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 米深的海底,一頭 40 噸的鯨魚生命終結,緩緩下沉。它的遺骸將在未來幾十年里,滋養一套完整的生態系統:鯊魚、鼠尾魚、盲蝦、食骨蠕蟲,乃至依賴化學合成的貽貝與海葵。這一過程被稱為 “鯨落”,一個殘酷而富有詩意的自然現象—— 死亡與新生在此完成交接。
上世紀90年代,日本房地產泡沫破滅后,日本發行量最大的報紙《讀賣新聞》發表社論,稱“房地產泡沫如病入膏肓的巨鯨,沉沒才能滋養實業之海”,“鯨落理論”自此成了日本社會污名化房地產的話術,各大媒體推波助瀾,流毒20年,誘導出了日本經濟的致命幻象。不過,現實是殘酷的。在房地產低迷后,日本制造業投資萎縮了28%,創新更是停滯了十年之久。鯨落之后萬物未生,只有斷骨連筋的產業陣痛。
有意思的是, 2021 年,中國房地產觸頂下沉后,曾經荼毒日本的話術又被好事者拾了過來,一鯨落,萬物生,一種樂觀的預期如海洋傳說般蔓延開來。他們相信,巨鯨的倒下將釋放被其 “ 吸走 ” 的社會資源與金融活力,為實體經濟、科技創新與消費升級讓出空間。高房價的枷鎖將被打破,年輕人的未來將重獲自由,一個更健康、更均衡的經濟生態將破土而出。
五年過去,巨鯨已落。但預想中的萬物復蘇并未到來。相反,我們目睹的是一片“大海不安,萬物凋敝” 的生態危機。房價普跌超過40%,土地市場陷入冰凍,地方財政告急,消費持續降級,青年失業率高企,銀行體系承壓……那個曾被千夫所指的行業,其衰落帶來的不是解脫,而是系統性陣痛。網絡輿論場悄然轉向,曾經被斥為“奸商代言人”“四大惡人”的孟曉蘇,今年在其呼吁拯救行業的言論下,竟開始一邊倒地出現“這才是良心專家”“挺孟老”的評論。
這巨大的認知反差,迫使我們追問一個根本性問題:我們究竟誤解了什么?房地產在中國經濟生態中,到底扮演著何種角色?為什么它的衰落,沒有帶來預想中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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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認知錯位:我們錯把大海當成了鯨魚
對房地產最普遍的誤判,是將它視為一個可以剝離的“支柱產業”,一頭可以在不影響生態的前提下倒下的“巨鯨”。這種認知在本質上是錯誤的。
房地產不是海洋中的一個物種,它本身就是孕育其他物種的“大海”,是經濟生態的底層操作系統。
理解這一點,需要回溯中國財富創造的底層密碼。
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生產關系反過來促進或束縛生產力的發展。回顧中國經濟的騰飛歷程,有三次制度變革居功甚偉,分別是: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 90 年的土地有償使用以及 98 年住房制度改革。可以說,如果沒有這三次變革開啟的國運,中國的經濟比今天可能要差很多。
中國經濟增長在1989年、1990年為4%左右,但隨后突然急升至1992年的13.2%,并從1992年到1996年,保持了長達5年兩位數左右的增長。很多研究將這一輪增長歸功于鄧小平的南方講話。而事實上,在南方講話發表之前的1991年,中國經濟就已經開始了快速攀升,當年的經濟增長率從1990年谷底的3.9%,猛增到8%。
真正對這一輪經濟增長啟動起到關鍵性作用的,是1990年正式推出的城市土地有償使用制度。正是這一改革,盤活了沉淀多年的城市財富,使地方政府特別是城市政府“一夜暴富”。一舉扭轉長期以來城市服務欠賬累累,基礎設施建設入不敷出的尷尬局面,開始了世界城市發展史上前所未有的高速城市化進程。
