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票結果公布時,會議室里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
劉俊茂站起身,朝四周鞠躬,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謙遜笑容。
我坐在第三排靠過道的位置,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筆記本邊緣。
傅強主任站在主席臺旁,聲音洪亮地宣讀著票數統計結果。
“劉俊茂同志,四十七票。蔡詩雯同志,二十九票。”
差距大得讓我耳根發燙。同事們投來的目光復雜難辨,有同情,有惋惜,也有事不關己的淡漠。我努力擠出笑容,朝劉俊茂點了點頭。
散會后,大家陸續離開。
盧家康推著清潔車進來,開始收拾會場。
傅強拍拍劉俊茂的肩膀,兩人低聲說著什么,隨后一起走出門去。
我留在最后,幫忙把椅子歸位。
“小蔡,別太往心里去。”林冬花走過我身邊時輕聲說。
我搖搖頭,想說沒關系,喉嚨卻像被什么堵住了。
盧家康挪動廢票箱時,箱子底部發出奇怪的摩擦聲。
他彎下腰,嘀咕了一句:“怎么這么沉?”我正要把手中的選票樣張扔進廢票箱,卻見他從箱底掏出一摞——
厚厚的、未拆封的選票袋。
封口處貼著計票組的封條,完好無損。
盧家康的手停在半空。他抬頭看我,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困惑。我接過那摞選票,掂了掂分量,心臟突然狂跳起來。
窗外的夕陽斜射進來,在選票袋上投下一道狹長的光影。
封條上寫著:“年度優秀員工評選,有效選票。”
日期是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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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評優前夜,我加班到九點半。
辦公室只剩我桌前的燈還亮著。電腦屏幕上,年終總結文檔已經修改到第七版。打印機吐出最后一頁材料時,發出疲憊的嗡鳴聲。
我把材料裝訂成冊,指尖撫過光滑的封面。
入職三年,這是我第一次有資格參評年度優秀員工。
傅強主任上周找我談話時說:“小蔡,今年你表現不錯,機會很大。”他說這話時靠在皮質轉椅里,手里把玩著一支金屬鋼筆。
那支鋼筆是去年單位先進集體發的紀念品。
我合上材料冊,走到窗前。單位大院已經空蕩蕩的,只有門衛室的燈還亮著。冬夜的寒風刮過光禿禿的樹枝,發出嗚嗚的聲響。
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蕭紫寒發來的消息:“還在加班?評優材料準備得怎么樣了?”
我回復:“剛弄完。心里沒底。”
“你肯定行。今年你那個項目給單位省了二十多萬,大家都看在眼里。”
我看著屏幕上的字,嘴角不自覺地上揚。蕭紫寒在隔壁部門,比我早兩年入職。我們經常一起吃午飯,她總說我太較真,容易吃虧。
但有些事,不較真怎么行呢?
收拾好東西下樓,在電梯里遇見劉俊茂。他穿著挺括的深灰色大衣,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身上有淡淡的古龍水味道。
“蔡姐才走啊?”他笑著打招呼,側身讓我進電梯。
“嗯,弄點材料。”我按下一樓按鈕。
電梯緩緩下降。鏡面墻壁映出我倆的身影——我手里抱著厚厚的文件夾,他雙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姿態閑適。
“聽說蔡姐今年也參評了?”劉俊茂忽然問。
“嗯,湊個數。”
“您太謙虛了。”他笑出聲,“傅主任經常在會上表揚您,說您做事認真負責。不過今年的競爭挺激烈的,好幾個老同志都報了名。”
電梯門開了。寒風灌進來,我縮了縮脖子。
“盡力就好。”我說。
劉俊茂點點頭,很自然地走到我外側,擋住風口。“也是。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兒,評上了多兩千塊錢獎金,評不上日子照樣過。”
我們在大門口分開。
他往左去停車場,我往右去公交站。
走了幾步,我回頭看了一眼。
劉俊茂正站在一輛白色轎車旁打電話,昏黃的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說話時手勢很大,好像在為什么事情興奮。
公交車遲遲不來。我跺著凍麻的腳,從包里掏出材料冊又翻看了一遍。每一頁都工整清晰,每一個數據都反復核對過。
應該沒問題吧。
手機又震了。這次是母親發來的語音:“雯雯,明天投票別緊張。選上了媽給你做紅燒肉,選不上咱也吃,慶祝又平安干了一年。”
我笑了,鼻尖卻有點發酸。
遠處終于亮起公交車的車燈。我把材料小心地收回包里,像收起一個不敢輕易示人的夢。車廂里空蕩蕩的,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城市夜景流水般掠過。
單位大樓在視野里漸漸縮小,最終消失在樓群之后。
那棟建于八十年代的老樓,外墻爬滿了爬山虎枯黃的藤蔓。春天時那些藤蔓會重新變綠,年復一年。就像樓里的人和事,表面平靜,底下盤根錯節。
02
投票日早晨,天空陰沉沉的。
我特意穿了那件米白色的西裝外套——母親說這個顏色顯得人精神。到單位時剛過八點,走廊里已經能聽到喧嘩的人聲。
“小蔡今天真精神。”林冬花端著保溫杯從茶水間出來。
“林姐早。”我笑著打招呼。
林冬花在單位干了二十多年,是檔案室的管理員。她人瘦瘦小小的,戴一副金絲邊眼鏡,說話總是慢條斯理。大家都說她眼睛毒,什么事都瞞不過她。
“材料都準備好了?”她問。
“嗯,昨晚又核對了一遍。”
“那就好。”林冬花抿了口茶,眼鏡后的眼睛微微瞇起,“放輕松。該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強求不來。”
這話說得有些意味深長。我還想再問,她已經轉身往檔案室走去。
九點整,全體會議在二樓大會議室召開。
能容納一百多人的會議室坐得滿滿當當。
傅強主任坐在主席臺正中,面前擺著麥克風。
劉俊茂坐在他右手邊,正在調試筆記本電腦。
我找了個靠中間的位置坐下。蕭紫寒沖我招招手,指了指身邊的空位。我搖搖頭,示意就坐這兒。她做了個加油的手勢。
“各位同事,請大家安靜。”傅強敲了敲麥克風。
會場漸漸靜下來。傅強今年四十七歲,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略微發福的身材裹在深藍色西裝里。他說話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今天我們召開年度優秀員工評選會議。
經過前期部門推薦和資格審查,今年共有五位候選人。”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會場,“評選規則大家已經知道,匿名投票,當場計票,當場公布結果。”
工作人員開始分發選票。粉紅色的紙張,上面印著五位候選人的名字和簡介。我的名字排在第三個。
劉俊茂的名字在第二個。
我接過選票時,發選票的羅淑芳朝我笑了笑。
她是人事專員的,平時話不多,做事一板一眼。
我注意到她分發選票時,在幾個位置稍作停留,低聲說了句什么。
那幾個位置坐的都是和劉俊茂關系不錯的年輕人。
投票開始前有十分鐘的候選人陳述環節。我上臺時手心全是汗。演講稿已經背得滾瓜爛熟,可看著臺下黑壓壓的人頭,我還是有一瞬間的空白。
“各位領導、同事,大家好。我是辦公室的蔡詩雯……”
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出去,有些陌生。我盡量穩住呼吸,按照準備好的內容講下去。講到那個節能改造項目時,我看到臺下有人點頭。
那是個老工程師,項目期間給過我很多指導。
陳述結束,我鞠躬下臺。掌聲還算熱烈。經過劉俊茂身邊時,他正整理西裝下擺,準備上臺。我們目光交匯了一瞬,他笑了笑。
那笑容很標準,像練習過很多次。
劉俊茂的陳述很有技巧。他沒多談具體工作,而是強調“團隊協作”“領導栽培”“單位培養”。說到動情處,聲音甚至有些哽咽。
“我能有今天,全靠傅主任的悉心指導,全靠各位同事的支持幫助……”
傅強在臺下頻頻點頭。
陳述全部結束后,開始投票。四個投票箱擺在會議室四個角落,大家排隊投遞。隊伍移動得很慢,不斷有人交頭接耳。
我投完票回到座位,看到劉俊茂正和幾個人站在窗邊聊天。他說話時手勢很豐富,不時拍拍對方的肩膀。那幾個人都笑得很開心。
蕭紫寒湊過來,壓低聲音:“你發現沒?劉俊茂這幾天特別活躍。”
“他一直都挺活躍的。”
“不一樣。”蕭紫寒搖搖頭,“前天晚上我看到他請計票組的人吃飯。陳天佑也在。”
陳天佑是今年投票的監督員之一,剛來單位兩年的小伙子。人挺老實,就是沒什么主見。
我心里微微一沉,但很快打消了念頭。“可能只是碰巧吧。”
“希望是。”蕭紫寒嘆了口氣,“不過小蔡,你得有個心理準備。我聽說傅主任私下里跟不少人打過招呼。”
“打招呼?”
