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青山有芳華03

第3章 新婚夜
王媒婆拉著劉芳，腳下跟抹了油似的，嘴里還在念叨：
“快點快點，看到沒，前面那幾間大瓦房，那是村長家。彭家嘛，在村東頭，也好找?！?br/>越走近，劉芳的心越往下沉。
山坳里的風，帶著一股牛糞和爛泥混雜的味道，道兩旁是低矮的泥坯房。
幾個光著屁股、掛著鼻涕的娃兒在泥地里打滾，看見她們，立刻停下動作，直勾勾地看著。
有婦人從黑漆漆的門里探出頭，目光在劉芳身上溜了一圈，又縮了回去，屋里隨即響起壓低了的說話聲。
那些目光，有好奇，有同情，還有說不清的打量。
劉芳把頭垂得更低了，只看著自己那雙裂了口的膠鞋，一步步往前挪。
王媒婆對這些目光毫不在意，她領著劉芳，拐了幾個彎，停在一片空地前。
空地后面，是三間連在一起的泥坯房，比村里其他房子更破敗。
院子里連個像樣的籬笆都沒有，幾只瘦雞在地上刨食。
這里，就是彭家。
比她娘家還窮。
“到了到了，這就是了?！?br/>王媒婆松了口氣，扯著嗓子就朝屋里喊，“大腳嬸！人我給你帶來了！”
隨著喊聲，正屋的門“吱呀”一聲推開，一個女人走了出來。
她個子不高，人很瘦，但背挺得筆直。
頭發在腦后梳成一個髻，插著根木簪子。
身上是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褲腿扎著，腳下一雙黑膠鞋。
她就是王媒婆口中的“趙大腳”。
趙大腳沒看王媒婆，目光直直地射向劉芳。
她從上到下打量著劉芳，要把她看個通透。
劉芳被看得渾身一僵，手指攥緊了衣角。
“這就是劉家那女娃？”趙大腳問。
“是啊是啊，”王媒婆趕緊上前，滿臉堆笑，“大腳嬸，你看看，這模樣，這身段，水靈吧？”
趙大腳沒理她，走到劉芳面前。
她圍著劉芳走了一圈，那目光不像看新媳婦，像在牲口市場挑揀能干活的騾子。
她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劉芳的手腕。
劉芳嚇了一跳，想縮手，卻被她死死鉗住。
接著，她又捏了捏劉芳的胳膊，拍了拍她的后背。
“看著瘦，骨架子還行?！?br/>她松開手，自言自語，“一擔谷子，不虧?！?br/>劉芳身子晃了晃，臉色白了。
這時，旁邊兩間屋的門也開了，走出來兩個年輕女人。
一個是老大彭衛林的老婆張小鳳，看著精明，嘴角往下撇。
另一個是老二彭衛東的老婆楊小英，低著頭，看著老實。
她們身后還跟著幾個探頭探腦的小孩。
張小鳳的目光在劉芳身上轉了一圈，重點在她那件舊衣服上停了片刻，嘴角撇得更厲害了。
楊小英飛快地瞥了她一眼，就又低下了頭。
“行了，進屋吧?！壁w大腳發了話，轉身進屋。
王媒婆推了劉芳一把：“走啊，愣著干嘛？以后這就是你家了?！?br/>劉芳吸了口氣，抬腳邁過了那道高高的門檻。
屋里很暗，地上是坑洼的泥地，中央擺著一張黑乎乎的八仙桌，桌腿缺了一角，用磚頭墊著。
“衛國呢？”趙大腳頭也不回地問，“死哪去了？媳婦進門了都不知道出來！”
“在后院劈柴呢?！贝笊埿▲P應聲，揚聲朝后院喊，“衛國！老三！快出來！你媳婦來了！”
喊聲剛落，后門傳來腳步聲，一個高瘦的男人從陰影里走了出來。
他穿著一件褪色的舊中山裝，袖口和領口都磨得發亮。
走進光里，劉芳看清了他的臉。
男人很高，皮膚黝黑，五官分明，濃眉，雙眼皮，高鼻梁。
確實很英俊。
他低著頭，眼神躲閃，不敢往劉芳這邊看。
他搓了搓手，又在滿是補丁的褲子上擦了擦，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這就是她的丈夫，彭衛國。