1998 年的住房制度改革,停止住房實物分配,建立住房分配貨幣化、住房供給商品化社會化的新體制,房改不僅釋放了巨大的消費需求,更盤活了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存量資產價值。這些財富一夜之間造就了龐大的有產階層,社會信用急劇膨脹,帶動了銀行業爆炸式的增長,進而通過金融系統放大到整個經濟。這絕非簡單的“泡沫制造”,而是一場深刻的財富證券化革命。
這一過程的本質,是將整個國家的土地信用貨幣化。地方政府通過出讓土地使用權獲得原始資本,投入基礎設施建設,補貼產業競爭;居民通過房產抵押獲得消費與創業資金;銀行體系則依托不斷增值的房地產構建起龐大的信用派生能力。
房地產由此成為中國經濟這部“國富機器”的核心傳動裝置。它不像農業或制造業那樣直接創造實物產品,卻通過信用創造功能,為所有行業提供了賴以生存的“流動性海水”。
地價越高,土地收益越多,地方政府補貼能力越強,產業的競爭力就越強,中央政府的財政收入就越好。從某種意義來講,中國產業超強的競爭力和中央財政的連年盈余,很大一部分都是從地方政府的土地收益轉移過去的。房地產帶動的絕不只是房地產業自身,而是涉及了投資、消費和出口所有宏觀經濟領域。因此,房地產市場的崩盤,對宏觀經濟的影響一定會是全面性的——至少會遠遠超過股市對宏觀經濟的影響:不僅地方政府,而且中央政府;不只是房地產行業,而是所有其他行業,都無法在房地產市場衰退中獨善其身。
在今天,房地產相關貸款占銀行信貸比重約 40%,相關收入占地方綜合財力約 50%,資產價值占城鎮居民家庭財富約 60%,456結構勾勒出的,不是一頭鯨魚的輪廓,而是整個海洋的生態邊界。點這里,了解云資管
當這片“大海”的溫度驟降、流動性枯竭時,所有依賴其生存的“海洋生物” —— 從地方政府的公共服務,到建筑裝修業的數千萬就業,再到普通家庭的財富預期與消費信心 —— 都將面臨生存危機。我們期待的“萬物生”,在海水變得冰冷貧瘠的那一刻,就已失去了最基本的生態前提。
02
歷史回聲:泡沫與轉型的必然之路
承認房地產的“海洋”屬性,并非為其過往的一切辯護。這片大海確實曾波濤洶涌,泡沫翻騰,甚至呈現出“綁架經濟” 的險惡態勢。
房地產金融化催生了一個龐大的“食利階層”。早期通過拆遷、囤房獲利者,部分演變為依賴資產增值而脫離生產性勞動的角色。這種模式滋生投機,加劇貧富分化,扭曲社會價值觀。更關鍵的是,它讓地方政府形成了難以擺脫的“土地財政依賴癥”,在“賣地-基建-升值-再賣地”的循環中,將城市發展與房地產價格深度捆綁。
這種模式的不可持續性,頂層設計者早有洞察。網絡流傳的所謂“天涯神貼十三步”,無論真假,其描述的路徑 —— 從激活市場、創造繁榮,到主動擠壓泡沫、引導軟著陸,最終推動經濟轉型 —— 在邏輯上與過去幾年的宏觀政策軌跡存在驚人的暗合。
它揭示了一個殘酷而清醒的共識:這場轉型不是可選項,而是必答題;不是周期性的調整,而是發展模式的根本轉向。中國政府擺脫對土地財政的依賴,中國經濟擺脫對房地產拉動的依賴,房住不炒,是毋庸置疑的長期方向。
問題在于,一場主動的、漸進式的“瘦身”計劃,遭遇了百年未遇的、劇烈的外部風暴沖擊。轉型的設計師們或許預見到了內部的陣痛,但未必完全預料到外部環境會以如此迅猛、惡劣的方式,將“軟著陸”的跑道瞬間抽走。
03
風暴來襲:當轉型撞上“超級大周期”
中國房地產的轉型之路,恰好踏入了人類經濟史上一個關鍵的“換擋間隙期”。
