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長蘇的棺槨入土那日,金陵城飄了整整三天細雨。
仿佛連天地都在為那個算盡天下、卻算不過自己性命的人送行。
蕭景睿站在送葬隊伍末尾,一襲素衣被雨水浸透。
他望著緩緩沉入墓穴的楠木棺,心中空洞如荒野。
三個月了,那個總是蒼白著臉咳嗽、卻能用三言兩語攪動朝局的人,真的不在了。
許多謎題隨著梅長蘇一同埋入地下。
包括景睿自己的身世——那個他喊了二十多年父親的人,是害死他生父的仇人;而他真正的生父謝玉,又是構陷赤焰軍的主謀之一。
這層層疊疊的恩怨,像一團理不清的亂麻,堵在胸口。
直到那夜,言豫津踏著月色翻進寧國侯府后墻。
這位往日嬉笑怒罵的公子哥,臉上頭一次沒了笑容。
他壓低聲說:“天牢里有個老獄卒,前日醉酒后胡言亂語。”
“說什么謝玉囚室里,有鬼魂刻字。”
燭火在豫津眼中跳動,映出深不見底的幽暗。
景睿手中的茶盞微微一顫,半盞冷茶潑在袖口。
他想起謝玉被囚最后那些日子,自己曾去探視。
那時謝玉已形銷骨立,卻總用枯瘦的手指,反復摩挲囚室某處墻面。
當時只當是瘋癲之舉。
如今想來,那墻面或許真藏著什么。
“我們去查。”景睿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中帶著決絕。
無論墻上是詛咒、是懺悔、還是別的什么。
他都要親眼看看,那個給了他生命又毀了他前半生的男人,最后留下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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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梅長蘇逝世后的第三個月,金陵城入了秋。
寧國侯府后園的梅樹還未到開花的時節,枯枝在暮色里伸展如爪。
蕭景睿獨坐在梅樹下石凳上,掌心托著一枚銅徽。
徽章已殘舊不堪,邊緣磨損得圓滑,中央“赤焰”二字卻仍可辨認。
這是三年前,梅長蘇在某個深夜交給他的。
“你生父林燮,曾是我最敬重的人。”
那時梅長蘇倚在榻上,燭光將他的側臉照得透明。
他說這話時目光投向虛空,仿佛穿過歲月,看見了那個馳騁沙場的元帥。
景睿記得自己當時渾身僵硬,手中茶盞落地碎裂。
二十多年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謝玉和蒞陽長公主的兒子。
直到那場生日宴,真相如驚雷劈開所有偽裝。
原來他是南楚蒞陽長公主與天泉山莊卓鼎風之子,卻被謝玉調換,成了謝家名義上的長子。
而謝玉,那個他叫了二十多年父親的人,是害死卓鼎風的兇手。
混亂的身世如一團亂麻,纏得他三年未得安寧。
如今梅長蘇也去了,再無人能告訴他,當年那些恩怨里,他究竟該站在哪一邊。
“景睿。”
溫潤的嗓音從月洞門傳來。
言豫津一襲靛藍長衫,手里提著兩壇酒,臉上帶著慣有的笑容。
但那笑意未達眼底。
景睿起身相迎,將銅徽收進袖中。
兩人在石桌前坐下,豫津拍開酒封,濃烈酒香瞬間彌漫。
“這是蘇兄去年埋下的梅子酒。”豫津倒滿兩碗,“他說待赤焰昭雪那日,要與我們對飲。”
酒液澄黃,在碗中輕晃。
景睿端起碗,一飲而盡。
酸甜過后是灼人的辣,一路燒到胃里。
“你今日來,不只是為了喝酒吧。”景睿放下碗,看向摯友。
豫津笑容斂去,手指摩挲碗沿。
沉默在兩人間蔓延,只有秋風吹過枯枝的簌簌聲。
“我聽到一個消息。”豫津終于開口,聲音壓得很低,“關于謝玉囚室的。”
景睿指尖微微一顫。
“天牢里有個老獄卒,名叫董青山,在謝玉被囚時就當值。”
豫津傾身向前,燭光在他眼中跳動。
“前日他在酒肆喝醉,拉著人胡言亂語,說什么謝玉那間囚室鬧鬼。”
“每到子夜,墻里就有刮擦聲,像是指甲摳挖磚石。”
酒肆里人多眼雜,這話很快傳開。
但多數人只當是醉漢瘋話,聽過便罷。
唯有豫津留了心。
他知道景睿這三年來,從未真正放下過身世之謎。
梅長蘇在世時,曾暗示謝玉在赤焰案中,或許另有隱情。
但那隱情是什么,梅長蘇未來得及說便病重了。
“我想去查。”景睿聽見自己聲音沙啞。
豫濃點點頭,又倒滿兩碗酒。
“我陪你去。”
沒有多余的話,兩人碰碗,酒液在燭光下蕩漾。
夜色漸深,梅樹枝影投在青石地上,如蛛網般糾纏。
景睿望向西方,那是天牢所在的方向。
高墻之內,是否真藏著能解開一切謎題的答案?