“嗯,說劉俊茂年輕有為,應該多給年輕人機會之類的。”
會場前方,傅強正和唐威領導說著什么。唐威是單位一把手,平時很少過問具體事務,大部分時間都在市里開會。今天他也來參加投票了。
傅強說話時身體微微前傾,姿態恭敬。唐威聽著,偶爾點點頭。
投票在十點半結束。工作人員開始收集投票箱,搬到隔壁的小會議室計票。按照規定,計票過程由監督員全程監督,其他人員不得進入。
等待結果的一個小時格外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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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計票的小會議室門緊閉著,玻璃窗拉上了百葉簾。
大家三三兩兩地聚在走廊里聊天,氣氛看似輕松,實則暗流涌動。
有人去茶水間接水,有人站在窗邊抽煙,更多的則是在刷手機——但眼睛的余光總瞟向那扇門。
我靠在走廊盡頭的窗臺邊,看院子里那棵老槐樹。樹葉早就落光了,光禿禿的枝椏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幾只麻雀在枝頭跳來跳去,不知在啄食什么。
“緊張嗎?”林冬花不知什么時候走到我身邊。
“有點。”我老實承認。
“正常。”她擰開保溫杯,熱氣騰起來,模糊了鏡片,“我參加第一次評優時,前一晚根本沒睡著。那時候年輕,把榮譽看得比什么都重。”
“現在呢?”
“現在啊,”林冬花擦擦鏡片,重新戴上,“現在知道很多東西比榮譽重要。比如心安,比如晚上能睡得踏實。”
她說話時看著那扇緊閉的門,眼神很深。
十一點二十分,小會議室的門開了。陳天佑先走出來,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他臉色有些蒼白,眼睛不敢看走廊里的人,徑直走向大會議室。
傅強緊隨其后,臉上帶著笑意。
“結果出來了。”有人低聲說。
大家陸續回到大會議室。我找到原來的位置坐下,發現手心又出汗了。蕭紫寒坐在斜后方,朝我做了個深呼吸的手勢。
傅強重新站到主席臺前,陳天佑把文件夾遞給他。
“經過計票組和監督員的認真統計,現在公布本年度優秀員工評選結果。”傅強打開文件夾,清了清嗓子。
會場安靜得能聽到空調出風的聲音。
“第五名,趙建國同志,十二票。第四名,孫麗娟同志,十五票。第三名,李國慶同志,二十一票。”
每念一個名字,臺下就響起一陣掌聲。被念到名字的人或微笑或點頭,神情各異。
傅強頓了頓,抬眼掃視全場。他的目光在我這邊停留了一瞬,快得幾乎無法察覺。
“第二名,蔡詩雯同志,二十九票。”
掌聲響起。我努力保持微笑,朝四周點頭致意。心里某個地方像被針扎了一下,細細密密的疼擴散開來。二十九票,連總票數的一半都不到。
蕭紫寒在身后輕聲說:“沒關系。”
我知道她在安慰我。可那種失落感還是像潮水一樣涌上來,淹沒頭頂。三年來的加班,那些反復修改的方案,那個熬了無數個通宵的項目……
“第一名,”傅強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劉俊茂同志,四十七票!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祝賀劉俊茂同志!”
掌聲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熱烈。劉俊茂從座位上站起來,先向主席臺鞠躬,又轉身向全場鞠躬。他臉上泛著紅光,眼睛亮得驚人。
“感謝組織,感謝領導,感謝各位同事……”他開始發表獲獎感言。
我聽著那些套話,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筆記本。紙張邊緣起了毛刺,我用指尖一遍遍撫平,再摳起,再撫平。
傅強把榮譽證書遞給劉俊茂,兩人握手時停留了很久。閃光燈亮起——辦公室的小張在拍照,明天的宣傳欄會用上這張照片。
散會時,不少人圍過去向劉俊茂道賀。他一一回應,笑容得體。我也走過去,說了句“恭喜”。
“謝謝蔡姐。”劉俊茂握住我的手,力道很足,“您也很優秀,今年競爭太激烈了。”
他的手心溫熱,甚至有些潮濕。
“明年還有機會。”傅強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小蔡繼續努力,是金子總會發光的。”
我點點頭,說不出話。
人群漸漸散去。我回到辦公室,坐在工位前發呆。電腦屏幕暗著,映出我模糊的影子。那張米白色西裝外套,此刻看起來有些可笑。
“小蔡,”同辦公室的老王探頭說,“傅主任叫你去他辦公室一趟。”
04
傅強的辦公室在走廊最東頭,朝南,采光最好。
我敲門進去時,他正在接電話。見我進來,他指了指沙發,示意我先坐。我坐在那張深棕色皮質沙發上,腰背挺得筆直。
“對,結果出來了,小劉當選……是啊,年輕人有沖勁……”傅強對著電話說,聲音帶著笑意。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紅木辦公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桌面上很整潔,文件夾碼放得整整齊齊,筆筒里插著幾支昂貴的鋼筆。
角落擺著一個相框,是傅強和家人的合影。
他掛了電話,走過來坐在我對面的單人沙發上。
“小蔡啊,今天這個結果,別有思想包袱。”傅強端起茶杯,吹了吹水面上的茶葉,“你的表現大家都看在眼里,票數也不低。
主要是小劉今年那個創新項目,給單位爭了光,加分不少。”
“我明白。”我說。
“明白就好。”傅強喝了口茶,“你還年輕,路還長。這次沒評上,明年機會更大。領導們都會記住你的付出。”
我點頭,手指在膝蓋上絞在一起。
“對了,下周一有個全市系統內的交流會,你跟我一起去。多認識些人,對你未來發展有好處。”傅強說這話時看著我的眼睛,像是要確認什么。
“謝謝主任。”
從辦公室出來,我在走廊里站了一會兒。窗戶開著一條縫,冷風灌進來,吹得我清醒了些。遠處的會議室門還開著,能看到盧家康在里面打掃衛生。
他佝僂著背,正把折疊椅一張張收起來。
回到辦公室,蕭紫寒已經在等我了。“怎么樣?傅主任說什么了?”
“就是那些安慰的話。”我坐下,開始整理桌面上散亂的文件。
蕭紫寒拖了把椅子過來,壓低聲音:“我剛才聽說一件事。”
“什么事?”
“計票的時候,小會議室里有奇怪的響動。”她湊得更近些,“隔壁財務室的小周聽見了,像是什么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還有人在小聲爭吵。”
我手里的動作停了。“爭吵?”