“看你那沒出息的樣！”趙大腳瞪了兒子一眼，“杵那兒當門神??？還不把東西接過去！”
彭衛國這才動了，他走到劉芳面前，還是不敢看她，伸出手去接她背上的破竹簍。
兩人的手指碰到了一起。
劉芳猛地縮回手。
彭衛國也頓了一下，手忙腳亂地把竹簍接過去，低著頭站到一邊，不動了。
“行了，大腳嬸，人我給你平安送到了，你看我這……”王媒婆搓著手，笑嘻嘻地看著趙大腳。
“少不了你的?！壁w大腳從懷里掏出個布包，數出幾張毛票遞給她，“辛苦了。”
“哎，不辛苦?！蓖趺狡沤舆^錢，在手心拍了拍，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那我先回了，你們一家人好好說說話。”
她說完，轉身就走，步子飛快，生怕彭家留她吃飯。
王媒婆一走，屋里更安靜了。
沒有拜堂，沒有酒席，沒有一句喜慶話。
趙大腳看了看天色，對兩個兒媳婦說：“做飯吧?！?br/>張小鳳和楊小英應了一聲，進了旁邊低矮的廚房。
“你，”趙大腳指了指劉芳，又指了指角落里的小板凳，“坐那兒?！?br/>劉芳順從地走過去，坐下。
晚飯很快做好了。
八仙桌上，擺了一圈缺口的粗瓷碗，中間放著一個大瓦盆。
盆里是黃澄澄的粥，清湯寡水，照得見人影，飄著幾塊可憐的小紅薯塊。
這就是婚宴。
彭家男人和孩子們先上桌。
趙大腳坐主位，彭家老大、老二、老四，還有沉默的彭衛國依次坐下。
幾個孩子擠在一起，眼睛死死盯著那盆粥，一個勁地吞口水。
“吃吧?！壁w大腳發話。
話音一落，幾個孩子就伸出碗。
大嫂張小鳳給自家孩子一人舀了一大勺，又給自家男人舀了滿滿一碗。
輪到彭衛國時，她手腕一抖，只舀了半碗清湯。
趙大腳看著，沒說話。
男人們吃完，才輪到女人。
劉芳跟著兩個嫂子，也拿了個碗。
輪到她時，盆里只剩下小半盆湯水，紅薯塊早就被撈干凈了。
她給自己舀了半碗，默默地喝著。
粥只有一點甜味，喝下去，胃里還是空的。
一頓飯，在沉默和孩子們吸溜粥的聲音中結束。
天黑了。
屋里點著煤油燈，人影晃動。
“老三家的，”趙大腳的聲音響起，“你今晚就跟衛國住東邊那間。小鳳，你帶她過去。”
“哎?！贝笊埿▲P應聲，從灶膛里抽出一根燒著的木柴照亮。
“跟我來吧?！彼龑⒎颊f。
劉芳站起身，跟著她穿過堂屋，來到最東邊的一個門口。
門口掛著一張破草簾子。
張小鳳掀開簾子，把火把往里照了照：“就是這兒了?！?br/>里面空間很小，只能放下一張床和一張小木桌。
床是用幾塊木板拼的，鋪著一層薄薄的稻草。
桌子也缺胳膊少腿。
“行了，進去吧?！睆埿▲P轉身走了。
劉芳站在門口，一動不敢動。
她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她摸索著進屋，在冰冷的床沿上坐下。
稻草很扎人，透過薄褲子刺著她的皮膚。
外面傳來洗漱、說話的聲音，然后漸漸安靜。
她能聽到隔壁大嫂教訓孩子的聲音，能聽到院子里雞窩的“咯咯”聲。
一切都那么陌生。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腿都麻了。
就在她以為要這么坐到天亮時，門口的草簾子被掀開。
一個高大的黑影走了進來。
是彭衛國。
屋子太小，他一進來，整個空間都擠了。
劉芳的身子瞬間繃緊，雙手死死抓住床沿。
他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然后摸索著走到床的另一邊，脫了鞋，和衣躺下，一句話也沒說。