他不知道。
但若不去,余生都將困在這團迷霧里。
“明日我去找呂永祥。”豫津說。
呂永祥是金陵城里有名的江湖情報販子,門路極廣。
通過他,或許能接觸到天牢里的人。
景睿點頭,又將袖中銅徽取出,放在石桌上。
赤焰二字在月光下泛著暗紅,像干涸的血。
“若墻上真有東西,”他輕聲道,“會是父親留下的嗎?”
這個“父親”,不知是指謝玉,還是林燮。
豫津沒有回答,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兩人對坐到天明,酒壇空了,話卻說盡了。
東方既白時,景睿收起銅徽,起身朝屋內走去。
第一步已經踏出,便沒有回頭路可走。
02
呂永祥的鋪面藏在城南陋巷深處,門面窄小,掛著一塊破舊的“呂氏雜貨”木牌。
推門進去,卻是別有洞天。
三進院落,每間房里都堆滿卷宗木匣,空氣里彌漫著陳年紙墨與灰塵的氣息。
言豫津帶著景睿穿過回廊時,幾個伙計正抬著一口沉木箱子往后院去。
箱子未蓋嚴實,露出一角泛黃的地契。
“呂老板生意越做越大了。”豫津朗聲道。
最里間書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瘦削的中年男子探出身,見是豫津,臉上堆起笑容。
“言公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呂永祥將兩人迎進書房,親手沏了茶。
書房四壁皆是頂天立地的書架,密密麻麻擺滿卷宗。
窗邊書桌上攤著一幅金陵城防圖,墨跡尚未全干。
“這位是寧國侯府蕭景睿蕭公子。”豫津介紹道。
呂永祥眼中掠過一絲了然,但很快掩飾過去。
寒暄幾句后,豫津切入正題。
“呂老板,我們想打聽天牢里的事。”
茶盞輕放桌面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呂永祥捋了捋山羊須,笑容不變:“天牢歸刑部直管,守衛森嚴,尋常人可進不去。”
“所以來找呂老板。”豫津從袖中取出一張銀票,推到對方面前。
面額五百兩,足夠普通人家十年用度。
呂永祥瞥了一眼,未動。
“不是錢的事。”他壓低聲音,“天牢典獄長肖志強,是個油鹽不進的主。”
“三年前謝玉案發時,多少人想從他那兒套消息,都碰了釘子。”
景睿抬眸:“肖志強可有軟肋?”
呂永祥沉吟片刻,手指無意識敲擊桌面。
燭火在三人之間跳躍,墻上影子拉長又縮短。
“此人好酒,尤愛陳年汾酒。”他終于開口,“但光有酒不夠,他更怕丟官。”
肖志強今年五十有二,在典獄長位上坐了十五年。
再熬三年,便可全身而退,領一份豐厚養老俸祿。
這個節骨眼上,他絕不會冒險。
“若我們以刑部文書吏的身份去呢?”景睿忽然道。
豫津眼睛一亮。
景睿雖卸了官職,但寧國侯府與刑部素有往來。
弄兩套文書吏的衣裳和腰牌,并非難事。
呂永祥點點頭:“這倒是可行。刑部每月都會派人去天牢核查囚犯名冊,肖志強不會起疑。”
“但你們要查什么,須得編個由頭。”
景睿與豫津對視一眼。
“就說刑部要重修歷年要犯案卷,需核實謝玉囚禁期間的細節。”豫津很快想出說辭。
呂永祥從書架抽出一本冊子,翻開幾頁。
“謝玉是元祐六年十月入獄,七年三月問斬。囚室在地字七號,陰濕最重的一間。”
他頓了頓,抬眼看向景睿。
“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請說。”景睿平靜道。
“謝玉臨刑前那夜,我曾托人送進去一壺酒。”
呂永祥合上冊子,聲音更低了。
“送酒的人回來說,謝玉沒喝,而是把酒全潑在了墻上。”
“對著墻說了句話——‘林帥,我對不住你,但誓言未忘’。”
書房里驟然寂靜。
窗外秋風卷過枯葉,沙沙作響。
景睿感到胸口某處被狠狠攥緊,呼吸都變得困難。
林帥,自然是林燮。
謝玉到死,都記著那個人。
“潑的是哪面墻?”豫津追問。
呂永祥搖頭:“送酒的是個啞巴,只比劃了個大概,說不清。”
線索到這里,又斷了。
但至少證實了一件事——謝玉囚室的墻上,或許真有東西。
離開呂氏雜貨時,已是午后。
陽光斜照陋巷,將兩人的影子拉得細長。
“我去弄衣裳和腰牌。”豫津說,“三日后,我們去天牢。”
景睿點頭,忽然想起什么:“那個老獄卒董青山,能查到住處嗎?”
“我讓呂老板去查。”豫津道,“若是可能,我想先見見此人。”
兩人在巷口分別,景睿獨自朝寧國侯府走去。
街道熙攘,叫賣聲不絕于耳。
他卻仿佛置身另一個世界,耳邊反復回響那句話——
林帥,我對不住你,但誓言未忘。
是什么樣的誓言,讓謝玉至死都念念不忘?
