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邱力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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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通行本《紅樓夢》后40回續書中“調包計”情節的影響,王熙鳳長期以來一直蒙受著“木石前盟”破壞者的污名。
據續書第96回中的情節:因寶玉失玉后神智失常,賈母與賈政、王夫人、王熙鳳等人商議,欲借促成“金玉良姻”之舉為寶玉沖喜。然而,此時襲人一句“寶玉和寶姑娘好,還是和林姑娘好呢?”的提醒,卻令眾人陷入兩難。此時,鳳姐獻上“調包計”,讓寶釵假冒黛玉之名與寶玉成婚……不久后,林黛玉從傻大姐口中得知二寶婚事,當即一病不起,并在寶玉、寶釵成親當日焚稿斷癡情,魂歸離恨天。
這一情節經1962年版越劇電影《紅樓夢》的演繹,已成為深入人心的經典片段,至今仍被諸多文藝或影視作品所沿用。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這段耳熟能詳的情節實則與原著80回后的設計并不相符。根據前80回中的多處線索及批語提示,基本可以推斷:王熙鳳非但不是“木石前盟”的破壞者,而且還是“寶黛婚姻”的積極支持者。
熟悉《紅樓夢》的讀者都知曉,小說中圍繞寶、黛、釵三人情感糾葛的背后,暗藏著“木石前盟”與“金玉良姻”兩大陣營。王熙鳳雖然與“金玉良姻”一方的代表人物王夫人同出自“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的王家,但在對待“金玉良姻”的態度上,實則還有著她“機關算盡”的深層考量。出于迎合賈母鞏固自身地位,并為長遠利益謀劃等考慮,鳳姐選擇站在了擁護“木石前盟”的一邊,諸多行事也往往會以賈母的好惡來作為準繩。
通過《紅樓夢》前80回的文本可以獲悉,在“木石前盟”的支持者中,賈母無疑是最為關鍵的人物。因此,續書中安排賈母轉而支持“金玉良姻”的情節,明顯有背于原著對于80回后情節設計的邏輯。在前80回中,賈母雖然未對“木石前盟”有過直接明確的表態,但多處細節已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足以印證她在“寶黛婚姻”上所持有的支持立場。
第29回賈母率賈府眾人至清虛觀時,張道士給寶玉提親,賈母回復道:“上回有個和尚說了,這孩子命里不該早娶,等再大一大兒再定罷。你可如今打聽著,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兒配的上就好,來告訴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罷了。只是模樣兒性格難得好的。”之后,黛玉因“張道士提親”與寶玉發生爭吵,賈母聞之后的表態是:“不是冤家不聚頭。”這些話語的言外之意就是對“寶黛婚姻”毫無保留的支持。
另外,第57回紫鵑對黛玉道:“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第66回興兒對尤二姐道:“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的了。”可見,賈母支持寶黛的態度已在賈府上下人盡皆知,正如第25回中批語寫到:“二玉事在賈府上下諸人,即看書人、批書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
當然,也有讀者根據第50回中“賈母細問薛寶琴年庚八字并家內景況”以及第54回中“賈母破陳腐舊套”兩處情節,認為賈母對“寶黛婚姻”的態度可能已發生轉變。對此,著名紅學家周汝昌先生曾作出如下分析:
賈母所“破”的,是在于“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所批的是“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這種素不相識,“一見鐘情”式的所謂“愛情”和曹雪芹筆下所寫的寶、黛自幼一處長大,彼此深刻了解,即有共同的思想作為感情基礎的關系,正是迥不同科,而前者那種所謂“愛情”是曹雪芹在小說第一回中就反對過了的。兩者難以并論。賈母詢問寶琴年庚八字,并未說是要為寶玉,而只是薛姨媽心中“度其意思,大約是要與寶玉求配”,便說出寶琴已有了人家。(引自周汝昌著,周倫玲編《紅樓十二層:周汝昌妙解紅樓》)
中國紅樓夢學會名譽會長張慶善先生對此也有論述:
薛寶琴來了,賈母流露出給寶玉說親的意思,其實也是老太太的一次表態。明明身邊現成有一個姓薛的姑娘,還有金鎖,和尚說了要找有玉的配,為什么賈母從來不表態呢?不表態其實就是表態。(引自張慶善著《解味紅樓:曹雪芹的舊夢與悲歌》)