“嗯。不過很快就沒了,所以當時也沒人在意。”蕭紫寒猶豫了一下,“小周還說,她看見陳天佑從會議室出來時,衣服口袋里鼓鼓囊囊的。”
“可能裝了什么材料吧。”
“也許。”蕭紫寒頓了頓,“我就是覺得……這次投票有點怪。
劉俊茂人緣是不錯,但四十七票也太夸張了。
全單位在職的也就七十八個人,今天還有幾個請假的沒來。”
我算了一下,確實。四十七票意味著超過百分之六十的人都投了他。
“別想太多了。”我嘴上這么說,心里卻像被投入一顆石子,漣漪一圈圈蕩開。
下午上班時間,單位氣氛很微妙。劉俊茂辦公室不斷有人進出,笑聲時不時飄出來。我埋頭處理積壓的工作,可效率很低,同一個數據核對三遍還是怕出錯。
四點多,我去檔案室送文件。林冬花正在整理舊檔案,房間里彌漫著紙張和灰塵混合的氣味。
“林姐,今天的文件。”我把文件夾遞過去。
林冬花接過,翻開檢查簽名。她做得很慢,一頁頁翻過去,眼鏡滑到鼻尖也不去推。“小蔡,”她忽然開口,眼睛還盯著文件,“你信命嗎?”
我愣了愣。“不太信。”
“我也不信。”她合上文件夾,抬頭看我,“我信事在人為。可有時候,人為的事太多,反倒不如順其自然來得干凈。”
這話說得云山霧罩。我想問清楚,她卻已經轉身去開檔案柜了。“回去忙吧,這邊我自己整理就行。”
從檔案室出來,我在樓梯間遇見陳天佑。他正抱著一箱辦公用品上樓,看見我時腳步明顯頓了一下。
“蔡姐。”他打招呼,聲音有點緊。
“需要幫忙嗎?”我問。
“不用不用,馬上就上去了。”他加快腳步,差點絆了一下。箱子里傳出文具碰撞的聲音。
我看著他匆匆上樓的背影,想起蕭紫寒說的話。陳天佑是個老實孩子,父母都是普通工人,靠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學進了單位。他不太會說話,見領導就緊張。
這樣的人,會卷入什么事情嗎?
下班時又下起了小雨。我沒帶傘,用包擋著頭沖到公交站。等車的時候,劉俊茂那輛白色轎車從單位門口駛出,副駕駛上坐著傅強。
車燈劃破雨幕,很快消失在街角。
公交車來了。我坐在濕漉漉的座位上,看雨水在車窗上蜿蜒流下。手機屏幕亮著,顯示母親又發來一條消息:“雯雯,晚上想吃什么?媽去買菜。”
我打字回復:“都行。媽,我可能沒評上。”
消息發出去后,我盯著屏幕。過了一會兒,母親回復:“評上評不上,你都是媽的驕傲。回家吃飯,媽燉了你最愛喝的湯。”
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上來。我趕緊低頭,假裝整理被雨打濕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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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第二天是周六,但我還是去了單位。
手頭有個報表周一要交,我想趁著周末安靜,早點做完。
空蕩蕩的辦公樓里,只有我的腳步聲在走廊回響。
經過會議室時,門虛掩著,里面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推開門,看見盧家康正在打掃。
“盧師傅,周末還上班啊?”我走進去。
盧家康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昨天沒收拾完,今天來收個尾。小蔡你怎么也來了?”
“加點班。”我放下包,“需要幫忙嗎?”
“不用不用,你忙你的。”盧家康擺擺手,繼續把椅子往墻邊挪。
會議室還保持著昨天的樣子。主席臺上的紅色條幅還沒拆,“年度優秀員工評選大會”幾個金色大字有些刺眼。地上散落著一些紙屑和用過的紙巾。
我走到昨天坐的位置,那里有張被遺落的選票樣張。粉紅色的紙,我的名字印在上面。我撿起來,對折,再對折,塞進外套口袋。
“盧師傅,昨天的投票箱呢?”我問。
“哦,在那邊。”盧家康指了指角落。
四個投票箱疊放在一起,都是那種半透明的塑料箱,側面貼著“投票箱”標簽。旁邊還有個稍小的箱子,上面寫著“廢票箱”——用來裝寫廢的選票和樣張。
“這些要怎么處理?”我走過去看。
“按規定,選票要封存一年。”盧家康說,“等會兒我搬到倉庫去。廢票箱里的東西直接銷毀。”
我注意到廢票箱里東西不多,只有薄薄一層紙。昨天那么多人,寫廢的選票應該不止這些。不過也可能大家都認真填了,沒什么廢票。
“小蔡,”盧家康忽然說,“昨天的事,別往心里去。你還年輕,以后機會多的是。”
我笑了笑。“謝謝盧師傅。”
“我在這單位干了三十年,什么事沒見過。”他一邊擦桌子一邊說,“評優啊,評先啊,有時候不完全是看工作。人情世故,站隊表態,復雜著呢。”
我沒接話。窗外的雨還在下,玻璃上蒙著一層水汽。院子里那棵老槐樹在風雨中搖晃,枯枝像無數伸向天空的手。
盧家康開始收拾投票箱。他搬起最上面一個,頓了頓,又放下。“這個箱子怎么這么輕?”
“可能票少吧。”我說。
“不對。”盧家康皺眉,把四個箱子都搬下來,挨個掂了掂,“這個最輕,這個最重,差得有點多。”
我心里一動。“昨天計票的時候,票是從哪個箱子先開始的?”
“我想想……好像是從靠門那個開始的。”盧家康回憶著,“對,陳天佑搬進去的那個。”
我走過去看箱子的位置標記。靠門的箱子是2號箱,現在是最重的那個。而最輕的是4號箱,昨天擺在最里面的角落。
“會不會是投票的人分布不均?”我說。
“可能吧。”盧家康不再糾結,開始把箱子往小推車上搬。他的動作很慢,腰不太好,每次彎腰都要扶著膝蓋。
我幫他一起搬。塑料箱子比想象中沉,尤其2號箱,搬起來明顯費力。箱底摩擦地面,發出沉悶的聲響。
全部搬上車后,盧家康推著車往外走。輪子在瓷磚地面上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里格外清晰。我跟在后面,幫他按電梯。
電梯從一樓上來,門打開時,里面站著劉俊茂。
他看見我們,明顯愣了一下。“盧師傅,蔡姐,周末還這么忙啊?”
