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婉如蘭，遺愛人間！王敏幹：回憶我的母親倫柳娥女士 |海潮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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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倫柳娥女士遺像。圖源：王敏幹（John MK Wong）

我的母親，倫柳娥女士（1923–1954），祖籍原為陜西延安府，后隨先人南遷至粵北南雄珠璣巷，再遷居廣州儒林鄉(xiāng)，后又定居于南海順德石啃鄉(xiāng)。其外祖父于家鄉(xiāng)成婚后南下香港經(jīng)商，落戶香江，定居從商。

據(jù)倫氏家族族譜記載，家族中曾有明代四大才子之一的倫文敘，其兩子倫以諒、倫以訓分別考中榜眼與探花。自此，倫氏一脈世代書香，崇尚仁義禮教，家風淳厚。

倫柳娥女士之父倫偉生先生，是鄉(xiāng)里頗有聲望的人物，雖非仕宦或巨賈，卻一生篤信教育，樂于行善施惠，深受鄉(xiāng)親敬仰。他膝下子女皆聰穎過人，智商頗高，尤以記憶力與數(shù)學能力出眾。

吾祖父王章女，早年曾在廣州任職銀行，后歸鄉(xiāng)養(yǎng)魚。他深知，在動蕩不安的時代，糧食比金錢更為重要；也深刻認識到，知識對人生的意義重大。祖父自幼勤學中華傳統(tǒng)文化，深受儒家“仁愛為本，人為善始”的思想熏陶，奉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道德觀。

他為人仁慈，樂于助人，常教導子女每日肩挑兩只木水桶，到河邊汲水，送給村中孤寡老人。他主持王家于鄉(xiāng)中創(chuàng)辦家塾，聘請外地名師任教，其中不乏曾在香港大學就讀的學者，專為王家子弟授課。除自家子孫外，祖父亦慷慨資助鄰里貧寒子弟入學讀書，力倡教育普及。

尤為難能可貴的是，祖父堅決反對“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陳舊觀念，主張“男女皆應(yīng)受學問啟蒙”。因此，大姑媽、三姑姐、四姑姐自五歲起便開始讀書識字，家中無論男女，皆得以研讀《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等啟蒙經(jīng)典，并接觸《四書五經(jīng)》《史記》《唐詩三百首》等儒家經(jīng)史著作。學習從不間斷，四時不輟。

祖輩父輩深受華夏儒、釋、道文化滋養(yǎng)，推崇仁義禮智、忠信孝悌等中華傳統(tǒng)美德，注重廉潔、謙遜、忠誠與包容。父親與諸位姑母皆承祖風，篤行助人為樂、敬老扶幼、護國衛(wèi)鄉(xiāng)之志。此精神亦延續(xù)至我們這一代，父母常教導我們參與香港的慈善社團及政府公益事務(wù)，勉勵我們服務(wù)社會、回饋國家。

父親幼時經(jīng)歷戰(zhàn)亂，目睹國家飽受外侮，心系故土，情牽家國。遷居香港后，特將自己的名字改為“華生”，寓意“中華復(fù)生”。他創(chuàng)立多間企業(yè)，皆冠以“中華”之名，如“中華鐵工廣”、“中華船廣”、“中華重工有限公司”，意在以實業(yè)報國，助力國家重建。

戰(zhàn)后百廢待興，父親深知國家亟需重整山河，遂立志投身工業(yè)發(fā)展。他憑借專業(yè)眼光與家國情懷，于1980年代初應(yīng)新華社副社長、同鄉(xiāng)王康先生之召，返鄉(xiāng)投身建設(shè)，率先在東莞家鄉(xiāng)捐資修橋鋪路、興建教學樓。其后更應(yīng)多地政府之邀，參與酒店、房地產(chǎn)、碼頭、運輸、漁業(yè)及文娛康樂項目的合作與投資。

父親攜子輩在內(nèi)地投資，志不在利，而在建設(shè)貢獻家國。他一生無私奉獻，不僅協(xié)助鄉(xiāng)親在香港安身立命，還積極推動青少年參與體育鍛煉，強健體魄，并鼓勵子女投身公益，拓展國際視野，精通外語，融匯中西，取長補短。

在經(jīng)營企業(yè)方面，父親遠見卓識，聘請英國專家擔任董事，拓展英國造船市場，并成功爭取英資銀行支持，興建香港首批采用鋼結(jié)構(gòu)設(shè)計的現(xiàn)代化商業(yè)大廈，為“中華重工”業(yè)務(wù)發(fā)展立下汗馬功勞。公司憑借自身技術(shù)，圓滿完成多項工程項目，廣受好評。其所建造的油臺補給船，亦曾被征用于英阿福克蘭群島戰(zhàn)役，實為港人技術(shù)對國家與世界的卓越貢獻。

