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大觀園是賈府為了迎接元妃省親而構建的具有皇家氣派的私家園林,是曹雪芹為賈寶玉和紅樓女兒們特別建構的活動舞臺,是太虛幻境在人間的投影,是相對獨立的烏托邦空間。大觀園的建設和毀滅被作者賦予了預示賈府興衰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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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英《金谷園圖》
以往研究多關注此園的建筑風格、原型取向以及作為后花園的文學意向。而當我們將《紅樓夢》中有關“金谷園”的描寫提取出來細加探究時,不難發現,在魏晉時期興建、被后世文學視為富貴豪奢生活象征的金谷園,在《紅樓夢》中被完美地作為大觀園的互文鏡像重復再現了,梳理考察《紅樓夢》中“金谷園”元素,對我們解讀大觀園的文學建構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二、《紅樓夢》中金谷園意象的詩文呈現
石崇建在洛陽的私家園林金谷園,又名梓澤園。金谷園是魏晉時期私家園林的代表,也是魏晉風流、富貴豪奢生活的象征。
西晉以后,金谷園、石崇、綠珠成為歷代文人詠史懷古的文學意象,這種文學意象在《紅樓夢》中也以詩、文形式不斷再現和更新,如《紅樓夢》第十八回,眾姐妹奉元妃旨詠大觀園,黛玉作《世外仙源》五律,其中頸聯“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1]243,將大觀園詩酒風流的富貴氣象直接比作金谷園。
第六十四回,寫黛玉詠綠珠的七絕一詩云:“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妖嬈。都緣禍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1]832
第七十八回,寫寶玉悼念晴雯,其中有“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馀衷,默默訴憑冷月。”[1]1038-1039“梓澤馀衷”就用的是石崇、綠珠情感故事的典故。
此外,第二十四回“蒙戚回后”有詩題曰:“冷暖時,只自知,金剛、卜氏渾閑事。眼中心,言中意,三生舊債原無底。任你貴比王侯,任你富似郭、石。一時間,風流愿,不怕死。”[1]334“富似郭石”以石崇之富比擬富貴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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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古代城市與園林》
《紅樓夢》第四十一回寫妙玉拿出的那個鐫著“瓠瓟斝”三個隸字的杯后有一行小真字“王愷珍玩”。太平閑人在此夾批:“王愷,石崇之對。”[2]1078晉武帝司馬炎乃王愷之外甥,王愷乃晉武帝之舅,其為皇親,得晉武帝之助,故富有,但仍不敵石崇。此處作者借王愷寫妙玉珍玩之奇之富。
《紅樓夢》第六十五回寫尤三姐對尤二姐說的一席心里話,其中有句“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我如今改過守分,只要我揀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憑你們揀擇,雖是富比石崇,才過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進不去,也白過了一世”[1]847。
第七十二回,鳳姐對賈璉講:“你們看著你們家,什么石崇、鄧通!把我王家地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過一輩子呢。”[1]940
曹雪芹同時人富察明義《題紅樓夢》詩曰:“饌玉炊金未幾春,王孫瘦損骨嶙峋;青娥紅粉歸何處?慚愧當年石季倫! ”[3]27富察明義用金谷園的石崇與綠珠的典故比來擬寶玉和絳珠(黛玉)死了也無法“同歸慰寂寥”,因而說“慚愧當年石季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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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喦《金谷園圖》