而林燮與謝玉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糾葛?
這些謎團如藤蔓般纏繞,越收越緊。
回到府中,景睿徑直去了書房。
他從暗格里取出一卷泛黃的書信,那是謝玉入獄前,托人悄悄送出來的。
信上只有八個字:汝非吾子,卻須承志。
三年來,他始終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若他只是謝玉用來鞏固權勢的棋子,何來“承志”之說?
如今想來,這“志”或許與林燮有關。
與那面可能刻著什么的墻有關。
窗外暮色漸濃,書房里未點燈,昏暗一片。
景睿坐在黑暗里,手指輕撫信紙粗糙的邊緣。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謝玉教他習武的情景。
那時謝玉握著他的手,一招一式地教他劍法。
手掌寬厚溫暖,眼神里有著他當時看不懂的復雜情緒。
如今想來,那或許不是父親看兒子的眼神。
而是透過他,在看另一個人。
夜色徹底降臨時,景睿收起書信,點燃燭臺。
火光躍起,驅散一室昏暗。
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份前所未有的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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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三日后,晨霧未散。
蕭景睿與言豫津換上刑部文書吏的青色公服,腰懸銅牌,乘馬車前往天牢。
馬車轱轆碾過青石板路,聲音單調沉悶。
豫津從懷里掏出個小瓷瓶,倒出兩粒藥丸。
“含在舌下,能避穢氣。”他遞一粒給景睿,“天牢地氣濕毒,小心為上。”
景睿接過含了,一股辛辣直沖鼻腔。
馬車在西城門外停下,天牢灰黑色的高墻赫然矗立。
墻高丈余,上設哨塔,持弩衛兵來回巡視。
兩人遞上腰牌,守衛查驗無誤后,開了側門。
一股混合著霉味、腐臭和血腥的氣息撲面而來。
即使含了藥丸,景睿仍感到胃里一陣翻涌。
甬道深長,兩側皆是鐵柵囚室。
犯人們或坐或躺,多數目光呆滯,少數見有人來,撲到柵欄前嘶喊。
“冤枉啊大人!小的冤枉!”
聲音在甬道里回蕩,凄厲如鬼哭。
引路的獄卒面無表情,似乎早已習慣。
走了約莫半盞茶工夫,來到一處值房。
典獄長肖志強正在里面用早膳,一碗清粥,兩碟小菜。
見兩人進來,他放下筷子,起身拱手。
“兩位大人來得早。”肖志強年過五旬,面龐方正,眼神銳利如鷹。
豫津上前一步,取出偽造的刑部公文。
“奉尚書大人之命,核查元祐六年至七年要犯案卷。”
肖志強接過公文,仔細看了印章和署名,點點頭。
“不知要查哪些犯人?”
“重點是謝玉。”景睿開口,聲音平靜,“尚書大人要重修案卷,需核實其囚禁期間的細節。”
聽到謝玉二字,肖志強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閃爍。
“謝玉啊……”他沉吟著,“已死了三年多,案卷早就封存了。”
“正是要重新整理封存。”豫津接話,“肖典獄長可否行個方便?”
說著,從袖中摸出一錠金子,不著痕跡地推過去。
金子足有十兩重,在昏暗值房里泛著誘人的光。
肖志強瞥了一眼,未動。
“不是錢的事。”他壓低聲音,“謝玉的案子牽連太廣,上面吩咐過,任何人不得再提。”
景睿心下一沉。
但豫津早有準備,又取出一封信。
“這是尚書大人親筆,肖典獄長請看。”
信自然是偽造的,但印章做得極真,是呂永祥花重金請高手刻的。
肖志強展開信紙,看了許久,終于松口。
“既然如此,兩位請隨我來。”
他收起金錠,領著兩人往天牢深處走去。
越往里走,濕氣越重,墻壁滲出冰冷水珠。
空氣里的腐臭味也愈發濃烈,混雜著某種說不清的腥氣。
“地字號的囚室都在最底層,終年不見陽光。”肖志強邊走邊說,“關押的都是重犯,謝玉當年就在七號。”
終于來到一扇生銹的鐵門前。
門上掛著重鎖,鎖頭已銹跡斑斑。
肖志強掏出鑰匙,費了好大勁才打開。