“收拾一下會場。”我說。
劉俊茂的目光在小推車上停留了幾秒,然后讓到一邊。“辛苦了。我上來取個文件,馬上就走。”
電梯下行時,誰都沒說話。劉俊茂站在角落,手指無意識地敲著電梯墻壁。他今天穿得很休閑,但頭發依然梳得整齊。
到了一樓,他先出去。“再見盧師傅,再見蔡姐。”
看著他走出大樓的背影,盧家康小聲說:“這小子,周末還來單位表現。”
我笑了笑,沒說什么。
倉庫在地下室。燈光昏暗,空氣里有股霉味。盧家康把投票箱搬到指定區域,那里已經堆了不少封存的檔案箱。每個箱子上都貼著標簽,寫著年份和內容。
“就放這兒吧。”他拍拍手上的灰,“等周一讓羅淑芳來貼封條。”
廢票箱還留在小推車上。盧家康說這個他直接處理掉,讓我先回去忙。我點點頭,轉身要走,忽然又停住。
“盧師傅,”我說,“廢票箱能給我看看嗎?我想知道昨天大家是怎么填的樣張。”
盧家康有些意外,但還是把箱子遞過來。“看吧,反正都是要銷毀的。”
我把箱子里的東西倒在一旁的桌子上。大部分是空白的樣張,還有幾張寫錯了劃掉的。我一張張翻看,心跳漸漸加快。
沒有。
一張支持我的樣張都沒有。
這不合理。按照昨天的票數,至少有二十九個人準備投我。就算他們不填樣張練習,也不可能一張都沒有。
“怎么了?”盧家康問。
“沒什么。”我把樣張收攏,放回箱子,“就是有點好奇。”
盧家康看了我一眼,沒再問。他推著小車往碎紙機那邊走,輪子聲在地下室回蕩,越來越遠。
我站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著那四個投票箱。它們并排放在角落,像四個沉默的證人。
2號箱最重,4號箱最輕。
昨天計票時奇怪的響動。
陳天佑鼓囊囊的口袋。
還有傅強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這些碎片在腦子里旋轉,漸漸拼湊出一個模糊的形狀。我不敢往下想,可那個念頭已經生根,頑強地往外冒。
雨聲從通風口傳進來,淅淅瀝瀝,像誰在低聲細語。
06
周一早晨,我提前半小時到了單位。
走廊里靜悄悄的,只有保潔阿姨在拖地。她看見我,點頭笑了笑,繼續埋頭干活。拖把在地面上劃出規整的水痕,很快又蒸發消失。
我直接去了地下室倉庫。
那四個投票箱還在原地,上面已經貼了封條。白紙黑字寫著“年度評優選票,封存期一年”,下面是羅淑娟的簽名和昨天的日期。
廢票箱不見了。應該是盧家康周末已經處理掉了。
我站在箱子前看了很久,直到腳步聲從樓梯口傳來。是羅淑娟,她手里拿著文件夾,看見我時有些驚訝。
“小蔡?這么早來倉庫?”
“來找去年的一個項目檔案。”我隨口編了個理由,“林姐說可能放在這邊了。”
羅淑娟點點頭,沒多問。她走到投票箱前,檢查封條是否完好,然后在文件夾上記錄了什么。她的動作一絲不茍,像個嚴謹的會計。
“這些箱子要在這里放一年?”我問。
“按規定是這樣。”羅淑娟合上文件夾,“不過也就是走個形式。往年封存的箱子,從來沒人再打開看過。”
她說這話時語氣平淡,像是在陳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實。
但我聽出了別的意思——既然不會有人再打開,那么里面裝的是什么,也就不重要了。
上樓時,我在樓梯間遇見了陳天佑。他拎著早餐,看見我時腳步明顯頓了一下。
“蔡姐早。”他打招呼,眼睛看著地面。
“早。”我停下腳步,“天佑,上周五計票辛苦了吧?”
“還、還好。”他結巴了一下,“就是票有點多,數了挺長時間。”
“我聽說計票時有點小狀況?”我盡量讓語氣顯得隨意。
陳天佑的臉色變了。“什么狀況?沒有啊,一切都很順利。”
“哦,可能我聽錯了。”我笑了笑,“那你忙,我先上去了。”
轉身時,我用余光瞥見他。他還站在原地,手里的塑料袋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那是他的手在抖。
回到辦公室,我打開電腦,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屏幕上的報表數字像螞蟻一樣爬來爬去。我倒了杯水,站在窗前喝。
院子里,傅強和劉俊茂正站在車旁說話。傅強拍拍劉俊茂的肩膀,像是在交代什么。劉俊茂不斷點頭,最后還鞠了一躬。
那姿態,像極了舊時師徒。
上午十點,蕭紫寒發來消息:“聽說傅主任要提拔劉俊茂當副主任。”
我心里一沉。“消息可靠嗎?”
“人事那邊傳出來的。據說已經在走流程了,就等這次評優結果作為業績依據。”
原來如此。
評優不只是兩千塊錢獎金,更是晉升的敲門磚。傅強要把劉俊茂扶上去,就必須讓他有拿得出手的成績。年度優秀員工,分量足夠重。
中午在食堂,氣氛很微妙。劉俊茂那桌圍了不少人,大家說說笑笑,話題都圍繞著他。傅強坐在隔壁桌,偶爾插句話,引來一片附和。
我打了飯,找了個角落坐下。
“看那邊,熱鬧吧?”林冬花端著餐盤走過來,在我對面坐下。
“嗯。”我低頭吃飯。
“小蔡,”林冬花壓低了聲音,“有句話我不知該不該說。”
我抬頭看她。她眼鏡后的眼睛很亮,透著某種了然的光。
“林姐您說。”
“上周五投票,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她用筷子慢慢撥弄著碗里的米飯,“計票的時候,我看見陳天佑從會議室出來過一次,大概也就兩三分鐘。”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去了哪兒?”
“沒看清。但他回來的時候,衣服下擺有點皺,像是匆忙塞了什么東西。”林冬花頓了頓,“而且他回來時臉色很不好,像做了虧心事。”
“您當時怎么不說?”
“無憑無據的,怎么說?”林冬花苦笑,“再說,說了又能怎樣?誰會信?”
她吃完飯,起身要走,又回頭看我。“小蔡,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知道了,就得選擇——是裝不知道,還是做點什么。無論選哪個,都不輕松。”
這話像石頭一樣壓在我心上。
下午,我去了監控室。負責監控的老趙正在看報紙,見我進來,摘下老花鏡。
“小蔡?稀客啊。”
“趙師傅,我想查一下上周五會議室門口的監控。”我盡量讓語氣自然,“我有個U盤可能丟在那兒了。”
老趙皺了皺眉。“這……監控一般不讓隨便查。”
“就看一下,很快的。”我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巧克力,“您幫幫忙。”
老趙看了看巧克力,又看了看我,嘆了口氣。“行吧,不過你快點。被人看見了我不好交代。”
他調出上周五的監控錄像。屏幕上出現走廊的畫面,時間顯示是上午十點四十——正是計票開始的時候。
畫面里,陳天佑和另外兩個計票員把投票箱搬進小會議室。門關上,百葉簾拉下。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門一直關著。
十一點十分,門開了。
陳天佑走出來,左右看了看,快步往樓梯間方向走去。他的動作有些匆忙,右手一直按著外套口袋。那個口袋鼓鼓囊囊的,像裝著什么東西。
兩分鐘后,他回來了。口袋癟了下去。
進門之前,他又回頭看了一眼走廊。監控清晰地拍到了他的臉——眉頭緊皺,嘴唇抿得很緊,那是緊張不安的表情。
“就這兒,”我對老趙說,“停一下。”
畫面定格在陳天佑的臉上。這個老實巴交的年輕人,此刻看起來像個心虛的小偷。
“趙師傅,能把這段視頻拷給我嗎?”我問。
老趙立刻警惕起來。“你要這個干什么?”
“就是……確認一下時間。”我編不出更好的理由。
“不行不行。”老趙連連搖頭,“監控視頻不能隨便拷貝。小蔡,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知道問不下去了。“沒什么,謝謝趙師傅。”
從監控室出來,我靠在走廊墻壁上,深深吸了口氣。事實已經很清楚了,但我需要證據。直接的、無法抵賴的證據。
而證據,可能已經隨著廢票箱一起被銷毀了。
除非……
我想起盧家康。他說過,廢票箱里的東西要銷毀。但如果他還沒來得及銷毀呢?