曾為歌舞場盛極一時的金谷園轉眼為衰草枯楊,大觀園也與金谷園一樣經歷過奢華與凋零。人生從壯麗走向殘破,家族從繁華走向沒落,這種生命、家族的衰亡變遷往往伴隨著挽歌和血淚。
金谷園、石崇、綠珠等典故及后世與此相關的憑吊懷古詩詞意象,在《紅樓夢》的大觀園創作中得到或明顯或潛在的呈現。《紅樓夢》中大觀園的盛衰以及無法言說的家族衰敗的過程,借助歷史上金谷園奢侈造園得到了隱微書寫,曹寅的“潘石許投分,末路有垂涕”[4]258,冥冥中成為曹家命運的詩讖。
金谷園在《紅樓夢》中不斷地被提及與書寫并非偶然,金谷園在某種程度上可謂是《紅樓夢》大觀園的歷史鏡像。“雪芹紀一世家能包括百千世家”[2]75,《紅樓夢》對金谷園的描寫不僅指向曹雪芹對歷史變遷、人事滄桑的時間理解的再思考,而且揭示出作者對王朝發展的歷史規律、家族興衰、個人命運、男女情愛等復雜的個人理解和體驗。
因此,解讀《紅樓夢》大觀園與西晉石崇金谷園之間的關系,就成為我們解讀《紅樓夢》大觀園的一把鑰匙。
三、金谷園盛衰對大觀園盛衰的隱微書寫
《紅樓夢》大觀園本為元春省親而建,雖為私家園林,卻莊嚴富麗而有皇家園林之風范。第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1]232,賈妃進園后極加獎贊,又勸“以后不可太奢,此皆過分之極”。后題大觀園詩云:“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錫大觀名”[1]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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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溫繪大觀園
元春省親是建造大觀園的直接原因。省親別墅雖為皇妃短時間內使用,但其形制仍屬于宮殿的模式,只是規模較宮殿小。連賈政見了正殿都道:“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麗了些。”[1]226-227
然而,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省親盛事,也是覆滅的緣起,甲戌本《石頭記》第十六回寫元妃省親事時,回前總批云:“大觀園用省親事出題,是大關鍵處,方見大手筆行文之立意。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惜昔感今。”[1]200
以“當年太祖仿舜巡的故事”[1]209說“當今”,可見“元春省親”是縮小的“接駕”,它是繁華的極致,也是衰落的開始。
康熙南巡時,自稱曾“明白降旨”:“自古君臣,以大公無私為本。前三次南巡,時先明白降旨:若有私行派差、諂迎扈從臣工者,以軍律處治。是以南省諸物,絲毫無侵,官不宿民房,食物皆由光祿寺買給。……朕駐蹕江南時,以備辦行官華麗頗費,朕即降旨:朕幸南方視察民生,僅駐蹕二三月, 爾等備辦太過。 時三處織造奏曰: 我等乃皇帝家奴,我三處公同備辦等語。”[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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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城紀盛:康熙南巡圖文獻研究展》
這里的“三處織造”是指江寧、蘇州和杭州三處織造官員,康熙強調自己南巡并未擾民,食物供應皆由光祿寺賣給,至于行官,則是三處織造自愿建的,南巡花費不能“牽連于朕”。[5]“省親事出題,是大關鍵處,方見大手筆行文之立意。”[1]200 ,隱寫出“三處織造”衰敗過程。
說起康熙六次下江南,四次由曹寅、李煦兩家接駕的富庶與榮光,但對于當事人,卻有些難以為外人道的苦衷,一方面是接駕曠典的莫大的榮寵,一方面是奢靡花費招致的巨大虧空,用《紅樓夢》第十六回正文中用趙嬤嬤的話可以印證接駕花費的巨大:“還有如今現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喲,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1]209
曹雪芹借趙嬤嬤有意無意說出“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寫接駕揮金如土的“罪”“過”“可惜”。“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甲戌本側批“最要緊語。人苦不自知。能作是語者吾未嘗見。”[1]209
