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思玉回憶錄68：西北盲腸指寶雞至天水鐵路

回師秦隴治“盲腸”

西北“盲腸”指的是聞名全國的寶雞至天水鐵路。

當年，國民黨整整用了七年時間，耗費了大量人力物力，也未能完工，祖國西北的人民遭受著自然環境帶來的巨大不便。

1950年年初，我們這支長期經受南征北戰考驗的部隊，光榮地受領了修筑寶（雞）天（水）鐵路的任務。

受命筑路

1949年年底，我軍擔任戰略預備隊，從寧夏開到陜西省扶風、岐山、鳳翔等縣和蔡家坡地區進行休整。在開進途中過黃河時，寧夏段黃河由于氣溫驟降，河水封凍。部隊有的乘汽車，有的徒步通過了黃河。

我看見黃河上有一伙人并有火光，就坐吉普車過去看怎么回事。原來是老百姓在捕魚，他們在結冰的黃河上砸個窟窿，在窟窿旁邊放一個燒著火的火盆。

我剛開始不知道這個火盆的用處，后來老鄉告訴我，魚一見火光和嗅到氧氣，就像鯉魚跳龍門一樣紛紛從冰窟窿里往上跳，老百姓就用這種方法捕魚，很有意思。

我對老鄉說：“你們這種捕魚方法很好。”

老鄉說：“我們每年冬天都用這種方法捕魚。”

老鄉看我是解放軍，拿起幾條魚要送給我。我客氣地對他們說：“謝謝你們，我們解放軍是有紀律的，不拿群眾一針一線。”說完我就坐上吉普車走了。

1949年年底，于陜西寶雞蔡家坡

1950年春，母親來到陜西寶雞蔡家坡

一天，我突然接到彭德懷司令員的秘書打來的電話，要我到西安彭總那里接受新任務。

當時，我們軍里的幾位領導猜想，彭總此舉是讓我們向西南入川呢，還是有什么新的戰斗任務？

翌日清晨，我急忙乘吉普車駛向西安。

這天天氣分外晴朗，陽光照射在擋風玻璃上，閃爍著無數顆銀星，仿佛在向我發出新的戰斗召喚。一路上看到八百里秦川遍布生長茁壯的麥苗，不時還看到飛來渭河越冬的黃雁，在渭河上、麥地里自由自在地飛翔、棲息。

中午，我抵達西安市，直接到彭總住處，彭總微笑著說：“你這個老表來得真快呀！咱們吃了午飯再談吧！今天中午我來招待你，炒個雞蛋，四菜一湯。”

我知道彭總歷來艱苦樸素，從不講吃挑喝，嚴于律己，無私無畏。

吃飯中彭總還回憶起11年前于上黨屯留縣地區吃四菜一湯的事，我仿佛又置身于烽火連天的抗日戰爭年代。

那是1938年12月間，第一一五師直屬隊和第六八六團在晉西呂梁山地區，冒著紛飛大雪，通過同蒲路，進至上黨屯留縣地區集結待命，準備東進。

彭總專程騎馬到六八六團看望部隊，我當時是第六八六團政治處主任，楊勇是團長兼政委。

我向楊勇同志請示，彭總在咱這里吃飯怎么招待？

楊勇同志說：“彭總的生活儉樸咱們都知道，搞樸實一點兒，把菜的味道搞好些。”

開飯時彭總看到桌上擺了四個大菜盆子時，就微笑地對我們說：“你們還是紅軍的光榮傳統！這很好嘛！”

彭總越吃越高興：“這是你們炊事員炒的菜？廚藝不錯嘛！”

我吃完飯回到會客室，不一會兒，彭總進來看著我說：“你急什么，吃飽了嗎？你不吸煙，喝杯茶吧。”

這時，彭總又微笑著說：“我考慮給你們第六十四軍一個艱巨的任務。你們六十四軍在華北打仗，打得很好！

在太原第二次戰役中，擔任汾河以西外圍作戰時，我曾問你一個星期怎么樣，結果你們速戰速決很快就殲敵大部，擊斃太原要塞西區司令趙恭，為強攻太原城城垣，占領了有利地形。

最后，在攻太原城垣時，你軍在城西強攻打得很猛，完成任務很好。

在進軍大西北作戰中，你們在任山河戰斗，給寧夏馬鴻逵部側翼的防守部隊以殲滅性打擊，并牽制‘寧馬’保障了蘭州戰役的勝利。

在進軍寧夏中勢如破竹，在金積、靈武地區一舉殲滅了敵馬鴻逵部一二八軍軍長盧忠良所部，占領了銀川，解放了寧夏。”

