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村莊,秋收冬藏,排練正忙。
12月12日,北方村落披上雪景。年底村晚在即,煙臺龍口市尹村禮堂里,合唱隊的歌聲逐漸蓋過了風雪拍窗的響動。
“咱們農民歌手就像這個萊陽梨,它外表不講究,看著有點糙,但是果肉細膩、甘脆清甜。”
向南去,“大梨姐”王燕萍坐在萊陽市照旺莊鎮蘆兒港村家中,面對鏡頭已相當自如,笑起來括弧深深,講起話滔滔不絕。她隨手拿起桌上的萊陽梨,對著它深咖色的“疤”,即興打了上述比方。她覺得,“反差”正是煙臺村歌大賽爆火的秘訣。
十六公里外,萊陽市河洛鎮馬崖口村村民周忠海印證著“大梨姐”的結論:這位82歲的大爺,用一根隨手撿用的塑料傘柄當指揮棒,把37人的村合唱隊指揮出千軍萬馬的氣勢。
平日抓鐵鍬、摘葡萄的手臂結實有力,伸曲如行云流水,一首《軍民大生產》完畢,全場掌聲經久不息。周忠海有幾分靦腆地說:“咱沒學過啥指揮,就是給唱的人鼓鼓勁。”
煙臺村歌大賽是煙臺市推動鄉村文化振興的重要品牌活動,其主題為“品重煙臺·村歌嘹亮”,于2025年8月至9月舉辦,覆蓋全市15個區市。
村歌大賽臺上臺下氣氛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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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歌大賽臺上臺下氣氛熱烈(通訊員劉穎供圖)
比賽有一條鮮明原則:群眾主創、群眾主推、群眾主演。如同王燕萍一樣,以草根職業標記身份的“放羊姐”“油條哥”等屢屢涌現。
勞動者引吭,平凡者出列,沉默已久的鄉村開口為自己歌唱。從邊緣到中心,從低頭勞作到昂頭放歌,這年秋天,許許多多人從田間地頭唱到了舞臺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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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腳泥土地,一腳演唱臺
賽前準備進入沖刺階段,恰逢葡萄的豐收采摘期,緊要活計和“文化活動”像兩只搖擺的小舟,隊員們深一腳泥土地,淺一腳排練臺。時令催促下,合唱隊又水到渠成延伸為“采摘隊”
9月下旬,一輛造型精巧的拖拉機頭戴大紅花,迎著禮炮,神氣活現地開進了龍口市石良鎮尹村。
它是農業裝備企業提供的獎品,被用于獎賞這樣一支合唱隊:清一色由農民組成,平均年齡超60歲,隊員總計超120個。
9月21日,煙臺村歌決賽夜,106位登臺表演的隊員,穿的全部是剛剛定做的新演出服。前排女士穿紅艷艷的長裙,后排隊員著白展展的襯衫。燈光掃過,斑白鬢角被悉心藏在剛染過的黑發下。
原創村歌《尹村,我可愛的家鄉》和經典紅歌《我和我的祖國》兩曲連唱,恢宏悠揚、氣勢十足,連音樂協會的專業評委也給出98.83的高分。
對手賽后留言感慨:“我們隊雖然技巧嫻熟,但尹村的隊伍充滿力量,感情澎湃,唱得像原先的勞動號子一樣有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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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口尹村演唱原創村歌(通訊員劉穎供圖)
事實上,這群手捧冠軍獎杯很是風光的農村老人,在比賽前數個月,為了邁過比賽的最低門檻,甚至需要從練習普通話開始緊密訓練。
“晚上七八點,村民褲腿還沾著泥,顧不上吃飯就往排練的地方跑,我就給他們一個字一個字地順口音。”70歲的郭福榮一頭時髦卷發,做過小學教師,是村里稀缺的文化人。她和文化站站長刁永利一起幫著村民排練。
這讓郭福榮感覺很神氣,她說:“花錢雇人來帶隊,也不可能比俺強。”再度擁有被需要、被信任的感覺,郭福榮的眼睛又亮了起來。
隊內年紀最小的欒雪,直言唱歌其實是個“體力活”。尤其回憶起排練時,指揮叮囑身體繃直了歌才能唱得勁大氣足,自己作為年輕人,站了兩小時后身體也難免僵直,“膝蓋打不了彎兒,真的就筆直筆直的,我都這樣式了,他們歲數那么大,下來還會走嗎?路都走不成了!”