作者一再表明造園實質是“虛名”“買這個虛熱鬧”,第十七回借賈政與眾人的對話評價大觀園,賈政道:“只是太富麗了些。”眾人都道:“要如此方是。雖然貴妃崇節尚儉,天性惡繁悅樸。然今日之尊,禮儀如此,不為過也。”庚辰本側批點出:“寫出賈妃身份天性。”[1]227
第十七回開篇針對“省親別墅”題詩曰:“豪華雖足羨,離別卻難堪。博得虛名在,誰人識苦甘?”[1]216戚序本第十七回回末總評又曰:“好將富貴回頭看,總有文章如意難。零落機緣君記去,黃金萬斗大觀攤。”[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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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南巡圖》
張符驤《自長吟》卷十《竹枝詞》詩云:“五色云霞空外懸,可憐錦繡欲瞞天;玉皇鬧處凝雙眼,真說家馀跨鶴錢。” “三汊河干筑帝家。金錢濫用比泥沙;宵人未斃江南獄,多少癡心想賜麻。”“太平歲月有何愁,三度揚州幸未休;燮理誰能過王旦,不將封禪奉宸游。” “天恩浩蕩最無邊,個個招提受賜錢;怪得一行鵷鷺出,修齋齊祝萬斯年。”[6]277
其中的“跨鶴錢” “金錢比泥沙”“個個招提受賜錢”等揮金如土描寫可與《紅樓夢》里賈府“銀子成了土泥”“黃金萬斗大觀攤”的奢侈接待相對看。
《紅樓夢》第五十三回再次借賈蓉之口,點出“省親”是榮國府“致窮”的緣由:“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兩年再一回省親,只怕就凈窮了。”[1]682
作者曹雪芹有意將自己的家史暗寓其中,隱括著曹寅、李煦兩家四次接駕以邀圣寵、大量虧欠的根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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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南巡秘記》
但是康熙為了維護皇家顏面和免卻“人心疑之”,既不追查也不寬免,“眾人笑罵,遺罪子弟”[7]318成為難逃的劫運,繁華富貴背后潛伏著危機,賈政與寶玉的對話也揭示出了賈政內心的隱憂。
《紅樓夢》第十七回寫賈政等人進入稻香村:
說著,引眾人步入茆堂,里面紙窗木榻,富貴氣象一洗皆盡。賈政心中自是歡喜,卻瞅寶玉道:“此處如何?”眾人見問,都忙悄悄的推寶玉,教他說好。寶玉不聽人言,便應聲道:“不及‘有鳳來儀’多矣。”賈政聽了道:“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那里知道這清幽氣象。終是不讀書之過!” [1]223
賈政崇尚清幽氣象,言之鑿鑿、語氣激烈地批評寶玉因“不讀書”而喜歡“朱樓畫棟,惡賴富麗”。
明代王穉登《蘭墅記》云:“石季倫之金谷新聲,李贊皇之平泉花木,莫不殫智力,竭神巧,糜金錢,淹歲月而后成;顧不如幼元此墅不雕不斫,自然靈境之為饒也。”[8]114-115
明代文震亨《王文恪公怡老園記》云:“銅池金谷,絲障錢埒,如梁、竇、崇、愷,轉盼銷沈者,不足道已。”[8]193
明代王世貞《靈洞山房記》云:“且夫袁廣漢之‘北邙’、石季倫之‘金谷’,皆因圃于山,竭其財力而飾之,其壯麗幾與‘上林’埒,然不及身而沒之縣官,其山之飾亦不保,而蕩為樵人牧豎之場,季倫差有文章矣。”[9]142-143
清代沈德潛《遂初園記》云:“然則林園景物,亦寄意而已,而人世之侈靡相高,徒有羨于‘金谷’‘銅池’之華者,為足陋也”[8]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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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德潛全集》
明清之際的文人激烈批判和抵制以金谷園為代表的富麗奢靡的造園思想,甚至認為這種造園思想是家族招禍的重要原因。
康熙與曹家形成默契沒有查抄虧空,雍正登基以后,大張旗鼓地清查錢糧,追補虧空,曹家與朝廷的默契被打破,曹家命運急轉直下。
雍正元年(1723)蘇州織造李煦被抄;雍正四年(1726)曹寅女婿平郡王納爾蘇革爵被圈禁。
