聞先君云:“昔在馬江時,譯于斗室中,每說到入情傷心處,便相抱大哭,哭已再書。書訖,而從頭到尾不涂易一字。”丈之筆墨流利有如是者。(1931年5月15日)
林琴南先生每云:“吾見有后生之俊秀者來,怯而蒙頭臥,待聽其談?wù)摚夙暎阃票欢穑w知其中乃無物足畏也。”(1933年7月18日)
梁眾異先生贈梅師詩云:“登樓看劍吾已老,聽雨焚香子最工。”梅師答云:“余生能向青山老,甘作焚香聽雨人。”兩詩句意,沉壯幽渺,各能道出其心情矣。(1933年8月30日)
梅師未識許疑盦,讀其詩,慕其人。每到柏園,見有年老貌清癯者,必佇足而望之,疑為疑盦也。蓋文字之見知,其傾慕之誠有特至。疑盦,安徽人。石遺師以其詩力在梅師、弢丈之間。(1935年10月24日)
凡有詢掌故與典故于石遺師,師若有不知,必檢書找出,明日示之,不作漫答。老輩不自恃而虛心有如是者也。(1936年8月21日)
王真既為何振岱、陳石遺女弟子,《道真室隨筆》涉及二人的內(nèi)容最多,其中最重要的是論詩談藝:
鄭老太夷,嘗與先父論詩云:自乙卯以后,頗思變換舊格,別出新體,而卒未能云。石遺師謂蘇老中歲之作,魄力最大。梅師亦以碧棲丈近三十歲詩境如登仙界,非人間之吃煙火所能道出一字者。(1934年12月27日)
何梅生師云:凡詩詞可藉聰慧自造,若古文非師承,必難超上乘。又云:凡作文用字能勿失其職,庶得之矣。(1933年7月6日)
石遺師云:“凡看書,第一過須速,如走馬看山,得其大略而已。”又嘗云:“吾生平不嗜者,如賭博、弈棋之類,非必不能,然了不過問。至于吾所好者,則必深用其心,必極其所至乃已。”(1932年5月9日)
前人于讀書之法,歷來多有論述,其中甘苦自知,亦各有所得。在一次演講中,陳石遺將此說闡釋地更為詳細:
余既略述如右,然有看書之法,亦不得不言者。蓋凡看書,至少必須經(jīng)兩遍,第一遍須迅速,第二遍才研究。首如走馬看山,其奇峰峻嶺,容易入目;然后再詳加稽考,深為研究,方得其底蘊。(丁舜年記《陳石遺先生講〈國學(xué)中應(yīng)讀應(yīng)看應(yīng)研究之書目〉》,《無錫國專季刊》民國二十二年[1933])
身為女子,王真在《道真室隨筆》對女子也多有關(guān)注:
穉清之《花影吹笙室詞》,并乃父次玉《雙辛夷樓詞》,合刊行世。有留別慧畹女弟兩闋,未載集中。調(diào)寄《清平樂》,句云:“溪云煙樹,都是留連處。幾道欲行,行又住,消得片時凝佇。 芳懷何地堪期,閑愁早掛游絲。料得門前流水,也如人意遲遲。”又調(diào)寄《疏影》云:“篁陰慣識,記古苔徑曲,清夜曾歷。笑語移時,輕舉云帆,消得這回離寂。垂楊不解人情苦,暗綠遍繁絲千尺。漫賦他江燕湖鴻,祗恐再來難必。 誰信芳游在眼,杏花正似雪,飛近寒食。一水盈盈,夢短江長,卻恨滄波無力。當(dāng)年只嘆心期遠,悔頓念東風(fēng)愁筆。想恁今千頃門前,別后應(yīng)成春碧。”(1934年4月3日)
李慎溶(1878-1903),字穉清,李宗祎女,李拔可的妹妹。因《蝶戀花》有“颯颯墻蕉,恐是秋來路”句,一時傳誦,有“李墻蕉”之稱。去世時年僅二十六歲。民國九年(1920),李拔可將父親的《雙辛夷樓詞》與妹妹的《花影吹笙室詞》鉛印刊行。《花影吹笙室詞》收錄詞作僅十七首,王真留意到這兩首詞,并未收入集中,故而記錄在《道真室隨筆》中。
《道真室隨筆》的很多內(nèi)容,雖未明言源自陳石遺,但很顯然是從他那里聽來的,有很多前輩的軼事,以王真當(dāng)時的年紀,是無緣得見的,卻皆是陳石遺非常熟悉的故人。《道真室隨筆》連載于《華報》的這幾年,多數(shù)時候陳石遺都是在無錫國專任教,住在蘇州,回到福州的時間并不算多。《道真室隨筆》停止刊載數(shù)月后,陳石遺去世了。要到1960年,王真才續(xù)編了《侯官陳石遺先生年譜》卷八,即陳石遺七十六歲(1931)至去世(1937)部分,彼時的王真也已經(jīng)年近古稀,不免記憶模糊,難免記錯一些事情。《年譜》卷八的有些記載即來自當(dāng)年刊于《華報》的《道真室隨筆》。《侯官陳石遺先生年譜》卷八(1934):