“咱和年輕人不一樣,沒法一學就會,背下詞來就得一個多星期,那就在地里也練、棚里也唱。”村民郭術高露出靦腆的笑容,說話間正了正帽檐。
只是,“農民”這一身份,意味著他們始終有一份關系生計的主業,唱歌這件事在“正經事”面前,似乎只能讓路。
尹村是種植巨峰葡萄出名的種植大村,村子有700余畝葡萄地,一進村頭,便有成片塑料大棚被迷蒙細雨籠罩,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大棚里翠葉簇擁間,飽滿鮮透的紅紫果實靜待采摘。
7月至9月,賽前準備進入沖刺階段,恰逢葡萄的豐收采摘期,緊要活計和“文化活動”像兩只搖擺的小舟,隊員們深一腳泥土地,淺一腳排練臺,時有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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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前加緊排練的村民(通訊員劉穎供圖)
既然隊伍已然成型,可以一起唱歌,自然也可以并肩勞作。時令催促下,合唱隊又水到渠成延伸為“采摘隊”。
尹村黨支部書記劉玉祥蠻得意地提起,決賽前夜,隊員王翠美一臉愁容地找到他,告知明天會有販子來收葡萄,自己沒法去參賽了。“這下不就白練了這么久……”愈說愈委屈,王翠美落下淚。
劉玉祥拍拍胸脯,說:“著啥急?咱一塊想辦法唄。”隨即,他領著數十個合唱隊員浩浩蕩蕩踏進葡萄地,甩開膀子搶收。
最終,上午10點,千斤紅紫小果落袋,提前兩小時完成任務,王翠美喜上眉梢,決賽唱得勁頭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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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村歌,悄然改變著鄉村
鄉村如何“善治”?讓旁觀者站上“C位”,使空心村畫出“同心圓”——村歌大賽,提供了一種有溫度、有力度的新解法
“這歌詞,寫的就是俺們自己的生活。我就覺著,歌詞對俺村意義最大,沒有一句說的是空話。”
鄉村歌曲的“骨骼”是一座村落歷經時間磨洗的自在風貌。村歌《尹村,我可愛的家鄉》首句便是“參天的巨柳訴說著滄桑”,讓高鳳英瞬間想到村子西北部的幾棵大柳樹,它們已靜默生長了數十年,和不少村民的年齡一樣大。
紫藤花纏繞的長廊、芳香醉人的葡萄園、縱橫貫通的村莊大道……這些平日習以為常的村景,被寫進歌詞、譜上曲子后,便生發出別樣的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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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口尹村葡萄園(記者張瑞雪供圖)
有村民感慨,比賽最珍貴的“禮物”,并非獎杯,而是這首描繪村莊本身的美麗小歌。
萊陽作為煙臺率先舉辦村歌、經驗較豐富的地區,其本地村歌比賽的主持人張林感觸頗多。他說,最初自己也只是抱著“主持一場普通活動”的心情來完成工作,對選手和觀眾的預期也僅限于“湊個熱鬧就回家了”。
沒想到,隨著近百場賽程一天天推進,累計40余首原創村歌被唱響,農村歌手們質樸、洪亮的歌聲愈唱愈入心。
猶如春犁破開凍土般,張林的心態也悄然改變,他將重新體認與發掘家鄉的文化底蘊視為最大收獲。“這么多場比賽走下來,我自己對于家鄉的認同感、自豪感越來越深。”
在張林眼中,“大賽的靈魂,就是大家對家鄉的這份眷戀。”
這份眷戀并未隨著比賽暫時落幕而消散。賽后,張林的身影從主持臺走到了田間地頭,他的面孔開始頻繁地和選手們一同出現在直播間中。
直播間設在選手們日常勞作的場景中。10月下旬,連日陰雨天氣,張林和“大梨姐”腳踩雨靴,踏在濕潤的泥土地上,身后翠綠枝丫垂墜著鮮黃飽滿的萊陽梨。
兩人對著手機屏幕賣力推銷,從春賞梨花講到恐龍與翰墨之鄉,把萊陽的文化家底數了個遍。