雍正五年(1727)李煦被定為“奸黨”,流放到東北吉林,兩年后凍餓致死;雍正五年(1727),江寧織造主事曹頫因“騷擾驛站”遭到革職;雍正六年,又因“企圖轉移財產”查抄曹家,曹頫被“帶枷催追”欠款。并將曹家的全部家產賞給了綏赫德。杭州織造孫文成也被雍正以年邁為由革職罷免。
在康熙一朝曾經顯赫一時的江南“三大織造”,在雍正繼位后的五六年時間,相繼敗落,可謂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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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
《紅樓夢》第一回寫將甄家燒成一片瓦礫場。此時,甲戌眉批:“寫出南直召禍之實病。”[1]16“南直”在清朝時期,改稱為“江南省”。所謂“南直招禍”乃是指蘇州織造署和江寧織造署抄家問題。江寧織造署被抄是曹家遭受到的一場政治災難。
《紅樓夢》第十七回云:“博得虛名在,誰人識苦甘?”乙卯本夾批曰:“好詩,全是諷刺。近之諺云: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真罵盡無厭貪癡之輩。”[1]216
《紅樓夢》作者含蓄指出:當省親駕臨,“沐皇恩”的家族要傾己所有,甚至透支未來,用豪華靡費以邀圣寵,換取“虛熱鬧”的體面排場,以為最后會有人來托底,一旦掌權者變臉,只能留下巨額虧空禍及子孫。
《紅樓夢》的賈府從鮮花著錦到潦倒破落,正如書中詩曰:“說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里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1]78
這正是曹家家族從鐵門檻到土饅頭變故后的真實寫照,大觀園的生關死劫與金谷園的人死園荒一樣也是躲不過的,借助金谷園奢侈敗亡的隱微書寫,欲語不盡語,曹雪芹家族的這段冤屈只能借小說委婉地表達出來,其中包含了多少辛酸滋味。
四、金谷園愛情悲劇對《紅樓夢》愛情悲劇的鏡像作用
馮夢龍《情史》中將綠珠列為“情貞類”[10]9-10,《紅樓夢》第六十四回,黛玉懷古作《五美吟》其中詠綠珠詩云:“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妖嬈。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1]832黛玉認為綠珠實際上并不為石崇所器重,明珠和瓦礫被石崇一例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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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鳳茹繪金谷園圖
《晉書?石崇傳》載孫秀使人尋求綠珠,石崇勃然拒絕,先說:“綠珠吾所愛,不可得也!”后來孫秀“怒,矯詔收崇。”石崇又對綠珠說:‘我今為爾得罪!’綠珠泣曰:‘當效死于官前。’因自投于樓下而死。”[9]1008
綠珠作為豪門石崇的侍妾寵姬,石崇首先想到的“我今為爾得罪”,將災禍的到來推到綠珠身上,男人享受女色,當處于危難之中時,卻又認為“女色是禍水”且不愿讓其落入他人之手。
前人評價綠珠之死往往贊其節烈,宋樂史在《綠珠傳》中引牛僧儒《周秦紀行》的話甚至把綠珠的鬼魂都寫成了一個節婦。牛僧儒夜宿薄太后廟,見到了綠珠。[11]81-82太后讓她與牛秀才作伴,綠珠辭曰:“石衛尉性嚴忌。今有死,不可及亂。”[12]237
“千秋成得綠珠名”[13]4799“竹死不變節,花落有馀香。美人抱義死,千載名猶彰”[13]4541“綠珠千古魂,散作香塵飛”[14]209等詩均是感嘆其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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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劇《金谷園》戲單
也有人從男權和倫理綱常的角度貶綠珠為“禍水”,如“三惑沉身是此園”[12]4004“綠珠歌舞天下絕,唯與石家生禍胎”[13]3505等,講求男權思想和綱常倫理的封建社會必然造成女子財產化,尤二姐、賈迎春、香菱等女子的血淚悲劇無不對黛玉形成強烈的沖擊,黛玉以其敏感的內心、敏銳的目光,抉出了隱藏在綠珠與石崇關系背后的不平等,“癡心女子負心漢”,古今皆然,綠珠為石崇跳樓而死,可是石崇了解綠珠的這一片癡情嗎?以“何曾石尉重妖嬈”反問石崇對綠珠是否也能忠貞不渝呢?