我看了一眼時間,下午三點。盧家康通常在四點左右開始打掃公共區域。如果我能在那之前找到他……
手機震動起來。是傅強打來的。
“小蔡,來我辦公室一趟。關于下周的交流會,有些細節要跟你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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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傅強的辦公室里多了一盆綠植。
是那種很好養的綠蘿,藤蔓垂下來,葉片油亮。放在紅木辦公桌上,有種刻意的生機勃勃。傅強正在給綠蘿澆水,見我進來,指了指沙發。
“坐。喝水自己倒。”
我在沙發上坐下,腰背依然挺直。傅強慢條斯理地澆完水,用紙巾擦了擦手,這才轉過身來。
“下周的交流會,地點在市賓館。
這是議程和參會名單,你先熟悉一下。”他把一個文件夾遞給我,“你要準備一個十分鐘的發言,主題是你那個節能項目的經驗總結。”
我翻開文件夾。議程排得很滿,參會名單里都是各單位的負責人和業務骨干。我的名字出現在“經驗交流”環節,排在第三個。
“主任,這個發言……”
“這是展示我們單位的好機會。”傅強打斷我,“也是展示你自己的好機會。好好準備,別出差錯。”
我點頭,手指摩挲著紙張邊緣。
傅強靠在椅背上,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小蔡,你最近狀態不太好啊。是不是還沒從評優的事情里走出來?”
“沒有,就是有點累。”
“年輕人,累點正常。”傅強笑了笑,“但要把心態放平。這次沒評上,下次還有機會。眼光要放長遠,不要拘泥于一時得失。”
這些話他說得很順,像背誦過很多遍。
“主任,”我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您覺得這次的投票結果,公平嗎?”
辦公室里突然安靜下來。窗外的風聲,遠處傳來的汽車鳴笛聲,都變得格外清晰。傅強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復正常。
“小蔡,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我握緊拳頭,指甲陷進掌心,“劉俊茂四十七票,我二十九票。差距這么大,您不覺得奇怪嗎?”
傅強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前。他背對著我,聲音沉了下來。“投票是匿名的,計票有監督員。流程完全合規,結果自然公平。”
“可是……”
“沒有可是。”他轉過身,表情嚴肅,“小蔡,我知道你心里有想法。
但評優已經結束了,結果也公布了。
你現在質疑結果,是在質疑整個評選流程,質疑所有參與投票的同事。”
這話說得很重。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你還年輕,有些話不能亂說。”傅強的語氣緩和下來,帶著長輩式的勸導,“這件事到此為止。好好準備交流會,那才是你該操心的事。”
我知道再說下去也沒用。拿起文件夾,我起身告辭。
走到門口時,傅強又叫住我。“小蔡。”
我回頭。
“單位是個集體。”他意味深長地說,“個人再優秀,也要服從集體。破壞團結的話,不要說。破壞團結的事,不要做。明白嗎?”
我點了點頭,拉開門出去。
走廊里空無一人。我靠在墻上,深深吸了幾口氣,才壓下心頭翻涌的情緒。傅強的話像一層厚厚的油,覆蓋在水面上,看似平靜,底下卻暗流洶涌。
破壞團結。這個帽子太大,我戴不起。
但有些事,知道了就是知道了。像扎進肉里的刺,不拔出來,會一直疼。
我看了一眼時間,三點四十。盧家康應該已經開始打掃了。我快步走向樓梯間,決定去地下室碰碰運氣。
剛到一樓,就看見盧家康推著清潔車從大廳過來。車上除了常規的清潔工具,還有一個紙箱。紙箱沒有封口,我能看見里面露出的粉紅色紙張。
是選票樣張。
“盧師傅。”我迎上去。
盧家康看見我,停下腳步。“小蔡,還沒下班?”
“有點事。”我指了指紙箱,“這些是……”
“哦,廢票箱里的東西。”盧家康說,“周末本來要處理的,碎紙機壞了,就拖到了今天。剛修好,我正準備去銷毀。”
我的心跳加快了。“我能看看嗎?”
盧家康愣了一下。“看這個干什么?都是廢紙。”
“就是好奇。”我努力讓聲音平靜,“想看看大家都怎么寫樣張的。”
盧家康猶豫著。他看了看四周,大廳里沒有人。最后他嘆了口氣,把紙箱放到一旁的椅子上。“看吧,快點。”
我伸手到紙箱里翻找。表面一層確實是空白和寫廢的樣張,但往下翻,我的指尖觸到了不一樣的東西——
厚厚的一摞,裝在一個透明文件袋里。
我把它拿出來。文件袋沒有封口,里面是整整齊齊的選票,不是樣張,是正式選票。每張都填寫完整,折疊得整整齊齊。
最上面一張,在我的名字后面,打著一個清晰的勾。
我的手開始發抖。我快速翻看,一張,兩張,十張,二十張……大部分選票都選了我,只有少數選了其他人。粗略估計,至少有三十張。
而這些選票,本該在計票時被統計進去。
“盧師傅,”我的聲音在抖,“這些不是廢票。”
盧家康湊過來看,臉色漸漸變了。“這……這是正式選票啊。怎么會在廢票箱里?”
“我不知道。”我緊緊攥著文件袋,“但如果沒有這些選票,我就少了三十票。”
盧家康沉默了很久。他臉上的皺紋像刀刻一樣深,每一道都藏著三十年的風霜。最后他低聲說:“小蔡,這事不簡單。”
“我知道。”
“你打算怎么辦?”
我看著手里的選票。粉紅色的紙張在燈光下顯得很脆弱,可它們承載的重量,足以壓垮一個人的正直,顛覆一個單位的公平。
“我要討個說法。”我說。
盧家康搖搖頭。“難啊。選票已經封存,結果已經公布。你現在拿出這些,他們可以說你是事后偽造的。”
“但這是從廢票箱里找到的!您就是證人!”
“我一個清潔工的話,有誰會信?”盧家康苦笑,“小蔡,我不是潑你冷水。我在這單位三十年,見過太多這種事。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他的話像冷水澆下來。但我沒有退縮。
“盧師傅,您幫我做個證。我們一起去領導那里,把這件事說清楚。”
盧家康看著我,眼神復雜。
他在權衡,在猶豫。
最后他說:“你先別急。
這些東西,你拍個照留證據。
原件放我這兒,我暫時不銷毀。
你再想想,真想清楚了,我陪你走這一趟。”
這是他能給我的最大支持。我點點頭,掏出手機,把選票一張張拍下來。閃光燈在昏暗的大廳里一次次亮起,像無聲的吶喊。
拍完照,我把文件袋放回紙箱。盧家康蓋上箱蓋,推著車往地下室走去。他的背影有些佝僂,腳步卻很穩。
我站在原地,看著手機里的照片。每一張選票上,我的名字后面都有一個勾。那是同事們對我的認可,卻被人輕易地扔進了廢票箱。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來,烏云壓得很低。又要下雨了。
08
照片拍得很清晰。
我把它們導入電腦,放大看每一個細節。選票的紙張、印刷的墨跡、勾選的筆跡,都和正式選票一模一樣。有些選票上還有折痕,是投票時折疊留下的。
三十七張。整整三十七張支持我的選票。
如果加上這些,我的總票數應該是六十六票。而劉俊茂的票數不變,還是四十七票。那么當選的應該是我,不是他。
這個認知讓我渾身發冷。
我坐在電腦前,把照片整理成PDF文檔,加上時間水印。然后我拷進U盤,又上傳到云端備份。做完這些,天已經完全黑了。
辦公樓里靜悄悄的,只剩下安全出口的綠燈在走廊盡頭閃爍。
我關掉電腦,拿起包走出辦公室。走廊里只有我的腳步聲,一聲一聲,敲在寂靜里。經過傅強辦公室時,門縫里透出燈光。
他還沒走。
我下意識地放輕腳步,卻聽見里面傳來說話聲。是傅強和劉俊茂。
“……你放心,已經處理干凈了。”傅強的聲音。
“可是主任,萬一有人發現……”劉俊茂的聲音有些緊張。
“發現什么?選票都封存了,廢票也銷毀了。死無對證。”傅強的語氣很篤定,“你現在要做的,是好好準備副主任的競聘材料。其他的不用操心。”
“但我聽說蔡詩雯今天去查監控了。”
里面沉默了幾秒。然后傅強說:“她查不到什么。監控室的老趙知道分寸。就算她看到陳天佑出來過,又能證明什么?”