彭總停了片刻又接著說：“賀老總向軍委建議，從第十九兵團調一個軍進至扶風縣、岐山縣蔡家坡地區休整待命，準備隨時進川作戰，由于西南（云、貴、川）戰局發展很快，蔣介石殘部大部被殲，解放了大西南地區，因此，解除了你軍待命進川執行戰斗隊任務的命令。

但現在得交給你軍一個生產隊的任務，修筑寶雞到天水的鐵路，怎么樣？

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環境，這可是場硬仗，你得想清楚，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

他接著說：“寶天鐵路于1939年春開始興建，到1945年草率完成。由于國民黨腐敗無能，先后修了七年，耗費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仍然不能正式通車。

全長153公里，有隧道、橋梁100多座，北依險峻的山腰，南依滾滾的渭河，地形土質極其復雜，氣候寒冷，人煙稀少，房子、物資奇缺。寶天這段鐵路，素有隴海‘盲腸’之稱。”

彭總笑了笑說：“我看讓你這個‘老表’率領第六十四軍完成修寶天段鐵路任務沒有問題吧？”

作為一名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所以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請彭總下命令吧！”

彭總見我回答得很堅決，他又高興地叮囑：“筑路如同打仗一樣，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為人民造福嘛！大西北地區土地遼闊，礦產豐富，因此，開發和建設大西北，對建設我們偉大的祖國具有十分重要的戰略意義。”

說著，彭總站了起來，他強調指出：“部隊上工地之前，一定要做好充分準備，要周密組織，精心計劃，科學施工，防止蠻干，蠻干就可能走彎路，不怕慢就怕彎。同時，還要注意提高部隊的士氣，發揮指戰員的智慧。相信你們在西安鐵路分局工程技術人員的指導下，一定能把寶天鐵路這段‘盲腸’治好，為建設大西北當開路先鋒。”

彭總又從兵力的配備到工具的使用和筑路技術及衣、食、住、行等方面提出了具體要求和意見。我愉快地接受了任務，滿懷信心地離開了彭總會客室。在門口彭總拉住我的手說：“祝早日把‘盲腸’治好。”

我回答道：“請彭總放心，堅決完成根治‘盲腸’任務！”

筑路前的準備

我回到軍部后，把彭總的指示向軍常委會進行了傳達。大家認真地傾聽、討論，統一了思想，提高了認識。

常委同志們一致意見是：解放戰爭勝利結束，中華人民共和國剛誕生，上級就把這樣艱巨的任務交給了我們，這是我們全軍指戰員的光榮。堅決完成修筑寶天鐵路的任務，為建設大西北做新的貢獻，為祖國為人民立新功。

王昭政委說：“過去我們一直扛槍桿子南征北戰，執行戰斗隊的任務，今天我們就要‘轉業’了，執行生產隊修筑寶天段鐵路的任務。用自己的雙手建設新中國，要用我們的艱苦奮斗，讓人民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修筑鐵路對我們都是個新課目，我們必須在實踐中學習和探索，要講科學，要重視困難和克服困難，要增強我們自己的自信心，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要教育部隊認清形勢，以戰斗的姿態打勝這一仗。”

我們召開了各師長、政委和司政后主要領導參加的黨委擴大會，傳達了彭總賦予的任務和指示，把軍常委會研究制定的筑路指導思想和工作安排向各位同志進行了傳達。到會同志紛紛表示，堅決服從命令、聽從指揮，一定不辜負彭總和大西北人民對我們的期望，堅決完成這一艱巨任務。

當時，我和副軍長唐子安同志帶領各師長和部門的領導干部以及西安鐵路分局的工程技術人員到現場勘察，詳細地了解寶雞至天水這段鐵路的工程和地形、民情等情況，并明確了修路所需資料、器材和技術等均由西安鐵路分局具體承擔。