門吱呀一聲推開,一股陳年霉味涌出。
囚室不大,約莫丈許見方。
四壁皆是青磚,因常年潮濕長滿深綠色苔蘚。
墻角堆著些爛稻草,早已腐朽成泥。
正對門的那面墻前,擺著一張破木床,床腿已斷了一根。
“謝玉就在這張床上躺了五個月。”肖志強說,“臨刑前那夜,他突然發瘋,用頭撞墻。”
景睿走到墻邊,伸手觸摸濕冷的磚石。
青苔滑膩,指尖傳來刺骨寒意。
“他撞的是哪面墻?”豫津問。
肖志強指了指景睿正觸摸的那面:“就是這面。撞得頭破血流,我們只好把他綁起來。”
景睿仔細看去,墻磚確有暗紅色污跡,不知是血還是銹。
他沿著墻面慢慢摸索,磚縫間填滿濕泥,觸感黏膩。
忽然,指尖碰到一處異樣。
某塊磚的邊緣,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光滑。
像是被人反復摩挲過。
“肖典獄長,謝玉可曾在這墻上刻劃過什么?”景睿狀似隨意地問。
肖志強臉色微變。
這細微變化,未逃過豫津的眼睛。
“刻劃?沒有的事。”肖志強語氣生硬,“天牢規矩,犯人不得損毀囚室。”
但他說這話時,眼神飄向門口,顯然心虛。
豫津與景睿交換了個眼色。
“我們需在此核查片刻,肖典獄長可否行個方便?”豫津又遞上一錠金子。
這次肖志強猶豫了。
他看看金子,又看看兩人,最終接過。
“一盞茶工夫,不能再久。”他退到門外,“我在值房等候。”
鐵門半掩,腳步聲漸遠。
囚室里只剩下景睿和豫津,以及那股揮之不去的陰濕氣息。
“他肯定知道什么。”豫津壓低聲音。
景睿點頭,繼續摸索那塊異樣的磚。
指尖在磚縫間探查,忽然觸到一處凹陷。
不是自然磨損,而是人為刻痕。
“有字。”景睿聲音發緊。
豫津立刻湊過來,兩人借著門縫透進的微光,仔細辨認。
但青苔太厚,刻痕又淺,根本看不清。
“得刮開苔蘚。”豫津從靴中抽出匕首。
刀刃小心刮過磚面,綠苔簌簌落下。
刻痕漸漸顯露——是幾個極深的豎痕,排列整齊。
“是字的一部分。”景睿心跳加速。
但時間不夠了,肖志強隨時會回來。
“今夜再來。”豫津收回匕首,“必須見到董青山,他肯定知道更多。”
兩人最后看了眼那面墻,退出囚室。
鎖上門時,景睿回頭,看見墻角陰影里似乎有什么在動。
定睛再看,不過是水珠滴落激起的微塵。
離開天牢,陽光刺眼。
景睿深吸口氣,胸腔里那股壓抑感才稍減。
馬車駛回城中,豫津忽然開口:“肖志強最后那眼神,是害怕。”
“他在怕什么?”景睿問。
“怕墻上的東西被人發現。”豫津沉吟,“也怕我們發現,他知道墻上有東西。”
這意味著,肖志強很可能清楚刻字的存在。
甚至可能知道刻的是什么。
但他選擇了隱瞞,整整三年。
這背后的原因,絕不簡單。
“董青山住在城西柳條巷。”豫津說,“呂老板已查清,他今夜值白班,戌時下值。”
“我們去巷口等他。”景睿道。
馬車轉入繁華街市,叫賣聲再度涌入耳中。
但這人間煙火氣,卻驅不散兩人心頭的陰霾。
那面墻上的刻字,像一道幽暗的門。
門后是深淵還是真相,無人知曉。
但既然已經摸到了門縫,便沒有不推開的道理。
景睿握緊袖中的赤焰銅徽,金屬邊緣硌得掌心發痛。
這痛楚讓他清醒,也讓他堅定。
04
戌時三刻,城西柳條巷。
這是一條貧民聚居的陋巷,路面坑洼,污水橫流。
巷口有家簡陋酒肆,掛著破布幡,上書“劉記”二字。
蕭景睿與言豫津坐在酒肆最里的位置,要了壺濁酒,兩碟鹵豆。
酒肆里多是苦力腳夫,喧嚷嘈雜。
空氣里彌漫著汗臭、酒氣和劣質煙草的味道。
豫津換了身粗布衣裳,臉上還抹了些灰,乍看像個落魄書生。
景睿則戴了頂破斗笠,遮住大半面容。
兩人低聲交談,目光不時瞟向巷口。
“董青山今年六十有二,在天牢當了三十年獄卒。”豫津壓低聲音,“三年前謝玉死后,他就有些瘋癲。”
“說是常做噩夢,夢見謝玉在墻上刻字。”
景睿抿了口濁酒,辛辣直沖喉頭。
“肖志強為何留著他?不怕他說漏嘴?”
“董青山無兒無女,瘋了也沒人管。”豫津道,“況且他說的瘋話,沒人當真。”
正說著,巷口蹣跚走來一人。
佝僂著背,步履踉蹌,手里提著個空酒壺。
正是董青山。
他走到酒肆前,摸出幾文錢,打了半壺最劣的燒刀子。
然后蹲在墻角,仰頭就灌。
酒液順著他花白的胡須流下,浸濕了破舊的衣襟。
豫津起身,拎著那壺陳年汾酒走過去。
“老丈,一個人喝酒多沒意思,一起?”