可見,賈母在全書中支持“木石前盟”的態度始終未曾改變。第75回,即便賈母在自知“如今比不得在先時光了”的情況一下,黛玉仍然是她最關心的晚輩之一。她在用餐時吩咐道:“將這粥送給鳳哥兒吃去。”又指:“這一碗筍和這一盤子風腌果子貍,給顰兒、寶玉兩個吃去,那一碗肉給蘭小子吃去。”
因此,王熙鳳在面對“木石前盟”與“金玉良姻”的抉擇上自然也會依據賈母的態度來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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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回,鳳姐在與黛玉玩笑時說道:“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明代文學家郎瑛在《七修類稿》中有寫到:“種茶下籽,不可移植,移植則不復生也,故女子受聘,謂之吃茶。又聘參茶為禮者,見其從一之義。”可見,鳳姐所謂的“吃茶”即暗指“寶黛婚姻”。
第51回,寒冬時節,鳳姐在和賈母、王夫人商議時說道:“天又短了,又冷,不如以后大嫂子帶著姑娘們在園子里吃飯一樣,等天長暖和了,再來回的跑也不妨。”為此,她還特別說明:“小姑娘們冷風朔氣的,別人還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可知,鳳姐對于黛玉的“關心備至”。
第55回,鳳姐在與平兒談論賈府中的各類開銷時說道:“寶玉和林妹妹他兩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著官中的錢,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來。”這里的“一娶一嫁”雖也可理解為“寶玉娶妻”與“黛玉出嫁”兩件事,但在鳳姐的語境中,更相當于是對“寶黛婚姻”的暗示。
還有值得玩味的第74回。在“繡春囊事件”、“賈母查賭”以及“賈府財政吃緊計劃裁員”等多重因素的推動下,王熙鳳率眾深夜“抄檢大觀園”。在查完怡紅院后,鳳姐對王善保家的說道:“我有一句話,不知是不是。要抄檢,只抄檢咱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斷乎檢抄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這個自然,豈有抄起親戚家來的!”
對于這段對話,不少讀者因受后40回續書情節影響,容易解讀為“黛玉孤苦無依而受人欺負,寶釵背景深厚而無人敢惹”。然而筆者認為,這恰恰是鳳姐支持“木石前盟”的又一明證。按理說,黛玉與寶釵同是寄居賈府的親戚,而鳳姐卻在此刻將黛玉認作“咱家的人”,其中深意不言自明,無異于向賈府上下宣告寶玉與黛玉的婚事已板上釘釘。再者,從后續抄檢瀟湘館的過程來看,鳳姐對黛玉等人也是處處回護,格外照顧。當黛玉不知為甚事。才要起來,只見鳳姐已走進來,忙按住她不許起來,只說:“睡罷,我們就走。”當王善保家的在紫鵑箱內查出所謂“罪證”自鳴得意時,鳳姐笑道:“寶玉和他們從小兒在一處混了幾年,這自然是寶玉的舊東西。這也不算什么罕事,撂下再往別處去是正經。”整個抄檢過程可謂波瀾不驚,與之后在探春、惜春、迎春處抄檢時的“驚濤駭浪”形成鮮明對比。
讀至此處,或許有讀者會心生疑問:王熙鳳如此竭力迎合賈母,難道就不擔心得罪王夫人嗎?畢竟她在賈府中的權勢,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王夫人的支持,以鳳姐之“機關算盡”,絕不可能不為“后賈母時代”的自己謀劃前程。對此,筆者認為這正是她另一層更為隱晦考量的體現:在鳳姐眼中,黛玉體弱多病,是那“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即便寶黛成婚,黛玉也無力執掌家務,鳳姐仍舊可以穩操權柄;但若“金玉良姻”促成,情形便會大不相同,屆時她將直面“大權旁落”的困局。87版電視劇《紅樓夢》將這些細節在33-34集中進行了刻畫呈現,使劇情與原著更加貼近。
可以想見,在原著80回后的情節設計中,隨著賈母去世、王熙鳳“血山崩”病情加劇,寶玉婚姻的天平也由此逐漸向“金玉良姻”傾斜。再加上素與寶玉、鳳姐不睦的趙姨娘與賈環從中煽風點火,林黛玉最終在多重打擊之下淚盡而逝,走向生命的終點。而當寶玉再度踏入瀟湘館,對景悼顰兒時,眼前只剩下一片“落葉蕭蕭,寒煙漠漠”的凄涼景象,到頭來終如第5回太虛幻境《終身誤》中所言:“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作者簡介:媒體欄目作者,已編著出版《覓.境-舊時光里的上海灘》《覓.境-上海灘二十四小時》《30秒探索-繁華上海》等書籍,在《解放日報》《新民晚報》《縱橫》《上海灘》等報刊、雜志共計發表文章5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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