她呼喚一種男女平等的新愛情模式,探尋女人自身的價值意義,真是道前人所未道,言今人所不能言,“命意新奇,別開生面”,確實是“善翻古人之意”[1]832。
明義的紅樓詩中的“王孫瘦損骨嶙峋”[3]27句,可與甄士隱所注《好了歌》中的“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1]18之語對看,脂硯在這句后面原有“甄玉、賈玉一干人”[1]18批語,“青蛾紅粉歸何處?”[3]27寫黛玉等香消玉殞歸于薄命司,而寶玉卻無法同歸,慚愧自己對待黛玉之情還不如當年的石崇了。
如果說晉代石崇和綠珠的愛情命運與金谷園盛衰緊密相連,那么《紅樓夢》中寶黛的愛情命運也與大觀園的盛衰緊密相連。
《綠珠傳》載綠珠取名是“越俗以珠為上寶,生女為珠娘,生男為珠兒。綠珠之字由此而稱。”[11]185
《紅樓夢》中寶玉形容未出嫁女孩兒,“是顆無價之寶珠”[1]761。但珠又是易碎之物,賈珠、瑞珠、寶珠等都是早早夭折,黛玉是絳珠有淚化為血淚之珠的意思,“絳珠之淚至死不干,萬苦不怨”[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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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碎金谷園》
《綠珠傳》還載:“綠珠者,姓梁,白州博白縣人也。……州境有博白山,博白江,盤龍洞,房山,雙角山,大荒山。山上有池,池中有婢妾魚。”[11]185 綠珠出身地有“大荒山”,池中有“婢妾魚”,總之來歷不凡。
《紅樓夢》中也是幻化出于“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絳珠頑石的木石前緣,被棄置的頑石無補天之用,墮落情根,受雨落之恩的絳珠仙草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1]10于是絳珠仙草變成了林黛玉,黛玉詩曰“都緣頑福前生造”[1]832,石崇有他前世造就的“頑福”,寶黛的愛情也有前緣即“木石前盟”,曲終人散之際,石頭終要回歸大荒山。
黛玉與綠珠一樣稟天地靈秀之氣而生,美艷聰穎,但生命又如珠般脆弱易碎。綠珠、絳珠同是薄命,并無二致,但是黛玉與綠珠又完全不同,黛玉是具有覺醒自主意識的女性,因而寶黛愛情也打破了金谷園的愛情形式,創建了一種以知己之情為基礎的新愛情。
《紅樓夢》第六十四回回末有詩評曰:“五首新詩何所居?顰兒應自日欷歔。柔腸一段千般結,豈是尋常望雁魚?”[1]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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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琦繪林黛玉
《紅樓夢》第六十四回前有詩題曰:“深閨有奇女,絕世空珠翠。情癡苦淚多,未惜顏憔悴。哀哉千秋魂,薄命無二致。嗟彼桑間人,好丑非其類。”[1]826正因為黛玉不是閨中尋常女子,而是絕世不二的奇女,寶黛之戀也不同于慣常的才子佳人。
唐代李白詩曰“君不見綠珠潭水流東海,綠珠紅粉沈光彩。綠珠樓下花滿園,今日曾無一枝在”[15]534,宋代辛棄疾詞曰“瞥向綠珠樓下見,墜殘紅”[16]256等,詩人以金谷園的盛衰之境哀悼綠珠,昔日綠珠在時金谷園“花滿園”“沈光彩”,綠珠去時則成為“無一枝”“墜殘紅”的荒園。
《紅樓夢》第二十六回寫瀟湘館“風尾森森,龍吟細細”[1]358的景象,脂批云:“與后文‘落葉蕭蕭,寒煙漠漠’一對,可傷可嘆!”[1]358。瀟湘館的盛衰之境與金谷園一樣成為生離死散的一種象征。
《紅樓夢》第七十九回脂評特筆標注寶玉《芙蓉女兒誄》 “又當知雖誄晴雯而又實誄黛玉也。奇幻至此!若云必因晴雯誄,則呆之至矣。”[1]1043在這句誄文中,寶玉自比保不住綠珠的石崇,慚愧難言,這默默衷情惟有對冷月傾訴。
寶黛的愛情最終雖為悲劇,但寶黛的惜心相知,超越了金谷園石崇、綠珠的愛情形式,創建了一種相互尊重、講求平等、以知己之情為基礎的新愛情。
五、金谷園詩文描寫對《紅樓夢》大觀園意象建構的意義
《紅樓夢》中的大觀園,一直是紅學界的熱門課題,或曰在北京,或曰南京,撰文者,制圖者,熙熙攘攘,聚訟至今,其實大觀園是一座“紙上園林”[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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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光緒廿六年刊本《繡像全圖增批石頭記》之大觀園