南海某君招飲,忽誦公焦山看月七言古詩,語座客以某句某句如何工妙。公謝以一絕,句末云:“膾炙戒壇潭柘句,故人最有趙堯生。”
“焦山看月七言古詩”,即《石遺室詩集》卷二的《江中回望金焦二山》,作于光緒十五年(1889),乃陳衍游湘歸途中所作。陳石遺夫人蕭道管《游京口三山記》:
舊讀吾鄉(xiāng)鄭荔鄉(xiāng)先生詩云:“金山如麗人,明妝炫華屋。焦山如靜女,翠袖倚修竹。”夢想久之。及石遺游湘歸,有《江中回望金焦二山》七言古,篇中亦暗用荔鄉(xiāng)先生詩意,但稍有抑揚于二者之間,而實未登二山也。
寫下這首詩的時候,陳衍三十四歲,還沒有進入張之洞幕府,與近代詩壇的許多重要詩人若陳三立、沈曾植等尚未相識,還沒有撰寫《石遺室詩話》,離成為后來的詩壇盟主還需要很多年。趙熙(堯生)與陳石遺交情篤厚,能大量背誦陳石遺詩作這件事,陳石遺《趙堯生詩詞稿敘》《石遺室詩話》已有記載,汪辟疆亦稱“(香宋)生平虛懷若谷,石遺詩集,類能成誦”,足見所言不虛。
而“南海某君”,不知何許人。這個疑問要在陳石遺晚年刊行的《石遺室詩續(xù)集》(卷三之卷八)中才能找到答案。陳衍晚年的詩作,長久以來的普遍認知是沒有刊行的,這當(dāng)然因為當(dāng)時很多學(xué)人言之鑿鑿的記載,以至于2001年出版的《陳石遺集》(陳步主編,福建人民出版社)甚至都沒有收錄這六卷詩作,確實是非常遺憾的。其實是因為這六卷刊行的比較晚,印得非常少,知道的人不太多,直到后來有學(xué)者撰文提及,才引起關(guān)注。《石遺室詩續(xù)集》卷七有一首絕句,題為《精衛(wèi)招飲忽誦余焦山看月七言古語座客以某句某句如何工妙愧謝一絕句》,系年于甲戌(1934),詩云:
王蘇相賞見交情,誦我焦山看月明。膾炙戒壇潭柘句,故人最有趙堯生。嘗與堯生、弢庵諸人游慈仁寺看松,論各處古松之勝,堯生忽誦余“戒壇以松勝,潭柘松亦可”句,眾為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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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見《侯官陳石遺先生年譜》所言的“南海某君”指的是汪精衛(wèi)。汪精衛(wèi)于稠人廣坐中忽然背誦起陳石遺四十多年前的詩作,盡管此時石遺老人已是七十九歲的高齡,對自己的位置早已有了清晰的認知,想來定然還是非常激動的,激動之余想起了在遠在四川久未謀面的故友趙熙,也曾如此在眾人面前誦讀過他的詩作。關(guān)于這件事,《道真室隨筆》記載更為詳細:
石遺師凡有集刊行,汪精衛(wèi)必先購得。嘗于廣座中,朗誦師之焦山詩,并折佳處,以饜眾聽。故石師贈詩云:“王蘇相賞見交情,誦到焦山看月明。膾炙拙詩常在口,往時最有趙堯生。”趙能背誦師之作,滔滔不絕口。近代詩人,二老交可稱摯矣。
【編者按】文字神交,有不可思議者。(1935年1月18日)
原來在《侯官陳石遺先生年譜》寫下“南海某君”的王真,一直都知道這個人是誰。從《華報》刊載的《道真室隨筆》到幾十年后的《侯官陳石遺先生年譜》卷八,皆出自王真筆下,汪精衛(wèi)變成了“南海某君”,原因不言而喻。《道真室隨筆》保留的很可能是這首詩最初的文字,在詩集刊行時文字已有了變動。民國二十四年(1935),《石遺室詩續(xù)集》(卷三之卷八)刊行,末附葉長青等撰《征集捐資續(xù)刻石遺室叢書公啟》,中有《捐款諸君姓字表》,以捐資先后為序,朋輩稱先生,門人稱君,清晰記錄著“汪精衛(wèi)先生一百元”。