父親在東南亞國家如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興建船廠，亦備受推崇。其中，東馬沙巴的船廠至今已有五十年歷史，仍為當?shù)刈畲蟮拇瑥S，當?shù)厝A人至今仍以此為傲，敬稱父親為一代傳奇人物。彼時，沙巴尚屬荒蕪之地，父親愿意前往開拓建設(shè)，被贊為胸懷宏闊、目光遠大。

至于倫柳娥女士，自幼聰穎，勤于持家，溫婉孝順，深受父母寵愛。雖未入正規(guī)中學體系，卻在家塾學習中奠定了深厚的國學基礎(chǔ)，亦培養(yǎng)了其溫文爾雅、敦厚處世的品格。她自小便協(xié)助耳聾的母親照料弟妹，年紀輕輕便能將家務(wù)打理得井井有條，是家中賢淑能干的長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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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母親在香港新界青山蓮苑。圖源：王敏幹

▲上圖：母親（ 白衣者） 和四姑姐（前者）及大舅父的子女合照。

年少仁愛

倫柳娥女士不僅勤于持家，更懷一顆仁愛助人、成全親族之心。其善良與大度，自少年時便已有跡可循。

據(jù)家族后人回憶，某年村中有一位裁縫技藝精湛的老師傅前來設(shè)塾授藝，當時拜師學藝的學費為三元銀元，約相當于普通農(nóng)戶數(shù)月的生活費用。倫女士亦在母親的支持下拜師學藝，以期在協(xié)助家務(wù)之余掌握一技之長，減輕家庭負擔。

我姑姑告訴我，我的母親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當年她從家鄉(xiāng)南下香港，投靠兄長，也就是我的父親，暫住在父親開設(shè)的電焊廠。那時母親拿出自己一筆積蓄——五百港元，對姑姑說：“不要學焊接，女孩子還是學裁縫更適合些。”于是她幫姑姑支付了學費，讓她得以前往一所專業(yè)學校學習裁衣手藝。

▲上圖：父母親婚后從香港回家鄉(xiāng)陪伴祖父母。母親此相在家門前田邊拍的。

后來姑姑學成后開始賺錢，想將這筆錢還給母親，母親卻笑著婉拒，說“自己留著用吧”。在那個年代，一般人的月薪不過三十元，可見母親當時的慷慨與無私，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希望家人能過得更好。這一段溫情往事，四姑姐至今仍常掛嘴邊，滿懷感激與贊美之情。四姑姐常說：“我大嫂（指我母親）心地 好，人美，仁慈善良，又樂于助人。鄰里街坊常贊母親很美，其相貌和當年一位明星很相似。當她去世出殯時，街坊傳出名伶方艷芬死了。”

多年后，父親的妹妹，我們的四姑姐，王香憶起此事，常懷感恩之心。這一看似細微之舉，映照出倫柳娥女士少年時期已展現(xiàn)出的善良與遠見，也從側(cè)面顯示出她在家族中的品格影響力。

▲上圖：母親走后父親（左二）和四姑姐（左二）及朋友帶我姊弟五人到郊外海灘游玩。圖源：王敏幹

溫柔仁厚的早年風采，塑造家國柱石

從家塾中潛心求學，到日常中扶弟成妹；從親情中學會成全他人，從家教中養(yǎng)成自律習慣——這一切，皆鑄就了倫柳娥女士日后作為王華生夫人、五子之母、以及王氏家族核心女性的重要精神底色。

她自少女時代便展現(xiàn)出的溫婉仁義、勇于擔當，不僅贏得夫家長輩與親族的敬重，也深深影響了后代子孫的家風傳承。她所踐行的“親誠仁義、節(jié)儉成德、尊教重育”之道，成為王氏家族精神的主干脈絡(luò)。

王華生先生的諸位子女，日后在港澳及中外各地均有不俗成就，無論從商、從政、從教，皆以謙和自律、誠實勤奮立身處世。他們之所以能在時代洪流中不忘根本、持守家道，與倫柳娥女士早年所奠定的品格熏陶和身教言傳密不可分。

姻緣一線牽

倫柳娥與王華生的相識，起于她父親在香港九龍一個機械焊接廠。

王華生早年在黃埔船塢當學徒，學成后進入倫柳娥家族經(jīng)營的良友機器風電焊廠工作，憑借他的聰明勤奮和干勁，贏得了大家的賞識和信任。正是在這個工作環(huán)境中，倫柳娥認識了王華生，兩人逐漸產(chǎn)生感情。后來，二人于1941年香港淪陷時期情投意合，決定結(jié)婚，并先回東莞定居，待戰(zhàn)亂結(jié)束后再返回香港創(chuàng)業(yè)。