“陳天佑那邊……”
“他不敢說。”傅強打斷道,“他父親住院的醫藥費,是我們幫忙協調報銷的。這份人情,他得記著。”
我的手腳冰涼。原來如此。陳天佑不是自愿的,是被拿捏住了軟肋。
“可是主任,我還是有點怕。”劉俊茂的聲音低了下去,“蔡詩雯那個人,倔得很。她要是揪著不放……”
“她揪不住。”傅強冷笑一聲,“無憑無據,她憑什么揪?再說了,她一個年輕姑娘,還想在單位混下去,就得學會適可而止。
明天我再找她談談,給她點甜頭,這事就過去了。”
甜頭。是那個交流會發言的機會嗎?還是別的什么許諾?
我靠在墻上,覺得渾身無力。
他們的對話像一把鈍刀,一下一下割著我對這個單位的信任。
那些冠冕堂皇的規則,那些道貌岸然的講話,底下全是算計和交易。
腳步聲靠近門口。我趕緊轉身,快步走向樓梯間。門打開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但我已經拐進了樓梯。
我一路跑到一樓,沖出大樓。夜風撲面而來,帶著雨前的潮濕氣息。我站在院子里,大口呼吸,像是要把胸腔里的濁氣全都吐出去。
手機響了。是蕭紫寒。
“小蔡,你在哪兒?我聽說傅主任找你了?”
“嗯,談了交流會的事。”我的聲音有些啞。
“你沒事吧?聲音怎么這樣?”
“沒事。”我看著辦公樓里傅強辦公室的燈光,“紫寒,你能幫我個忙嗎?”
“你說。”
“幫我打聽一下,陳天佑父親住院的事。”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好。不過小蔡,你到底在查什么?”
“等我弄清楚了,一定告訴你。”我說,“但現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掛了電話,我站在風里,看著那扇亮燈的窗戶。傅強的影子在窗簾上晃動,他在走動,在說話,在繼續他運籌帷幄的夜晚。
而我在黑暗里,手里握著三十七張選票的照片。
那不是紙,是火。要么燒毀一切虛偽,要么燒掉我自己。
第二天,蕭紫寒帶來了消息。
“陳天佑的父親上個月突發腦溢血,住進了市醫院。手術費加住院費,總共八萬多。他家里條件不好,到處借錢。”
“然后呢?”
“然后傅主任幫忙協調,走了單位的醫療補助,報銷了大部分。”蕭紫寒壓低聲音,“但按理說,他父親不是在職職工,不符合補助條件。
是傅主任特批的。”
特批。一個詞,換來了一個幫兇。
“還有,”蕭紫寒繼續說,“我聽說計票那天,傅主任單獨找陳天佑談過話。就在投票開始前,在小會議室旁邊的休息室里。”
時間點都對上了。
“謝謝你,紫寒。”
“小蔡,”蕭紫寒握住我的手,“你要做什么,算我一個。我看不慣這種事。”
我看著她真誠的眼睛,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至少在這個地方,我還有可以信任的人。
中午,我去了市醫院。
在住院部三樓神經內科,我找到了陳天佑的父親。
老人家躺在床上,臉色蒼白,正在打點滴。
陳天佑坐在床邊削蘋果,看見我時,手里的水果刀差點掉在地上。
“蔡、蔡姐?你怎么來了?”
“聽說叔叔病了,來看看。”我把果籃放在床頭柜上,“叔叔您好,我是天佑的同事。”
老人吃力地點點頭,說不出話。
陳天佑把我拉到走廊。“蔡姐,你有事嗎?”
我看著他的眼睛。這個比我小兩歲的男孩,眼圈發黑,胡子也沒刮,整個人看起來很疲憊。他的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本病歷,邊角都磨毛了。
“天佑,”我輕聲說,“你父親的事,我知道了。”
他的臉色瞬間蒼白。“什、什么事?”
“傅主任幫忙報銷醫藥費的事。”我看著他,“作為交換,你在計票時做了什么?”
陳天佑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墻上。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走廊里有護士推著車經過,車輪聲由遠及近,又由遠及近。
“我不是來逼你的。”我說,“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陳天佑低下頭,肩膀開始顫抖。過了很久,他才啞聲說:“蔡姐,我對不起你。”
“那天計票,傅主任讓我把4號投票箱里的選票先拿出來。他說那個箱子位置偏,可能票少,單獨統計方便。我就照做了。”
“然后我數了那些選票,大部分都選的你。”陳天佑的聲音越來越低,“我把結果報給傅主任,他看了一眼,說……說這些票有問題,要重新核查。”
“有什么問題?”
“他說筆跡相似,可能有人集中代投,違反規則。”陳天佑苦笑,“我知道他在找借口,但我不能說。
后來他讓我把那些選票裝進文件袋,暫時放在一邊。
等所有票統計完,他讓我把文件袋……扔進廢票箱。”
“你扔了?”
陳天佑點點頭,眼淚掉下來。“蔡姐,我沒辦法。我爸的醫藥費……我家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錢。傅主任說,只要我照做,他就幫我解決。”
我看著他哭泣的樣子,心里五味雜陳。憤怒,同情,悲哀,全都攪在一起。他也是受害者,被拿住了軟肋,不得不做違背良心的事。
“你知道那些選票有多少張嗎?”我問。
“三十七張。”陳天佑抹了把臉,“我數過。如果加上那些,你的票數是六十六,比劉俊茂多。”
他終于說出來了。這個真相,壓得他喘不過氣,也壓得我喘不過氣。
“蔡姐,你要舉報的話,我……我認。”陳天佑抬起頭,眼睛紅腫,“是我做錯了。但我求你,別牽扯我爸。他不知道這些事。”
走廊盡頭有醫生在叫家屬。陳天佑應了一聲,又看向我,像是在等待判決。
“你先照顧叔叔吧。”我說,“我需要你的時候,會再找你。”
轉身離開時,陳天佑在身后叫住我。“蔡姐。”
“對不起。”他說,“真的對不起。”
我點點頭,沒再說什么。走出醫院大樓,陽光刺眼。我站在臺階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焦急的家屬,虛弱的病人,匆忙的醫生。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都在生活的泥沼里掙扎。
但這不是做錯事的理由。
手機震動,是盧家康發來的短信:“小蔡,東西還在我這兒。你想好了嗎?”
我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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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我約傅強在會議室見面。
時間是下午三點,單位人最少的時候。我提前到了,把U盤插進筆記本電腦,投影儀打開,屏幕上顯示著空白。
傅強準時推門進來。他看見我擺開的陣勢,眉頭皺了一下,但很快恢復平靜。
“小蔡,這么正式?”他在我對面坐下,“交流會的事,不用這么緊張。”
“主任,今天不談交流會。”我按了遙控器。
屏幕上出現第一張照片——那摞從廢票箱里找到的選票。粉紅色的紙張,清晰的勾選,我的名字。
傅強的表情凝固了。
“這是什么?”他的聲音冷了下來。
“上周五評優的選票。”我切換下一張,“一共三十七張,全部支持我。按照投票規則,應該計入我的總票數。”
傅強盯著屏幕,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一下,兩下,節奏很慢。然后他笑了,那種帶著嘲諷的笑。
“小蔡,你從哪兒弄來的這些照片?”