同時區分任務：

第一九〇師在舍堂鎮區域，第一九一師靠近寶雞段，

第一九二師和軍教導團靠近天水段。

第十九兵團配屬陜西省軍區第十八師和兵團炮兵團、特務團、第六十五軍工兵營、第六十三軍第一八八師，共計4.1萬多人參加了修筑寶天鐵路任務。

3月初各師派出先遣部隊進入工地搭工棚、挖窯洞。在地方政府和當地老百姓的大力支援下，干部、戰士齊動手，爬山涉水到山上就地取材。僅20余天的時間全軍就建新房、工棚4500多間，還挖了些窯洞，供官兵們居住和存放器材。

為了使筑路工作順利展開，1950年2月24日至3月9日，軍在寶雞舉辦了一期技術訓練班。

全軍每個連隊選五名戰士參加集訓，各團由一名主管施工的副團長帶隊，西安鐵路分局的技術人員負責授課。

學習主要內容是：削坡、排渣、爆破、排險、筑涵洞、現場管理等十幾個課目，同時各師在開工前還抽出了兩個連隊進行試點。

第一九一師第五七二團在張懷瑞團長帶領下，勇于探索，大膽實踐，很快就摸索出了一些修路的經驗，并在全軍進行推廣。這些都為以后的筑路工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筑路的日日夜夜

在春暖花開的1950年4月10日，我第六十四軍和兄弟部隊共4萬大軍背負光榮的使命，浩浩蕩蕩開進了寶天鐵路工地。在153公里的鐵路工地沿線上，到處飄揚著紅旗，處處鑼鼓喧天，人山人海，歡聲笑語。鐵路兩旁擠滿了敲著鑼鼓手持鮮花前來歡迎的工人、農民、學生。這也預示著，西北的交通史將揭開新的篇章，將向前邁進一大步。

我和王昭政委乘汽車來到了舍堂鎮第一九〇師工地上，正和干部們交談時，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大爺蹣跚地走過來眼含熱淚對我說：“長官，我在這段鐵路上為國民黨賣了七年命，人都快累死了，也沒能坐上火車，如今解放了，毛主席派你們來，可一定要把路修通啊！讓世世代代沒坐過火車的窮苦老百姓坐上火車呀！”

我和王政委向這位老大爺表示：“請老大爺放心吧，人民解放軍能打天下，就能修好寶天鐵路，為人民造福。”

老大爺滿意地點點頭說：“好啊，好啊！”

這項任務是建國后全國建設開工最早、規模最大、投入兵力最多的一項重點工程，全段土石方量為810萬方。面對這一艱巨任務，我第六十四軍指戰員憑著高昂的政治熱情，日夜戰斗在筑路線上。

當時，由于條件差，施工展開后，全軍各部隊有時每天只能吃兩頓飯，而且都是在塵土飛揚的工地上進餐。盡管生活艱苦，但我們發揚了戰爭年代不怕苦、不怕死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繼承了光榮傳統。

為了加快施工的步伐，全軍要求從團長到每個戰士都要有高度政治熱情，勇于投身到修路的戰斗中去。

一次，唐子安副軍長檢查工作，來到第五七六團工地上，他見到王叢周政委和戰士們一樣搬石頭在工地上忙碌，就對他說：“叢周同志要注意身體呀！”

王政委笑了笑說：“沒問題。”

這時，政治處干事齊有芳走過來對唐副軍長說：“我們政委自開工以來就一直吃住在連隊，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和戰士們一道擔土排險，處處給我們做榜樣。”

是呀，在寶天工地上，我軍有多少個像王叢周同志那樣的好干部、好戰士在默默無聞地奉獻著？很多很多！

寶天鐵路全線都是崇山峻嶺，路基陡窄，有些地方甚至無立足之地。我筑路大軍不畏艱難險阻，用繩索和鐵鏈作為戰斗安全保障的工具，一端系在山崖的樹干上，一端系在腰部，在懸崖絕壁上打眼、放炮。

距離寶雞76公里處是寶天路三大險區之一的“鬼門關”，坡高500多米，又直又陡，經常塌方，滾落石塊，國民黨統治時期先后有數百人在這里砸傷喪命。

為了打通這一艱險工段，我曾數次到現場勘察，和指戰員們一起研究施工方案，制定安全措施，并從全軍抽調了五個過硬連隊參加了此項艱險工程。由于組織嚴密，科學施工，經過80天的奮戰，這段工程勝利告捷，而此期間，只有兩人受了一點輕傷。