早在嘉慶十七年,二知道人就在解紅軒刊本《紅樓夢說夢》說:“好事者游覽名勝,每于亭臺之式樣,山水之回環,抒軸予懷,臣有粉本矣。大觀園之結構,即雪芹胸中丘壑也:壯年吞之于胸,老去吐之于筆耳。吾聞雪芹,縉紳裔也,使富侔崇、愷,何難開拓其悼紅軒,疊石為山,鑿池引水,以供朋儕游憩哉?惜乎繪諸紙上,為亡是公之名園也。雪芹所記大觀園,恍然一五柳先生所記之桃花源也。”[2]62
二知道人點出假如曹雪芹“富侔崇、愷”,不難造出一座金谷園般文人聚集的大觀園,但是曹雪芹繪諸紙上的大觀園,正是一座如同陶淵明描繪的精神世界桃花源。
今人王利器一九七九年發表論文《大觀園在哪里》也明確指出:“其實,還不過是作者直抒胸中丘壑,幻作紙上園林,一如陶淵明之創造桃花源罷了。”[18]這座紙上園林與金谷園人事變遷的結合,具有更加深刻的內涵。
晉代石崇、綠珠及金谷園人事,是歷史、文學中的經典,這個經典包含很多社會人生教訓。一個向外,指向權勢、財色引發的家族衰敗。一個向內,以大觀園為核心,指向對家與愛的體驗與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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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行書《金谷序》
《紅樓夢》就小說的情節進程而言,一條線索以榮國府為代表的家族大廈坍塌,最終“樹倒猢猻散”[1]168,“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1]79;一條線索以大觀園內寶玉與女兒世界的溫情愛憐為代表,以寶黛愛情的絳珠以淚還情、淚盡而逝告終。
兩條線索,都走向了覆滅:這種雙線敘事結構,指向兩個視野,向外的指向社會,廣闊而深沉;向內的指向心靈,纏綿而哀婉。
一是金谷園向外引發的“土饅頭”意象。
唐代薛逢《悼古》詩云:“細推今古事堪愁,貴賤同歸土一丘。漢武玉堂人豈在,石家金谷水空流。光陰自旦還將暮,草木從春又到秋。閑事與時俱不了,且將身暫醉鄉游。”[19]238
武周時期的釋智嚴有詩詠嘆金谷園道:“自修行,辨前路,吃著殘年能幾許?更饒富似石崇家,誰免身為墳下土?”[13]202
金代的李奎報進一步指出:“功名富貴不須論,昔日王侯今朝馬鬣墳。石崇金谷芳草沒,何處覓朱門?都是一場夢,請看蟻國淳于棼。”
曹雪芹《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借妙玉論詩指出:“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1]818
從詠嘆金谷園詩中的“土一丘”“墳下土”“馬鬣墳”到《紅樓夢》特別提到的“土饅頭”,且《紅樓夢》中寫饅頭庵“離鐵檻寺不遠”[1]193,從珍寶奇異視如瓦礫的昔日王侯石崇,到赫赫揚揚、繁華鼎盛的豪門大族賈府,“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1]169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1]169,都逃脫不了“忽喇喇似大廈傾”[1]78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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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征明楷書金谷園記冊
正如跛足道人對甄士隱說“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1]818,對應富貴榮華轉瞬即逝的普適性哲學感悟:“鐵門檻”即是象征繁華富貴的“好”,“土饅頭”則象征身死墳墓的“了”,“細推今古事堪愁,貴賤同歸土一丘”[19]238,“寂寂高樓碎玉聲,荒丘何處埋幽骨”。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孫秀殺石崇,名義上是強搶美女綠珠,實際目的是侵吞石崇家財,“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20]72,皇室是更具名義上的合法性的獨夫民賊。
在上下失道的專制時代,以百年望族的賈府為代表的大家族,因為迎合皇權、以邀圣寵留下巨大虧空而被抄家,留下“家亡人散各奔騰”[1]78的凄涼感受,埋骨“黃土垅中”[1]1042的蕭索和痛苦,使得金谷園的詩史鏡像在大觀園中延續。