倫柳娥與王華生于1946年從東莞遷居香港，共同創(chuàng)業(yè)開設(shè)中華機器電焊廠，見證并陪伴著王華生從一名勤奮技工，成長為了一名獨立門戸有抱負的愛國企業(yè)家。

英年早逝，多情自古離多

1954年初父親帶我們?nèi)I(yè)影樓拍了唯一張全家福照片，當時母親已病重，數(shù)月后她離開我們。

1954年，她英年早逝，年僅三十歲，因患血癌離世，留下五名年幼的子女，其中最小僅一歲半，最大不過六歲。

▲上圖：父親王華生1954年所寫的《回憶感慨錄》

在父親王華生1954年所寫的《回憶感慨錄》中，他回望戰(zhàn)亂帶來的破碎人生，滿紙哀思，字字血淚。文中寫道：“慈良親愛的賢妻倫柳娥（耀芳），撒手塵寰離我去，痛心疾首，陰陽永別，此恨綿綿無絕期。”他自述失去妻子的那一刻，美滿溫暖的家庭瞬間“遭無情的粉碎”，令他“寸心寸斷”，五位稚子從此“無母孤雛”，東奔西蕩，令人凄楚萬分。母親倫柳娥臨終前將兒女托付給他，盼望他們能被細心撫育、成材立業(yè)；我的父親王華生終身銘記此言，視之為亡妻留給他的“未完責任”，也是他人生后半場繼續(xù)奮斗的精神支柱。

在這封寫于亂世之中的信中，當時父親王華生并不諱言他個人的脆弱與崩潰。但在巨大的苦難面前，他唯一的執(zhí)念，是不負亡妻所托，扛起家庭重擔。他為人父亦為人夫，深知倫柳娥用盡三十年溫婉歲月，為他營造出溫暖家園，也正因如此，他稱她為“慈良賢妻”，在信末更哀嘆：“多情自古離多恨，不許人間到白頭？”一句話，寫盡了他的悔痛與不甘。母親倫柳娥雖早逝，但在王華生的筆下，她的溫柔與仁德，宛如未曾離去，永恒烙印于他心頭。我一直記得，父親隨身所帶的銀包內(nèi)的有一張母親的照片。父親愛念母親的深情終生不忘。他是一位很責任仁慈的父親和非常重情義的丈夫。

寫下這些文字，是我醞釀多年的心愿。

母親去世得早，當時我才5歲，我對她的直接記憶其實并不多。我最后的記憶，是那天母親去世后，我們這些孩子被安排待在一個房間里，叮囑我們不要走出去。但我還是輕輕推開了那扇半掩的門，向外望去。我看見母親躺在床上，嘴角不斷溢出白色的泡沫。我嚇壞了，不敢再看，趕緊把門關(guān)上。這就是我對母親最后的記憶——我因為恐懼，只能關(guān)上門，把那一幕擋在眼前之外。

我對母親的記憶雖不多，但每當想起她、或提到她，心里總會隱隱作痛，眼淚便止不住地涌出來。那份失去的愛，一直藏在心底，從未愈合。在我后來成長的過程中，很多關(guān)于她的事跡與品格，都是從長輩的只言片語中，一點一滴拼湊出來的。但是正是這些片段，像涓涓細流，溫柔地滋養(yǎng)了我們的家風。她不是歷史上大人物，卻是我們家族中許多人人生軌跡的起點。她的溫良、她的仁愛、她那種在艱難中仍愿成全他人的姿態(tài)，在我們這一代，乃至下一代身上，都留下了深遠的印記。

寫這篇文章，不是為了歌頌一個完美無缺的形象，而是想記錄一個真實而溫暖的女性，她曾經(jīng)用自己的方式影響了許多人。愿這篇文字，表達我對母親的追憶，也是一份傳承——讓那些關(guān)于仁愛與責任的種子，在后來人心中繼續(xù)生長。

聲明：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供讀者參考，不代表平臺觀點。

文 | 王敏幹（John MK Wong）

編輯 | 海潮君

日期 | 2025年8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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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敏幹教授，中國海洋生物學家，山東大學威海分校客座教授，中國科學院極地科學委員會顧問，蘇格蘭羅伯特戈登大學榮譽教授，香港海洋環(huán)境保護協(xié)會前主席。前香港郊野公園及海岸公園委員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