“廢票箱。”我說,“盧家康清理現場時發現的。他可以作證。”
“盧家康?”傅強挑眉,“一個清潔工的話,能作什么證?再說了,這些選票怎么證明是真的?怎么證明不是事后偽造的?”
我早就料到他會這么說。我切換到下一張照片,那是監控截圖——陳天佑從小會議室出來,口袋鼓囊囊的。時間戳顯示是十一點十二分。
“這是計票時的監控。”我說,“陳天佑中途離開過會議室。他去干什么了?”
傅強的臉色變了變,但很快恢復。“他去洗手間,不行嗎?”
“去洗手間需要把選票帶出去嗎?”我直視他的眼睛,“而且他回來時,口袋癟了。選票去哪兒了?”
會議室里安靜得可怕。窗外的陽光斜射進來,在桌面上投下長長的光影。灰塵在光柱里飛舞,像無數細小的生命。
“小蔡,”傅強緩緩開口,“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
“我在尋求一個公平。”
“公平?”他嗤笑一聲,“這世界上哪有絕對的公平?劉俊茂年輕,有沖勁,未來能為單位做更多貢獻。
你確實優秀,但有時候,個人的優秀要讓位于集體的需要。”
“所以集體需要舞弊?需要操縱投票?”我的聲音在顫抖,“傅主任,這些話您自己信嗎?”
傅強站起身,走到窗邊。他背對著我,聲音沉了下來。“小蔡,我欣賞你的能力,也理解你的心情。但事情已經這樣了,你再鬧下去,對誰都沒好處。”
“對劉俊茂有好處,對您有好處。”我說,“他當上副主任,您就多了一個得力助手。至于公平,至于其他同事的信任,都不重要。”
傅強轉過身,臉色鐵青。“你非要撕破臉?”
“是你們先撕破了公平的底線。”
我們僵持著。空氣像凝固了一樣,壓得人喘不過氣。傅強的眼神很冷,那種冷是經過多年官場淬煉出來的,能穿透皮肉,直刺骨髓。
“好。”他終于開口,“就算這些選票是真的,就算陳天佑做了手腳。你有什么證據證明是我指使的?”
“陳天佑會作證。”
“他會嗎?”傅強笑了,“他父親的醫藥費,還想不想報銷了?他以后還想不想在單位混了?小蔡,你太天真了。陳天佑不傻,他知道該站哪邊。”
這話像一盆冰水澆下來。我確實沒有直接證據證明傅強指使,一切都是推斷。而陳天佑,很可能真的不敢站出來。
“還有,”傅強走回桌邊,雙手撐在桌面上,俯身看我,“你以為把這件事捅出去,就能改變結果?我告訴你,不會。
領導們要考慮單位的穩定,要考慮班子的團結。
最后的結果,很可能是各打五十大板,事情不了了之。”
他的臉離我很近,我能看見他眼里的血絲,聞到他身上的煙味。
“而你,小蔡,”他一字一頓地說,“會成為那個破壞團結的人。以后在單位,沒有人會重用你,沒有人會信任你。你的前途,就毀了。”
這是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我尊敬了三年的領導。突然覺得他很陌生,陌生得像從來沒認識過。那些諄諄教導,那些關懷鼓勵,原來都是面具。
面具底下,是算計和冷漠。
“傅主任,”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讓我自己都驚訝,“我來單位三年,您教過我很多東西。其中最重要的一句是:做人要正直。”
傅強愣了一下。
“我當時真的相信了。”我繼續說,“我以您為榜樣,努力工作,誠實待人。可現在我發現,您教我的,和您做的,是兩回事。”
“小蔡……”
“我不會罷休的。”我站起來,和他平視,“這些照片,我會交給唐威領導。
陳天佑的證詞,我也會盡力爭取。
就算最后改變不了結果,我也要讓所有人知道,這里發生了什么。”
傅強的臉漲紅了。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失態,拳頭握緊,青筋暴起。“你敢!”
“我為什么不敢?”我笑了,笑得很苦澀,“我已經沒什么可失去的了。信任,尊重,對公平的信仰——你們不是已經把這些都毀了嗎?”
會議室的門突然被推開。
劉俊茂站在門口,臉色蒼白。他顯然聽到了我們的對話,手里的文件夾掉在地上,紙張散了一地。
“主、主任……”他結巴著。
傅強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怒氣。“小劉,你先出去。”
“出去!”
劉俊茂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極了——有慌亂,有愧疚,還有一絲哀求。然后他轉身離開,腳步聲匆忙而凌亂。
門重新關上。
傅強坐回椅子上,揉著太陽穴。他看起來突然老了十歲,那種威嚴的氣勢不見了,只剩下疲憊。
“小蔡,”他的聲音低了下來,“我們各退一步,行嗎?劉俊茂的副主任任命,我可以想辦法推遲。
明年的評優,我保證是你。
還有,那個節能項目的獎金,我幫你爭取最高檔。”
他在討價還價。用我的前途,我的利益,來交換我的沉默。
“傅主任,”我說,“如果今天我答應了,我就成了另一個陳天佑。被拿住軟肋,不得不低頭。那樣的話,我和你們有什么區別?”
傅強看著我,很久很久。最后他說:“你會后悔的。”
“也許吧。”我收起電腦,拔出U盤,“但我更怕另一種后悔——很多年后回頭看,恨自己當初沒有站出來。”
走出會議室時,我的手在抖。但我的腳步很穩,一步,一步,踩在瓷磚地面上,發出清晰的聲響。
走廊盡頭,盧家康站在那里。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朝我點了點頭。
我知道,他站在我這邊。
10
唐威領導的辦公室在五樓,整層樓最安靜的位置。
我站在門外,做了三次深呼吸,才抬手敲門。里面傳來低沉的聲音:“請進。”
推門進去,唐威正在看文件。他抬頭看見我,有些意外。“小蔡?有什么事嗎?”
唐威今年五十八歲,頭發花白,戴一副老花鏡。他在單位當了十年一把手,以穩重著稱。大家私下里說,唐領導像一尊佛,什么事都看在眼里,但很少表態。
我把U盤放在他桌上。“唐領導,我想向您反映一個問題。關于上周的年度評優投票。”
唐威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評優?結果不是已經公布了嗎?”
“是的。但我在清理現場時,發現了這個。”我打開筆記本電腦,連接投影儀——同樣的流程,但這一次,我的手不抖了。
照片一張張出現。選票,監控截圖,還有我整理的票數對比表。
唐威靜靜地看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到最后一張時,他重新戴上眼鏡,靠回椅背。
“這些選票,是從哪里找到的?”
“廢票箱底部。盧家康可以作證。”
“盧家康……”唐威沉吟片刻,“他是老員工了,在單位干了三十年。”
這話說得意味深長。我不知道他是相信盧家康的為人,還是在暗示什么。
“還有,”我繼續說,“我找過陳天佑。他承認在計票時,按照傅強主任的指示,把部分選票轉移到了廢票箱。”
唐威的眉頭皺了起來。“陳天佑愿意作證?”
“他現在不愿意。”我實話實說,“他父親生病,傅主任用醫藥費報銷的事拿捏著他。但我有錄音。”
我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播放了一段錄音。是我和陳天佑在醫院走廊的對話,雖然他沒有明確指認傅強,但承認了轉移選票的事實。
唐威聽完,沉默了很久。辦公室里只有時鐘走動的嘀嗒聲,一聲一聲,像在倒數什么。
“小蔡,”他終于開口,“你知道這件事如果查實,會有什么后果嗎?”