氣氛熱烈時,王燕萍爽快地唱起比賽中斬獲滿堂彩的代表曲《梅花賦》,清亮的歌聲像趴在梨樹葉尖的露水,引得屏幕前的歌迷用“激情下單”代替拍掌叫好。
開播一小時,賣出近800斤鮮梨。
將文化盛事的“流量紅利”轉化為鄉村振興的“經濟活水”,是村歌大賽顯著的長尾效應。連續三年舉辦村歌大賽的萊陽,全市村歌賽的抖音平臺話題瀏覽量突破1.7億次,總決賽單場快手觀看量達120.3萬人次。以此為起點,賽事逐步演進為一條串聯“文旅+農品+電商+文創”的“超級紐帶”,形成具有乘數效應的全產業鏈模式。
依托“村歌”品牌的影響力,截至2025年10月底,萊陽市旅游接待人次同比增長12.5%。在決賽中嶄露頭角的團旺鎮光山村,以“村歌+文旅”為引擎,著力打造“村字號”文旅IP,一座集休閑、采摘、研學功能于一體的鄉村旅游度假區初具規模,煥發勃勃生機。
除腰包漸鼓外,村民津津樂道的是,自從有了村歌大賽,村里人“牌不打了,麻將不搓了”“結怨的都解開心結了”。鄉土社會盤根錯節的前情,如同一張板結的網,經村歌的洗練,竟也抖落了塵土,恢復了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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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場前,村民互相“化妝”(通訊員劉穎供圖)
原因很簡單,排練唱歌“抬頭不見低頭見”,要求隊員緊密配合、高頻交流。這些日常互動,恰恰成了縫補過往嫌隙、潤滑失修關系的“黏合劑”。
“唱歌的時候,咱們心和眼神都往一處,它自然就產生了一種凝聚力。”周忠海聲如洪鐘,說話間仍保留著當年在軍隊做宣傳員的昂揚腔調。
以音樂為媒介,“人人能參與、人人有價值”的村歌比賽成為一種包裹情感能量的“柔性治理”手段。
出走鄉村的,開始回歸。“空心化”嚴重的農村,出現了不少年輕人歸巢的身影。周忠海說,村里號召在城區經商、務工或求學的年輕人,盡量回村參加晚上的排練。
于是,晚飯后,高的矮的小轎車,在馬崖口村的路燈下,拖出長長短短的影子,把久違的熱鬧又載回了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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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村百人合唱團排練(通訊員呂文娟供圖)
留在鄉村的,在打破圍墻。光山村合唱團成員均為本村女性,人數近百,是舞臺上相當引人注目的一支隊伍。她們多數在村辦工廠實現了家門口就業,平日是客氣寒暄的工友,組團參賽后,升級為親密互助的“隊友”。
聶菂薇,這位光山村的“外來媳婦”,性格靦腆,過去對“丈夫的家”始終缺點歸屬感。
自從成為村女子合唱隊的一員,她與同村人的關系開始像水波一樣輕柔蕩開。“參加完活動,有時候趕集碰上人會打招呼,關系更近點,就約著一塊兒逛街了。”她笑瞇瞇地總結,“以前只認小家庭,現在融入俺村大家庭了。”
曾有矛盾的,堅冰在消融。煙臺市福山區門樓街道集賢村,是一個規模超5萬人口的大村。過去,于、趙兩家是當地大姓,各自姓氏下的宗族成員超200戶。麻煩的是,兩大家素有不合,積怨的根莖一埋數十年。村中“大姓相斗”歷來糾葛繁多,是基層治理的隱憂。
村歌大賽帶來微妙改變,一根緊繃的弦有了松動。臺上歌聲清越,臺下,于家、趙家人都是舉著繽紛燈牌的激情“啦啦隊員”,為“我們村”賣力捧場、吶喊拉票。一連數十日的緊密彩排,添了笑聲,少了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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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賽臺下為各自區市打call熱烈(通訊員劉穎供圖)
門樓街道工委宣傳委員、統戰委員杜昕蕓對這一悄然發生的轉變頗為驚喜:“要說一下變成多親熱的朋友,倒也說不上,但是現在關系是真有緩和了,我們也少了頭疼。”