在懸崖絕壁上打炮眼

施工期間，各級領導干部經常深入工地，跟班作業，進行現場指揮，虛心聽取群眾的意見，發現問題及時處理。

一次，一個營里的干部向我們反映，現在有些單位為了搶進度，過分要求加班加點，一干就是十四五個小時，搞得戰士們很疲勞。

于是，我們就在召開的師領導干部會議上指出了這個問題，一定要克服“錦標主義”，不得蠻干，要會引導使用指戰員的工作熱情，發揮群眾智慧和保護指戰員的生命安全，提高指戰員勞動積極性。

開展“創新紀錄運動”，是修筑寶天鐵路一次很有生機、很有成效的活動。當時，西安廣播電臺和《群眾日報》也連續播發和報道了我軍開展“創新紀錄運動”的情況。

這一運動的開展，大大調動了全軍指戰員趕修寶天鐵路的工作熱情。第一九〇師開始用“土斗車”運土時，每人每天平均工效為6.5立方米，后經劉德才副師長等反復研究，多次試驗，將固定車斗改為活動車斗，使裝卸土時間大大縮短，1小時可運土15車，每天可達9.75立方米。

在開展“創新紀錄運動”中，全軍指戰員人人動腦筋出點子，共創造發明了“高線運土”“吊石機”“土輪手車”等30多種新工藝、新工具，為筑路工作節約了時間。

在筑路過程中，滑坡、塌方也是常有的事，有時一夜之間平地就長出了幾米多高的土包，本來是很好的路軌被弄得七扭八歪。

經現場勘察仔細分析，終于找到了原因，是翻漿造成的，于是我們采挖排水溝，筑涵洞，進行徹底治理。在寶天鐵路上像這樣的地段還有不少。

8月中旬，拓石站西99號隧道突然塌方，連土帶石塌下1800多方，阻塞了交通。軍令第五七三團五天搶修完畢，結果，在韓濟團長的帶領下，團里三個連隊晝夜輪戰，僅三天就修復了，這真是個奇跡。

最后我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不許偷懶，我要定期檢查你寫的日記。”

在那艱苦的日日夜夜，我41000多筑路大軍發揚高度的愛祖國、愛人民的熱忱，不畏艱難險阻，不怕流血犧牲，戰勝了重重困難，取得了一個個勝利，贏得了人民的愛戴和信任。

1950年12月20日，這個中外聞名的隴海“盲腸”，勝利地被我軍修復通車。在通車儀式上，歡迎的人群目送著披紅戴花的列車緩緩離去。

在這不平凡的250個日日夜夜里，有多少優秀的戰士獻出了自己的青春！有多少戰士在搶險中砸傷了手腳，有多少干部戰士積勞成疾，造成終生痛苦。但是，他們為了完成上級賦予的任務，為了大西北人民的發展建設，再苦再累也毫無怨言。我們這些南征北戰的指戰員，用鮮血和生命征服了這個曾被人們認為不可治愈的“盲腸”——寶天鐵路。

寶天鐵路，是廣大將士用汗水、鮮血和生命鋪成的，它將成為凝鑄在祖國西北大地上永恒的豐碑。

1952年，為紀念解放軍十九兵團修筑寶天鐵路這一壯舉，緬懷在修筑寶天鐵路中犧牲的烈士，寶雞市人民政府和廣大人民群眾，在渭河之濱雞峰山上建立了一座雄偉的紀念碑——修建西北鐵路寶天段紀念碑，并修建了紀念館。碑上鐫有我軍56名烈士的英名，刻有彭德懷、習仲勛、王世泰同志的題詞。

寶天鐵路英烈紀念碑

彭總題詞：“中國人民解放戰爭歷時二十二年，戰爭方罷即進行工業、農業、交通等各項偉大建設。我西北人民解放軍第六十四軍于一九五〇年春即從事修筑工程艱巨的寶天鐵路，竟于是年秋基本完成，當嚴冬寒風凜烈之際又進軍朝鮮，參與抗美援朝戰爭，這些偉大而光榮的事業，中國人民將永讠志（志）不忘。”

在修筑鐵路時，我第六十四軍家屬隊由我的愛人洪林同志（任家屬隊政委）率領，在寶雞市委、市政府的幫助下，創建了一個卷煙廠，解決了部隊干部家屬就業等問題。后來卷煙廠交給了地方。

1952年10月，當隴海鐵路鋪軌到蘭州時，毛主席題詞贊譽：“開國創業，首立顯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