“知道。傅主任和劉俊茂會受到處理,評優結果需要重新裁定。”
“不止。”唐威搖頭,“單位的聲譽會受損,領導班子會面臨信任危機,整個氛圍都會受影響。這些,你都考慮過嗎?”
“考慮過。”我看著他的眼睛,“但如果我們為了表面的和諧,掩蓋實質的不公,那單位的聲譽才是真的毀了。
大家會寒心,會失去工作的動力。
長痛不如短痛。”
唐威盯著我,眼神銳利得像要把我看透。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笑了,笑得很淡。
“年輕人,有勇氣。”他說,“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像你這樣。眼里揉不得沙子,覺得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現在您不這么認為了嗎?”
“現在我知道,對錯之間,還有灰色地帶。”唐威站起身,走到窗邊,“但你說得對,有些底線,不能碰。公平,就是底線之一。”
他轉過身。“這件事,我會處理。但需要時間,也需要程序。”
“我理解。”
“在這期間,”唐威看著我,“你可能會承受壓力。來自傅強,來自劉俊茂,甚至來自一些不明真相的同事。你能頂住嗎?”
我想起走廊里那些復雜的目光,想起食堂里竊竊私語的場景。然后我點頭:“能。”
唐威走回桌前,拿起電話。“小羅,通知領導班子成員,半小時后開緊急會議。另外,請傅強主任現在來我辦公室一趟。”
掛了電話,他對我說:“你先回去吧。正常上班,正常做事。其他的,交給我。”
我鞠躬離開。走到門口時,唐威又叫住我。
“小蔡。”
“謝謝你。”他說,“謝謝你讓我想起,我為什么坐在這里。”
從五樓下來,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我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對是錯,不知道最后的結果會怎樣。但至少,我沒有妥協。
回到辦公室,蕭紫寒立刻湊過來。“怎么樣?”
“唐領導說他會處理。”
“太好了!”蕭紫寒握緊拳頭,“我就知道,邪不壓正!”
但事情沒那么簡單。下午,傅強被叫去談話的消息就傳開了。單位里氣氛詭異,大家說話都壓低了聲音,眼神躲閃。劉俊茂一整天沒露面,據說請了病假。
陳天佑來找我,眼睛紅腫。“蔡姐,傅主任讓我別亂說話。他說……他說如果我敢作證,就讓我在單位待不下去。”
“那你怎么想?”我問。
“我不知道。”陳天佑抱住頭,“我真的不知道。我爸還需要后續治療,我不能失去工作。可是……可是我每天晚上都做噩夢,夢見那些選票。”
我看著這個被夾在中間的年輕人。他的痛苦是真的,他的掙扎也是真的。
“天佑,”我說,“我給你講個故事。
我小時候,有一次考試,同桌想抄我的答案。
我沒讓,他就威脅要告訴老師我作弊。
我很害怕,差點就妥協了。
但最后,我還是告訴了老師真相。”
“后來呢?”
“后來老師批評了同桌,也表揚了我的誠實。”我笑了笑,“但最重要的是,從那以后,我知道了一件事——當你選擇站在真相這邊,也許短期內會吃虧,但長遠來看,你不會后悔。”
陳天佑沉默了很久。最后他說:“蔡姐,讓我想想。”
三天后,領導班子召開了擴大會議。所有中層干部和職工代表都參加了。唐威親自主持,傅強和劉俊茂坐在臺下第一排,臉色都不好看。
會議開始,唐威沒有繞彎子。“今天開會,是關于年度評優投票中出現的異常情況。經過初步調查,確實存在選票未被統計的問題。”
臺下嘩然。大家交頭接耳,目光在傅強、劉俊茂和我之間來回移動。
“具體的情況,由紀檢組的同志來說明。”唐威示意。
紀檢組長站起來,宣讀了調查結果。包括廢票箱中發現的三十七張選票,監控錄像的證據,以及陳天佑的書面證詞——他最終選擇了站出來。
陳天佑作證了。
在會議開始前,他找到了唐威,交了一份詳細的說明材料。
他說,他父親知道這件事后,把他罵了一頓。
老人家說:“我們人窮,志不能短。”
傅強坐在臺下,臉色灰白。當紀檢組長提到他的名字時,他閉上了眼睛。劉俊茂則一直低著頭,手指絞在一起,關節發白。
“根據調查,”唐威最后說,“本次評優投票結果無效。
所有選票將重新統計,由紀檢組和監督組共同進行。
傅強同志暫停職務,接受進一步調查。
劉俊茂同志的副主任競聘資格取消。”
會場死一般的寂靜。然后,掌聲響了起來。先是零星的,漸漸連成一片。那不是慶祝的掌聲,而是沉重的、復雜的掌聲。
散會后,我在走廊里遇見傅強。他抱著一個紙箱,里面裝著他辦公室的個人物品。我們迎面走過,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空空的,什么情緒都沒有。
曾經那個威嚴的、意氣風發的主任,現在像個被抽空了氣的皮球。
“傅主任。”我叫住他。
他停下,沒回頭。
“您教我的那句話,我會一直記得。”我說,“做人要正直。”
傅強的肩膀抖了一下。然后他繼續往前走,腳步有些踉蹌。陽光從走廊窗戶照進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重新計票在第二天進行。整個過程公開透明,所有職工代表都可以旁觀。三十七張選票被重新計入,我的總票數變成六十六票,劉俊茂四十七票。
唐威親自宣布了結果。“本年度優秀員工,蔡詩雯同志。”
掌聲再次響起。這一次,少了沉重,多了真誠。同事們走過來和我握手,林冬花拍拍我的肩膀,蕭紫寒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但我沒有太多喜悅。
這件事沒有贏家,只有代價。
傅強被記過處分,調離了原崗位。
劉俊茂沉寂了很久,后來主動申請去了基層項目。
陳天佑因為主動交代問題,從輕處理,但調離了核心部門。
單位恢復了平靜。但有些東西永遠地改變了。大家更謹慎,也更警醒。公平這兩個字,不再是墻上的標語,而是扎進心里的刺,時不時提醒著每個人。
一個月后,我在食堂遇見盧家康。他一個人坐在角落吃飯,我端著餐盤走過去。
“盧師傅,謝謝您。”我說。
盧家康擺擺手。“謝什么,我就是做了該做的事。”
“如果不是您發現那些選票……”
“發現了,也得有人敢站出來。”盧家康看著我,“小蔡,你比我強。我干了三十年,很多事看在眼里,但從來沒敢說。”
“為什么?”
“怕啊。”他苦笑,“怕得罪人,怕丟了工作,怕惹麻煩。人老了,膽子就小了。你們年輕人不一樣,眼里還有光。”
我想起唐威的話。他說謝謝我讓他想起,他為什么坐在那個位置。
也許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束光,只是有時候被灰塵蒙住了。需要一陣風,一場雨,或者一個人,來把它擦亮。
年底,我拿到了優秀員工的證書和獎金。我把獎金分成兩份,一份捐給了單位的困難職工基金,另一份請辦公室的同事吃了頓飯。
飯桌上,大家說說笑笑,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但我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當有人提議敬酒時,大家舉杯,眼神交匯,有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
那是對底線的堅守,對公平的信仰。
散場時,蕭紫寒和我走在最后。夜風很冷,但星空很亮。
“小蔡,你說以后還會發生這種事嗎?”她問。
“我不知道。”我實話實說,“但只要還有人愿意站出來,就不至于爛到根里。”
她點點頭,挽住我的胳膊。“下次,我還站你這邊。”
我們走在路燈下,影子拖得很長。遠處,單位的老樓靜靜矗立,爬山虎的枯藤在風中輕輕搖晃。
冬天就要過去了。春天來時,那些藤蔓會重新變綠,發出新芽。
年復一年,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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