董青山抬起渾濁的眼,看了看豫津,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酒壺。
鼻子抽動兩下,眼中驟然放出光來。
“好酒!”他啞聲道。
豫津在他身旁坐下,拔開酒塞。
濃郁酒香頓時飄出,連酒肆里其他客人都看了過來。
董青山貪婪地深吸一口氣,伸出顫抖的手。
豫津卻收回酒壺,笑道:“老丈,酒可以請你喝,但得講個故事。”
“什么故事?”董青山眼神警惕起來。
“關于天牢里,那面會刻字的墻。”
話音落下,董青山臉色驟變。
他猛地起身,踉蹌后退,仿佛見了鬼。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聲音尖銳嘶啞,引來路人側目。
景睿起身走過來,擋在巷子另一側。
“老丈莫怕,我們只是好奇。”他溫聲道,“這壺酒歸你,故事講不講都行。”
說著,將酒壺遞過去。
董青山盯著酒壺,喉結上下滾動。
掙扎許久,終于接過,狠狠灌了一大口。
酒勁上涌,他臉上泛起病態的紅暈。
“那面墻……那面墻會吃人。”他喃喃道,眼神渙散。
豫津扶他重新坐下,耐心等待。
“謝玉剛關進來時,很安靜,天天面壁打坐。”
董青山又灌了口酒,聲音低得像耳語。
“后來有一天,他開始用指甲摳墻。”
“起初我以為他是瘋了,但有一次送飯,我聽見他在說話。”
酒肆喧嚷,無人注意這個角落。
董青山的聲音斷斷續續,混在嘈雜里,幾乎聽不清。
“他在對墻說話,說什么‘林帥,字快磨平了,我得重刻’。”
景睿呼吸一滯。
豫津追問道:“重刻什么?”
“不知道。”董青山搖頭,眼中浮現恐懼,“我不敢聽,放下飯就跑。”
“但有一夜,我值夜,經過他囚室。”
他停下來,渾身開始發抖。
酒壺幾乎握不住,豫津伸手接過。
“我看見……看見他背對著門,肩膀在動。”
“不是哭,是在用什么東西刻墻。”
“我喊了一聲,他立刻轉過身,手里握著根磨尖的骨頭。”
董青山瞳孔放大,顯然那場景至今難忘。
“他的眼神……那不是人的眼神,是鬼,是從地獄爬回來的鬼!”
聲音陡然拔高,周圍幾桌客人看過來。
豫津連忙安撫:“老丈莫激動,慢慢說。”
董青山又灌了幾口酒,情緒稍平。
“從那以后,我就怕那間囚室。每次經過,都覺得墻里有眼睛在看我。”
“后來謝玉問斬前夜,發生了怪事。”
他壓低聲音,湊近兩人。
“那夜不該我當值,但我睡不著,就在天牢外溜達。”
“子時左右,我聽見牢里有動靜,像是有人在哭。”
“我壯著膽子進去,走到地字七號附近,看見肖典獄長站在門外。”
月光慘白,映得肖志強的臉青灰如死人。
他手里提著一盞風燈,燈光在甬道里搖曳。
囚室里傳出謝玉的聲音,嘶啞破碎,聽不真切。
但有幾個字,董青山聽清了。
“林帥,我做到了……字在墻上……您看見了嗎……”
然后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
肖志強就站在門外,一動不動,聽著。
直到謝玉聲音漸弱,他才轉身離開。
董青山躲進陰影里,看著他消失在甬道盡頭。
“第二天,謝玉就被拉去問斬了。”董青山喃喃道,“但他死的時候,是笑著的。”
“嘴角咧著,眼睛望著天,像在等什么人接他。”
酒壺終于空了,他頹然坐倒,眼神渙散。
“那面墻不能碰,碰了會倒霉。我這三年,沒一夜睡安穩……”
話音未落,他已醉倒在地,鼾聲如雷。
豫津與景睿對視一眼,將董青山扶到墻邊靠好,又留了些碎銀在他懷里。
兩人離開柳條巷,夜色已深。
街道空曠,只余打更人的梆子聲。
“肖志強知道墻上有字。”景睿低聲道,“但他選擇了隱瞞。”
“為什么?”豫津皺眉,“他怕什么?”
“或許不是怕,而是奉命。”景睿想起肖志強看向金錠時的眼神。
那不是貪婪,而是權衡。
他在權衡風險與利益,最終選擇了閉嘴。
“今夜必須進天牢。”景睿下定決心,“趁肖志強還未起疑。”
“我去準備。”豫津點頭,“子時,西城門外匯合。”
兩人在街口分別,各自沒入夜色。
景睿回到寧國侯府,徑直去了祠堂。
他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點了三炷香。
青煙裊裊升起,模糊了那些金字。
“父親。”他輕聲喚道,不知是在叫謝玉,還是在叫卓鼎風。
“若您在天有靈,請指引我。”
香灰落下,在蒲團前積成小小一堆。
窗外風聲漸緊,秋雨欲來。
景睿起身,從暗格里取出一柄短劍。
劍身細長,刃口泛著幽藍寒光。
這是謝玉當年送他的及冠禮,名為“守正”。
如今想來,這名字何其諷刺。
但他還是將劍佩在腰間,又換了身深色勁裝。
子時將至,雨終于落下。
細密雨絲打在瓦片上,沙沙作響,如萬千蠶食桑葉。
景睿戴好斗笠,悄無聲息地翻出后墻。
雨夜無月,整座金陵城浸在墨般的黑暗里。
只有天牢方向,隱約亮著幾點燈火。
像黑暗中窺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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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西城門外,廢棄土地廟。
言豫津已等在那里,身旁還站著兩人。
一人是呂永祥,另一人是個精瘦漢子,眼珠滴溜溜轉。
“這位是侯三,天牢里的老油子。”豫津介紹,“今夜他當值,能帶我們進去。”
侯三搓著手,嘿嘿笑道:“言公子,蕭公子,丑話說在前頭,這事風險太大……”
一錠金子塞進他手里。
侯三掂了掂分量,立刻改口:“風險再大,也得幫兩位公子!”