“引典悲情說今古,天憐艷麗化塵煙”[22]59 “衡門僻巷愁今雨,廢館頹樓夢舊家”[3]19,面對故園的滄桑之感,“紅粉成灰千古恨”的梓澤余衷只能默默訴憑冷月,金谷園盛衰引發的“都是一場夢,請看蟻國淳于棼”感傷情緒,與曹雪芹“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1]2的人生體驗隱然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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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園林史》
二是金谷園向內引發的“葬花冢”意象。
詩人對金谷園的詠史懷古已不再是單純地對石崇奢侈驕縱的批評,也不是對綠珠死不變節的簡單贊美,而是將目光轉向“浮世榮枯萬古同”[13]3993“可憐富貴難久長”歷史規律的探尋上,悲情引典的一大主題是因為王朝更替頻仍,政治斗爭殘酷,結果是“成則王侯敗則賊”[1]30。
封建專制皇權至上的幽靈時常在這個世界里游蕩著,而使這個世界不時遭遇悲慘不幸,終于成為一個埋葬無數純潔靈魂的“葬花冢”。權勢、財色引發的金谷園人事悲劇在曹雪芹的內心深處也激起了強大的情感呼應和震動,成為創作《紅樓夢》的動力源泉之一。
唐代許渾《金谷桃花》詩云:“開處妾先死,落時君亦終。東流兩三片,應在夜泉中。”[13]3960 許渾借金谷葬桃花意象悼念綠珠;至宋代吳文英“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22]108借用庾信的《瘞花銘》借葬花悼念心中的女子。
至元明之際,文人已有葬花習俗,如宋末元初仇遠的《渡江云》“問荒垣舊蘚,煙雨何時,濺淚瘞危紅。”[23]1393明代林鴻的“依舊春山花似綺,不知何處瘞蘭香。”
明代唐寅寫落花、畫落花、葬落花,“雙臉胭脂開北地,五更風雨葬西施”[24]32“忍把殘紅掃作堆,紛紛雨里毀垣頹。”[24]31“妍媸雙腳撩天去,千古茫茫土一丘。”[24]31“剎那斷送十分春,富貴園林一洗貧”[25]168,表達了豐富復雜的情感。
明末清初屈大均的“更用哥窯,古瓷三兩,瘞取殘英,帶絲連絮。”曹雪芹祖父曹寅《題柳村墨杏花》有“省識女郎全疋袖,百年孤冢葬桃花”[26]202。曹寅《題王髯月下杏花圖》有“前日故巢來燕子,同時春雨葬梅花”[26]268。納蘭性德說:“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27]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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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連熙繪黛玉葬花
明清代文人悼亡不幸夭折或意外死亡的女子,悼亡風俗中往往有葬花(瘞花)的儀式,以葬花(瘞花)為題相唱和。黛玉詠嘆“葬花吟”實際就是借葬花的風俗悼亡自己,寶玉聽了因此慟倒在山坡上。
葬花也是大觀園內寶玉悼念女兒反復出現的一個意象。古語云:“生,寄也;死, 歸也”[28]55,黛玉、晴雯等女兒香消玉殞以后,大觀園也成為一片“葬花冢”。
六、結語
江順怡《讀紅樓夢雜記》說:“正如白發宮人涕泣而談天寶,不知徒艷其奢華靡麗,有心人視之皆縷縷血痕也。”[29]222金谷園在《紅樓夢》中的隱微書寫,表明人生悲劇在專制時代不同歷史階段的重復上演,“日光月陰倏忽流逝,繁華萎落;而人心多變,愚昧與欲念,竟然不能容忍一寸凈土的保留,于是姹紫嫣紅要淪為斷垣殘壁,群芳蕪穢,大觀園終將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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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園林:歷史、藝術與建筑》
黛玉死了,寶玉出家了。然而僅僅因為曹雪芹曾經真摯的一字一淚,一行一血,于是在他筆下,失去的大觀園留下一個不朽的春天。
于是,有永遠的石頭,恒留于文學的世界里。”[30]234“紅樓嗟壞壁,金谷迷荒戍”[13]3023,紅樓和金谷在彼此的投影和隱然相對中,也包涵著連接過去與未來的精神象征[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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