看到效果的杜昕蕓計劃著,必須“鞏固勝利果實”。明年正月十五,煙臺還有“秧歌進城”活動,杜昕蕓準備再邀請集賢村的宗親大戶們一塊游園送福,“好不容易矛盾化開了些,得創造機會讓兩大家人捂得更熱乎點兒。”
她決心,明年就算市里不辦比賽,街道也得接著辦。
鄉村如何“善治”?讓旁觀者站上“C位”,使空心村畫出“同心圓”——村歌大賽,提供了一種有溫度、有力度的新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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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壟上的鄉音,將越唱越嘹亮
比起獨自哼唱的父親,王燕萍覺得,被更多人“聽到”的自己顯然“幸運”多了:父親的歌聲只能是私人記憶,而她則幸運地匯入了時代和聲
1999年,《北方音樂》雜志上,一位叫作龔愛書的詞作者發表文章,直陳其對20世紀末文藝界的困惑——《農民歌曲為什么奇缺》。他滿心憂慮地提出,“九億農民沒有新歌,事關重大”“呼喚農民歌曲,是共有的心聲”……
龔愛書期盼著,要像創辦“希望工程”一樣,為農村歌曲搭建可靠、堅實的工程性平臺。
這一呼吁,穿透數十年的沉默鄉村,在26年后的煙臺村歌比賽上似有回響。
事實上,“村歌”并非今日應比賽而生的倉促產物,它有著相當悠久的歷史。先秦時期,涵蓋愛情、田園、勞動等母題的各地民歌鮮活雋永,經專人采風后被收錄于《詩經》,是無名的鄉民們最早留下的“村歌”遺產。至唐代,鄉土禮俗成熟,白居易也嘆詠,“村歌與社舞,客哂主人夸”。
而煙臺這片傍海而生的膠東沃土上,早已孕育出粗獷的蓬萊漁民號子、歡騰的萊陽秧歌和高亢的棲霞山歌等風情各異的本土曲調。
著名音樂學家黃翔鵬曾提出一個深具影響力的觀點——“傳統是一條河流”,未曾斷流的民樂內核流經傳統與現代,意在強調音樂于時代流轉中動態延續、生生不息的本質。
本次比賽中,不少原創村歌恰印證著這一觀點。如煙臺黃渤海新區選手劉翠蓮演唱的《山后初家的燈》,在現代流行樂中巧妙糅合了傳統漁家號子質樸雄渾的腔調,一舉奪得“鄉韻原創”賽道一等獎。
河流中激蕩出新的小浪頭——新舊交融的韻味,正是其撥動聽眾心弦的關鍵。隨傳統村落一起失落已久的鄉村歌曲,重新站在舞臺中心被傳播,這也與當下涌現的“新大眾文藝”浪潮不謀而合。
“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新大眾文藝的沃土,正由無數草根親手開墾。“外賣詩人”王計兵、“沂蒙二姐”呂玉霞等草根創作者,從“被言說”轉向“我要說”,作品直接取材于蓬勃粗糲的生活原貌,極具感染力。
把麥克風交給普通村民,讓文藝創作的權利“人人可得”,村歌大賽以自己的方式為新大眾文藝時代寫下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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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園里排練等著來年參賽的樂團(記者張瑞雪供圖)
正如王燕萍所說,直到自己父親去年去世前,她才猛然發現父親竟然如此擅長唱歌。“俺爸生病期間,我就聽見他在那哼哼,仔細一聽,唱得可真好聽,那個調真好。”比起獨自哼唱的父親,王燕萍覺得,被更多人“聽到”的自己顯然“幸運”多了:父親的歌聲只能是私人記憶,而她則幸運地匯入了時代和聲,成為鄉村文化系統性建設的一處剪影。
“我們接下來還想做一個全國性的村歌春晚。”當地文旅部門工作人員透露了下一步的規劃,“村歌大賽不能‘冷場’,我們要持續保持聲量,和農忙農閑的節奏銜接起來,真正形成一個有生命力的文化品牌。”
獨唱變共唱,發聲有回響,那些曾隱沒在田壟上的鄉音,在廣闊天地間,還將越唱越嘹亮。
(大眾新聞記者 張瑞雪 董卿 金芮宏 從春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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