呂永祥從懷里掏出個小布袋:“這是迷香,能放倒半個時辰。記住,時間一到必須出來。”
景睿接過,收進懷中。
四人冒著雨,沿城墻陰影潛行。
天牢后墻有道暗門,是獄卒偷運私貨用的,極少人知。
侯三在墻上某處按了幾下,一塊青磚凹陷,露出鎖孔。
鑰匙轉動,暗門悄無聲息地開了。
“我在外面把風。”呂永祥低聲道,“一有動靜,就學三聲貓叫。”
景睿和豫津點頭,隨侯三鉆進暗門。
門內是條狹窄通道,僅容一人通過。
壁上每隔十步嵌著一盞油燈,燈火如豆,勉強照明。
通道里彌漫著更濃的腐臭,還混雜著血腥和某種藥味。
“這是停尸道,死囚的尸體都從這里運出去。”侯三壓低聲音,“平常沒人走。”
走了約莫百步,來到一處岔口。
“左邊通往地字號囚室,右邊是刑房。”侯三道,“兩位公子,我只能送到這兒了。”
他又摸出一把鑰匙:“這是地字七號的備用鑰匙,三年前就該銷毀,我偷偷留的。”
景睿接過,鑰匙冰涼刺骨。
“記住,子時三刻前必須出來。”侯三說完,轉身消失在來路。
通道里只剩下兩人,和壁上搖曳的燈影。
油燈將他們的影子拉得扭曲變形,投在濕滑的墻壁上,如鬼魅起舞。
豫津抽出匕首,景睿握緊短劍,朝左邊通道走去。
越往里,濕氣越重。
墻壁滲出的水珠滴落地面,發出單調的“嗒、嗒”聲。
空氣里的腐臭幾乎凝成實質,每吸一口都讓人作嘔。
終于,前方出現一排鐵柵門。
門上掛著木牌,字跡模糊,隱約可辨“地字”字樣。
景睿數到第七扇門,停下腳步。
鎖頭銹得厲害,鑰匙插進去,轉動時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吱呀——”
鐵門開了。
囚室里一片漆黑,只有通道里的微光勉強透入。
豫津取出火折子,吹亮。
昏黃的光暈照亮四壁,青苔在光下泛著詭異的綠。
那張破床還在原地,床腿斷裂處已生出霉斑。
景睿徑直走向那面墻。
白日里觸摸過的地方,苔蘚被刮開一小片,露出下方磚石。
他伸手觸摸,指尖再次觸到那些刻痕。
“得全部刮開。”豫津遞過匕首。
兩人小心翼翼地刮除青苔,動作輕緩,生怕損壞刻痕。
苔蘚簌簌落下,在腳邊積成濕滑的一灘。
磚面逐漸顯露,刻痕越來越清晰。
不是謝玉的筆跡。
那字跡方峻挺拔,每一筆都力透磚背,即使歷經三年潮濕,仍深如刀斫。
“是林燮的字。”景睿聲音發顫。
他見過林燮的奏折手書,認得這筆鋒。
豫津湊近,火折子舉高。
刻字共三行,每行四字,豎排而列。
第一行:赤焰昭雪
第二行:托君暗護
第三行:遺孤 燮絕筆
十二個字,如十二道驚雷,劈開囚室中凝固了三年的黑暗。
景睿僵在原地,渾身的血都冷了。
又熱了。
赤焰昭雪——林燮至死未忘的遺愿。
托君暗護——托付的人,是謝玉。
遺孤——是誰?是林殊?還是……
“謝玉沒有背叛林燮。”豫津喃喃道,火折子在他手中顫抖,“他是被逼誣告,但私下受林燮所托,保護赤焰遺孤。”
所以謝玉才會在囚室里,一遍遍重刻這些字。
所以他臨死前會說:林帥,誓言未忘。
所以梅長蘇曾暗示,謝玉或許另有隱情。
所有碎片在這一刻拼湊完整,露出一幅鮮血淋漓的真相。
景睿跪倒在地,額頭抵著冰冷的磚石。
淚水涌出,混著墻上淌下的水,分不清哪是淚哪是水。