令人意外的是,《道真室隨筆》的很多內(nèi)容出現(xiàn)在了陳石遺另一個弟子的著作中。2019年,黃曾樾的《蔭亭遺稿》出版,中有《慈竹居叢談》,《前言》稱:
稿本。一冊。整理者所見為光盤刻錄書影,凡八十七拍。書影據(jù)薩本珪先生藏復(fù)印件拍攝。
又《慈竹居叢談》書名,當(dāng)系先生后來所定者,原作《永思堂札記》。《永思堂文錄》收《永思堂札記序》一文,作于己巳年(1929),敘述撰述緣由甚詳。……《海外歸僑》1944年第1卷第4期發(fā)表《永思堂札記》二十九則(立目二十六);1945年《龍鳳》雜志之詩話、聯(lián)語,副標(biāo)題多作“永思堂札記”,或題“永思堂隨筆”(黃曾樾著,陳旭東整理《蔭亭遺稿》,人民出版社,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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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曾樾(1898-1966),字蔭亭,號慈竹居主人,福建永安人。留學(xué)法國。著有《陳石遺先生談藝錄》。《慈竹居叢談》分甲集《談往》,乙集《談藝》,丙集《談瀛》,整理者據(jù)內(nèi)容將甲、乙兩集略作調(diào)整。甲集《談往》基本上是以人為目,一人之下,少則一條,多至數(shù)條。乙集《談藝》不全是以人為目,體量遠不及甲集。
對校可知,《道真室隨筆》中有一百多則見于《慈竹居叢談》,其中約有五十多則見甲集《談往》,多集中在張文襄、沈文肅、林畏廬、嚴幾道、陳石遺、沈濤園、鄭海藏、陳弢庵等人名下的內(nèi)容。四十多則見乙集《談藝》,幾占其一半。細校可知,除個別處文字小有差異外,稱得上完全相同。若如《前言》所說,《慈竹居叢談》是根據(jù)拍攝的復(fù)印件整理的,那么其可靠性是要打些折扣的。或許因為二人皆為陳石遺弟子,很多掌故都是從陳石遺處聽來,但即便如此,不同的人記錄下的文字也應(yīng)該是有差異的,不大可能完全相同。王真的學(xué)生劉學(xué)洙曾提及二人的交往:
黃曾樾賦閑寓公后,常與王真以詩畫唱和自娛。……一次她病了,我和班上幾個同學(xué)去看她,見其臥室大桌面上鋪一張宣紙,是剛畫好的一幅梅花。王真師說,這是黃市長來看她時畫的(劉學(xué)洙著《劉學(xué)洙隨筆選》,貴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173頁)。
1966年,黃曾樾去世,王真為搜集遺詩。《道真室隨筆》與《慈竹居叢談》如此多內(nèi)容的重合,究竟是因為二人交情深厚,抑或是別的什么緣故,一時也難以探尋,只能留待來日,也許會有答案,也未可知。
與《侯官陳石遺先生年譜》相比,《道真室隨筆》很難說有多么重要,更像是王真將耳目所及,隨手灑落在油墨粗糙的報紙上,但其特別之處也正在于此。2018年,廣東崇正春季拍賣會“古逸清芬·古籍信札善本”專場,出現(xiàn)過一件拍品,王真輯《石遺室論詩述聞》,清稿本四冊,想來是她記錄陳石遺論詩的文字,自然十分珍貴,只是不知已屬哪位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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