正如經濟學家約瑟夫·熊彼特在《經濟發展理論》中指出的,經濟增長的本質是“創造性破壞”。每一輪由技術創新(如鐵器、蒸汽機、互聯網)驅動的經濟飛躍,都必須以淘汰舊的生產體系為代價。當前,我們正處在上一個破壞周期(以房地產和傳統基建為代表)的尾聲,而下一個由AI等新技術引領的創造周期尚在破曉前夕,這正是經濟感到停滯的根本原因。
世界正處于“舊引擎已衰,新引擎未強” 的尷尬真空地帶。傳統增長模式的紅利耗盡,而新一輪技術革命帶來的增量財富還遠未覆蓋下行壓力。全球經濟陷入一種“內卷式”的存量博弈狀態,恰如劉慈欣在《三體》中描繪的 “黑暗森林” —— 宇宙的資源有限,不同文明之間只有猜疑,沒有信任,為了自身的絕對安全,必須先發制人,扼殺對手于萌芽之中。
在這一宏大背景下審視中國房地產的“硬著陸”,其性質發生了根本變化。它不再僅僅是一個國內部門的主動調整,而成為一場內外壓力疊加的“完美風暴”。
從外部看,美國憑借美元霸權,通過激進加息引導全球資本回流,客觀上刺破了以高杠桿為特征的全球(包括中國)資產價格泡沫。同時,其在芯片等高科技領域的遏制戰略,意圖鎖死中國向產業鏈頂端攀升的通道。這兩者結合,形成了對中國經濟“破舊”與“立新”的雙重狙擊。
從內部看,為應對空前復雜嚴峻的國際安全局勢,國家必須將大量資源投向國防、科技自立等“安全賬戶”,這在一定程度上擠占了本可用于經濟轉型、社會保障與刺激消費的財政與金融資源。
于是,一個令人窒息的循環開始形成:傳統經濟引擎(以房地產為代表)急速失速,導致地方財政困難、就業市場收縮、居民財富縮水;而新經濟引擎尚在襁褓,且面臨外部打壓與內部資源約束,無法快速填補前者留下的巨大缺口;兩者疊加,全社會進入“資產負債表衰退” —— 企業不愿借貸投資,家庭不愿借貸消費,所有人都忙于修復受損的資產負債表,經濟陷入通縮與低欲望的螺旋。
這殘酷地印證了那個道理:沒有舊大海的相對穩定,就談不上在新大陸的開拓。當整個海洋系統因核心要素的崩潰而動蕩時,所有物種的生存都面臨威脅,遑論進化與新生。
杭州“六小龍”的案例頗具啟示。這座以數字經濟聞名的新一線城市,之所以能在孵化獨角獸企業上領先,與其地方政府能“投入巨量資源”密不可分。而這份底氣的根源,正是杭州在上一輪周期中相對健康、穩健的房地產市場與土地財政,為其積累了寶貴的轉型“彈藥”。
04
結語:穩住基本盤,等待新黎明
因此,“一鯨落,萬物生”的浪漫想象,建立在一種機械的、零和的經濟觀之上。它認為資源是靜態的,一個部門的衰落會自動流入其他部門。但現代經濟是一個高度復雜、深度耦 合的動態生態系統。
房地產的“落”,不是一頭鯨魚尸體的溫和沉降,而是一場引發海嘯、洋流紊亂、溫度驟變的“生態基礎塌陷”。它 所卷走的,不僅是鋼筋水泥的價值,更是整個經濟體的信用錨、政府的財政能力、家庭的財富信心和社會的穩定預期。
當下,呼吁穩定房地產,絕非走回頭路,更不是拯救“吸血鬼”。它是在搶救中國經濟的“生態基礎”,是在暴風雨中穩住船的底艙,是在新舊動能轉換最脆弱的“驚險一躍”時刻,防止失足墜入深淵。
不是要重回房價飛漲的老路,而是要通過“止血、化債、保交樓、穩預期”等非常手段,防止系統性風險蔓延,為修復資產負債表、釋放消費潛力、培育新質生產力,爭取至關重要的時間與空間。
真正的“萬物生”,不會來自一個行業的殉道,而只能孕育于一個穩定、健康、升級后的新生態之中。穩住房地產這個“基本盤”,不是終點,而是為中國經濟穿越這場“超級大周期”的黑暗,迎接以新質生產力為標志的新黎明,保住最寶貴的火種與方舟。
巨鯨已落,但海洋不能死去。唯有大海重歸安寧與豐饒,真正的萬物生長,才可能在這片古老而又年輕的土地上,再次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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