“父親……”他啞聲喚道。
這次,是在叫謝玉。
那個他恨了三年的男人,至死都在守護林燮的遺愿。
那個用一身污名,換“遺孤”一線生機的男人。
墻上的刻痕深深淺淺,有些地方已磨損,顯然是謝玉后來重刻過。
他用指甲,用骨頭,用一切能找到的東西,一遍遍加深這些字。
仿佛只要字還在,誓言就還在。
林燮的囑托就還在。
“謝玉知道梅長蘇就是林殊。”豫津忽然道,“所以他最后認罪伏法,是為了給梅長蘇鋪路。”
景睿想起謝玉認罪那日,在朝堂上說的最后一句話。
“罪臣謝玉,愧對皇恩,唯有一死以謝天下。”
那時他眼神平靜,甚至帶著解脫。
原來那不是認命,是踐諾。
火光搖曳,墻上影子晃動,仿佛林燮與謝玉的魂魄,還在這囚室里對視。
一個托付,一個承諾。
一個赴死,一個背負污名茍活。
直到最后,在陰濕的囚室里,用最后的力量,守護著這十二個字。
“我們得拓下來。”豫津強穩心神,從懷中取出油紙和炭條。
他將油紙覆在墻上,用炭條輕輕涂抹。
字跡漸漸顯現在紙上,每一筆都如刀刻在心頭。
拓到“遺孤”二字時,景睿忽然按住他的手。
“等等。”
他湊近墻面,仔細看那兩個字。
“遺”字的下方,“孤”字的右側,磚縫里似乎嵌著什么東西。
景睿用匕首尖小心挑出。
是一小卷油布,裹得極緊,已與青苔長在一起。
展開油布,里面是一張更小的紙片。
紙已發黃脆裂,上面只有四個字:景睿 吾兒
筆跡是謝玉的。
景睿眼前一黑,幾乎站立不穩。
豫津扶住他,兩人就著火光看那紙片。
“景睿 吾兒”——這是謝玉留給他的話。
不是給蕭景睿,是給他真正的兒子。
那個被他調換、被他用來鞏固權勢,卻又在最后時刻,想要相認的兒子。
紙片背面還有一行小字,墨跡已暈開,但仍可辨認:汝即遺孤
四個字,如四記重錘,砸碎了景睿最后一絲理智。
他不是卓鼎風之子,也不是南楚血脈。
他是林燮的遺孤。
是謝玉用一生污名,暗中保護的人。
所以謝玉才會在信中說:汝非吾子,卻須承志。
承的不是謝家的志,是林家的志。
是赤焰軍未竟的昭雪之志。
火折子忽明忽暗,終于燃盡。
囚室陷入黑暗,只有通道里微光透入,將兩人影子拉得細長。
景睿跪在墻前,額頭抵著刻字,肩背劇烈顫抖。
無聲的慟哭,比嘶喊更摧人心肝。
豫津也跪下來,面朝那面墻,重重叩首。
為林燮,為謝玉,為所有死在那場冤案里的人。
也為眼前這個,剛剛得知自己真正身世的好友。
黑暗中,只有壓抑的喘息,和磚石上滴落的水聲。
許久,景睿抬起頭,抹去臉上淚痕。
他將油布和紙片仔細收好,又將拓印疊起,貼身存放。
“我們該走了。”聲音沙啞,卻異常平靜。
豫津點頭,扶他起身。
兩人最后看了眼那面墻,十二個字在黑暗里仿佛發出微光。
赤焰昭雪,托君暗護,遺孤。
林燮的遺愿,謝玉的誓言,如今落在了景睿肩上。
鐵門重新鎖上,刻字再次隱入黑暗。
但這一次,有人記住了。
有人會帶著它們,走進光里。
06
貓叫聲從通道深處傳來,一聲,兩聲,三聲。
急促而尖銳。
景睿與豫津對視一眼,立刻朝來路奔去。
腳步聲在狹窄通道里回響,驚起暗處鼠群,窸窣竄逃。
剛到岔口,侯三從陰影里閃出,臉色煞白。
“快走!肖志強帶人下來了!”
話音未落,右邊通道已傳來雜沓腳步聲。
火把的光暈在拐角處晃動,越來越近。
“這邊!”侯三推開左側一扇暗門,門后竟是條向上的石階。
三人魚貫而入,侯三反手關上門,插上門栓。
石階陡峭狹窄,僅容一人通行。
壁上濕滑,布滿青苔,稍有不慎就會滑倒。
“這是當年修建天牢時,工匠留的逃生道。”侯三喘著粗氣,“直通城外亂葬崗。”
景睿緊握短劍,手心全是冷汗。
身后傳來撞門聲,木栓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快!”豫津催促。
三人手腳并用向上爬,石階仿佛無窮無盡。
不知爬了多久,頭頂出現一塊木板。
侯三用力推開,冷雨和夜風瞬間灌入。
他們鉆出地面,四周荒草叢生,墳塋林立。
正是亂葬崗。
遠處天牢高墻聳立,火把如游龍般在墻內移動。
“分頭走!”侯三道,“我在城南有處安全屋,明日午時見。”
說完,他貓腰鉆進荒草叢,幾個起伏便不見了蹤影。
景睿和豫津不敢停留,借著墳塋掩護,朝金陵城方向疾行。
雨越下越大,打得人臉生疼。
衣衫早已濕透,緊貼在身上,冰冷刺骨。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身后天牢方向傳來隱約的喧嘩。
肖志強發現囚室被闖入了。
回到寧國侯府時,天已微亮。
雨勢稍歇,東方泛起魚肚白。
景睿換下濕衣,坐在炭盆前,渾身仍止不住地顫抖。
不是冷,是心頭的震撼還未平息。
豫津遞過一碗姜湯,在他對面坐下。
兩人相對無言,只有炭火噼啪作響。
許久,景睿從懷中取出油布包裹。
拓印的油紙已有些濕,但字跡清晰。
他將拓印鋪在桌上,又展開那張小紙片。
“景睿 吾兒”
“汝即遺孤”
八個字,如八根針,扎在眼里,痛在心里。
“謝玉知道你是林燮之子。”豫津輕聲道,“所以他調換你,不是為了鞏固權勢,是為了保護你。”
景睿閉上眼,眼前浮現謝玉最后的面容。
那時他去探監,謝玉坐在破床上,形銷骨立。
見他來,謝玉抬起頭,看了他許久。
眼神復雜,有愧疚,有不舍,還有某種他當時看不懂的情緒。
如今明白了,那是父親看兒子的眼神。
“你恨我嗎?”謝玉當時問。
景睿沒有回答,只是放下食盒,轉身離開。
現在想來,謝玉問的或許不是恨他構陷赤焰軍。
而是恨他,讓他當了二十多年別人的兒子。
恨他,直到最后都不能相認。
炭火漸弱,房間里寒意上涌。
景睿添了幾塊炭,火光重新躍起,照亮拓印上那十二個字。
“林燮托付謝玉保護遺孤,謝玉做到了。”豫津道,“但梅長蘇知道你的身世嗎?”
景睿搖頭:“若他知道,不會不告訴我。”
除非,梅長蘇也不知道。
或者說,梅長蘇知道謝玉在保護某個遺孤,卻不知那遺孤就是景睿。
這就能解釋,為何梅長蘇對謝玉的態度始終復雜。
既有恨,又有某種說不清的寬容。
“我們要把拓印交給陛下。”景睿下定決心。
新帝蕭景琰,是林燮的外甥,也是林殊的表哥。
他是最該知道真相的人。
但如何交,何時交,卻需仔細謀劃。
肖志強已然驚動,他背后是否還有其他人?
那些當年參與構陷赤焰軍的人,是否還有人活著,還在暗中阻撓?
這些,都是未知數。
午時,兩人換了便裝,前往城南。
侯三的安全屋是間普通民宅,藏在深巷里,毫不起眼。
敲門三長兩短,門開了條縫。
侯三探出頭,見是他們,才放人進來。
屋里陳設簡陋,但收拾得干凈。
桌上擺著熱茶和饅頭,侯三顯然已等候多時。
“兩位公子,出大事了。”他臉色凝重,“今早肖志強把董青山抓了。”
景睿心中一沉:“為何?”
“說是董青山偷盜牢中財物,但我打聽過了,是因為昨夜的事。”
侯三壓低聲音:“肖志強查到有人用了停尸道,順藤摸瓜,懷疑到董青山頭上。”
“現在人在刑房,恐怕熬不過去。”
豫津皺眉:“董青山知道多少?”
“他只知道墻上有刻字,但不知是什么。”侯三道,“但肖志強若用刑,難保他不會說出你們。”
景睿握緊茶盞,溫熱透過瓷壁傳來。
“得救他出來。”
“難。”侯三搖頭,“天牢現在戒嚴,進出都要嚴查。”
屋里陷入沉默。
茶煙裊裊升起,在昏暗光線里盤旋。
許久,豫津開口:“肖志強最怕什么?”
“丟官。”侯三不假思索,“他再熬三年就能全身而退,絕不會冒險。”
“那就讓他不得不冒險。”景睿眼中閃過決絕。
他取出拓印,攤在桌上。
“這是林帥遺言,若呈給陛下,必能震動朝野。”
“肖志強隱瞞三年,已是重罪。但若他戴罪立功,或許還有轉機。”
豫津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逼肖志強自己說出來?”
“不,是給他一個選擇。”景睿道,“要么繼續隱瞞,等事情敗露,滿門抄斬。要么主動揭發,將功折罪。”
侯三聽得冷汗直冒:“這……太冒險了。”
“已經沒時間了。”景睿看向窗外,天色陰沉,似又有雨,“董青山熬不了多久,我們必須快。”
三人商議許久,終于定下計劃。
侯三繼續打探天牢動靜,景睿和豫津去見另一個人。
一個能直接面圣的人。
靖王府舊人,如今的新帝近衛——列戰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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